变故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在意。
太一自得了建木做的那张琴后,整日拨弦,简直爱不释手。琴声时而顿挫,时而悠扬,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去抒发隐匿内心已久的情感。
羿难得见到太一如此,便招呼小光勤练箭术。如今小光的箭射得已经有模有样了。
此时他们又来到了湖边,小光挺身站立,一脸严肃,手中弯弓搭箭。羿在一旁纠正他的姿势,告诉他箭术的要领。
小光搭箭已久,手却不见晃动。
倏尔,伴随着一声锐鸣,利箭穿湖而过。湖水如被人用巨剑忽然斩断,一分为二,白浪分至两旁,一瞬间露出了湖底的土地。
小光见到一箭之威至此,不觉有些雀跃,手中弓箭高举,正准备招呼在一旁弹琴的太一来看,却发现不知何时太一已经飞至湖上。
只见他眉头微蹙,右手一掌凌空拍下,此时湖中就不只闪现一线之分,而是一湖之水倒冲向天,直接露出了一整片土地,那里血红一片。
小光顿觉诧异,“怎么全是红的?”再去看回落的湖水,竟然也隐隐泛红,只是因为水极深,因此还不明显。
小光来到太一身旁,“小叔,这是怎么回事?”
太一吐出了两的字:“中毒。”
“中毒?谁中毒了?”羿有赶紧来到了跟前细看。
“土地中了毒。”太一眉头蹙得更紧。他举目向远处望去,到处绿野一片,并没有什么异象。又去看那建木,仍然参天伫立,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可是,太一对羿和小光说了一句,“我先行一步。”便携琴腾身而去。
太一缓步来到了建木之前,仔细查看这如擎天之柱一样的巨木,它枝繁叶茂,护荫千里,其中生灵无数,皆仰其能。
一旦这大树倒下,连太一都不愿去想象会发生何种可怕的景象。
希望,情况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太一把手轻放到树干上,唤:“木老。”
无人应答。
太一略一用力,把神力送进去探查,微提高声量再喊一声:“木老!”
半晌之后,一个苍白老迈的声音回道:“你来了。”
说完,幻境再起,太一再次进入其间。
这次,景象大变。
再不见白露,沙洲,蒹葭,满目只有一片血红。
远处大木倾倒,无数巨大的枝干倒在地上折断,与裸露而出的根系纠缠在一起,腐烂。
近处,蛇人的尸体遍地都是,无论老幼无人生还,血把大地浸透,草木在一瞬间枯萎败落,再不见一点绿意。到处都没有一丝活气,只有死亡的阴影笼罩,令人绝望。
昔日生机勃勃的家园一夕倾覆,再不复存。只余一片冷寂的死地。
“这是?”太一明知此处事是幻境,还是忍不住心惊。
“这是未来的中央之地。”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之前那的那位老人,此时的他已不复往日模样。
虽然面目未改,可是仿佛一夜苍老,不见血脉只见枯骨。脸色衰败,浑身隐隐泛着黑气。他盘坐于地,就如风中枯叶,随时可能掉落。
木老手一挥,幻象消失,眼前已是树外,又是一处篝火,一个破锅,两碗汤。
“坐。”老人并没有起身,“原谅我如今已不能起身了。”老人歉意地说道。
“为何会如此?”太一依言坐下,放下琴,沉声问道。
“还记得之前的兕群吗,它们的角中藏毒。”老人手中破锅就碗,倒上一碗汤,递给太一。
“兕群?”太一记得当时看兕群并无异状,怎么会带毒?
“那毒只藏于兕角中,且只对草木有害,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其实据我猜测,那群兕恐怕也不知道自己角中藏毒,这毒对他们本身亦无害,只是针对草木,更确定来说,是针对我。”木老说完,看向太一。
“是帝俊。”太一看着手里那碗汤,又抬起头来,停顿半晌,又加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谁听,“一定是他。”
如此深沉的心机,狡诈的心思,只能是“似人非人”的他:不仅用兕群去攻击中央之地,甚至连之后尸体的用处都想到了。难怪兕群失败后,他并没有后续动作,因为他早就埋下了伏笔,只有自己是他的“意外之喜”。
现在想来祭祀时看到那盛于兕角中的酒水变色应该不是偶然,正是兕角中的毒浸透在了酒中,又被洒到了地上,致使草木中毒。而那些被建木拖拽于地下的尸体,兕角中的毒素总会慢慢渗出,污染大地,一点点损害建木。待到察觉时,为时已晚,最终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眼前又慢慢浮现记忆中的那脸,那张自己极力忘记又偏偏难以摆脱的脸孔,一边说着是为了自己,一边又做着令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情,只要想起就令人不寒而栗。
自从下定决心要与抗衡,就不断遭受打击,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加上那颗冷酷无情的“心”,便可以算尽所有人,利用所有人,他看起来是如此不可战胜,难以撼动。太一不允许自己多想,不允许自己怀疑自己,但,在见到金羽之后,他又一次认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自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战胜他。
“小兄弟?”木老的呼吸声唤醒了沉思的太一,“小兄弟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确定是帝俊所为。”太一振作精神,回答木老。
“不错,我也觉得是他所为。”建木说完,抿了一口汤,“那小兄弟可有什么想法? ”
“木老有话请直说。”太一也抿了一口,直视建木。
“好,请小兄弟留下来相助我蛇人族。”建木放下碗,竟然对太一施了一礼,“原谅我只能这样行礼了。如今情势小兄弟也已看到,我会尽力把土地中的毒素吸收在自己身上,可能过不了多久,连这样的人身都难以保全。时间紧迫,所以才有如此冒昧请求。我知道小兄弟留在中央之地是有所打算的,可能这个打算还与我有关,我本来也以为还有时间,有能力庇护一方,因此小兄弟可以慢慢谋划。尤其是你又相救了我族圣女,小兄弟有什么打算都可以更添胜算。可是如今,我中毒已深,怕是有心无力了,我最后的神力所剩不多,只能再维持屏障一段时间,希望小兄弟能够早做打算。既然我们的敌人一致,哪怕现在缺少了一份助力,但只要小兄弟留在我蛇人族,与我族圣女联手,再加上全体蛇人族人,定然能够实现心愿。小兄弟以为如何?”
太一听完,也郑重回了一礼,道:“木老如此坦诚,举族相托,我也可对木老坦言。我本是路过中央之地,要去往别处。暂留蛇人族,开始确实是想借助木老之力。您说得对,我的敌人就是帝俊。他是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我与他不死不休。至于原因,这是我的秘密,请恕我不能明言。至于留在蛇人族,与圣女联手,我要再考虑一二,因为现在的圣女,我觉得心性未定,还达不到做我同伴的程度。与帝俊对抗,必要是能够托付生死的伙伴,才能发挥最大的战力,而圣女显然现在还没有这种能力,我们也没有这种默契。但是木老您的请求我会认真考虑,希望木老容我再想想。”
“难道小兄弟就忍心见到生灵涂炭?”木老似是没有想到太一会这样说,一着急,竟然猛地咳嗽起来,“喀喀”不停,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我知道小兄弟是心软之人,要不也不会在幻境中相救女娃。”
“相救女娃是一回事,留在蛇人族与圣女联手又是另外一回事。”太一说道,但看到木老情状,终究不忍,于是说道,“不如,我仍然暂留在蛇人族,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女娃能够达到我的要求,我便再做打算,如何?”
而今情况与太一初来时正好相反,木老也知如今情势并不好强留太一,他愿意缓一步再行已是因为其仁心,现在也只好如此。
“好吧。”木老无奈点了点头。
“另外对于木老所中之毒,也请让我一试。”太一对于此毒如此剧烈,也有自己的猜想,难道是出于帝俊自身?只因他本就至毒至阴,又“似人非人”,如今血液估计已成毒液,所以才能在短期之内无知无觉损害建木到如此程度。
想罢,太一指尖逼出一滴血滴在木老手心,瞬间就见掌中血脉充盈起来,太一面露喜色,正准备再滴下数滴,却见木老掌心黑雾泛起,转眼就吞噬了那点鲜血,手掌枯败如常。太一捻过指尖伤口,一缕鲜血垂直落下,这次就见黑雾腾空而起,直接把那缕鲜血包裹,几下翻腾起伏之后,那缕鲜血不见了,木老却更见衰微。
太一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天下只有帝俊之血敌得过自己的鲜血,这也代表着他的神力仍然远高于自己。
“罢了,小兄弟。”木老仿佛也猜到了什么,拍了拍太一仿佛一瞬间垮下来的肩膀,“我已经活了足够长的岁月,虽然不曾远行,但也见过了沧海桑田。草木枯荣本就自然,就算我是大荒最大的树,也有死去的一天。当初蛇人一族圣女诞生,是我用神力将其隐藏,你相信我,她日后定然会成为你的助力,因为与帝俊毁灭性的力量不同,她拥有的是来自大地的创生之力,只要大地不死,这力量就生生不息,永不竭止。只要你与她联手,中央之地就能有一线生机,之前看到了幻象才不会发生。”说着,木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又拍了拍太一。
“木老,不必求他!”远处圣女疾步而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神色,“建木爷爷,你,你怎么样了?”她口中改了称呼,面庞上依稀带着女娃的神情。
“你怎么来了,我只是和小兄弟说说话,没什么大事。”木老对圣女说道,眼神慈爱。
“真的吗,可是我觉得大地之力在减弱,草木似有中毒的迹象。”女娃忧心地说道,上下打量建木,查看他是否有不妥。
“我没事,”建木再次安慰她,又看向太一,“我是在与小兄弟商量教授你远转神力之事。”
“我为何要他教?”女娃一下子变了语气,“难怪我老远就看到木老你一副有求于他的样子,原来是为了此事,我一向都是由木老你亲自教授的,为何现在要他,一个外人教我?”
“你这丫头,之前向我求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怎么一转眼就变了?”木老笑着说道。
“那不是你说要感谢他吗。”女娃的脸色忽而有些不自然,但立刻又恢复正常,“但是,你不必为了我去求他,我才不稀罕。”
“你这丫头……”木老一下子有些语塞。
“不是木老求我,是与我商量,是我有兴趣与圣女切磋。”一旁太一忽然出声,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真的?”女娃有些怀疑地看着太一,有扭头询问建木。
建木没有想到太一会这么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回道:“是的,他见你神力深厚,所以想与你探讨一番。但是女娃,小兄弟并非一般人,如果你输了,就要虚心想他请教,知道吗?”建木语重心长道。
“知道了。”见建木如此说道,女娃不情不愿地回答,但是转眼又一昂头,睨视太一,“你我之前战局皆未尽全力,我知道你本事不弱,可我的神技乃是木老亲授,我就不相信整个大荒还有谁神力深厚能比得过木老。你有什么本事,尽管施展,我接着就是。”
太一见她如此,便不再多言,单手一抬,是个“请”的姿势。
女娃单手上举,绿野中草木便开始簌簌移动,它们往来回返,形成无数个圆,把太一包围在中心,之后它们向空中探出枝条,蓄势待发。
太一只是站在原地,寸步不移。
女娃略一咬唇,手指一动,那些藤蔓、长草就从地上猛然蹿出,往太一而去。只是片刻,就如枷锁般把太一浑身锁住。太一任凭束缚在身,眼神未变,恍若未觉。
女娃开始一喜,想把太一拉到自己近前,可是用力一拉,太一一动不动。
女娃手中施力,指挥着枝条用力拖拽太一,仍是徒劳。太一看着女娃的样子,隐有笑意。
女娃薄怒一起,一咬牙,藤蔓中竟然长出尖刺,逐渐收缩,眼见就要刺中太一身体。
木老在一旁急忙出声:“女娃,不可。”
太一脸色一正,双手一握,神力陡然释出,那长长的有如荆棘一般的锁链便节节寸断,身上并有一丝受伤痕迹。他略一振袖,安慰木老道:“无事。”
女娃看太一无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刚才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时情急动用了此招,还好他无事。但是女娃脸上未露分毫,双手手势变化,神力再次聚集。
只见无数草叶被风扬起,飘在空中,女娃手势不停,空中聚集的草叶越来越多,开始旋转,渐渐地,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的旋涡,眼看就要朝太一而去。
太一把琴操在手中,只对木老说道:“此琴成后还没有感谢木老厚意,便以此曲为谢吧。”
说完,转身飞到高处,盘腿坐下,手指捻弦,便要起音。
女娃见他眼中似是根本没有自己,脸色一变,神力饱提,然后清叱一声,双手外推,那旋涡中无数的草叶瞬间如万千匕首一齐射向太一。同一时间,太一琴响,只“铮”的一声,就如从九天之上滚落于地,声波荡开,有如实质,那是一曲的起音。第一波草叶便从中断折,四处飘散。
女娃神力不竭,草叶源源不断,太一却始终不紧不慢地拨动着那根弦,中正平和的声音并不激越,却包含了沛然宏力,声波一层层叠荡开去,便无物能侵。
女娃看着盘坐于高处的太一,仿佛只是悠然抚琴就可以轻易击退自己的进攻,特别是眼中似有似无的笑意是那么可恶,女娃心中不忿之情更甚,忽然她开始吟唱,就如她主持祭祀大典时一般,她慢慢升到了空中,风云开始在她身边聚集,她的衣袖飘起,巨大的蛇形幻象在她身后若隐若现。太一见此情形,弦音一变,也陡然来到了高处,挥弦略急,尖锐处有如鸟鸣,恰如来到了一曲的高潮。
“够了!”底下建木陡然一喝,一股神力直对女娃而去,打短了她的吟唱。
“说了只是切磋,有必要用这种自伤的法子吗?”建木的声音严厉,女娃开口想争辩,终究没有出声。而太一的琴声也转为舒缓,如刚刚激荡的波涛已经平复,流水淙淙而去,只剩余韵。
太一回到建木身边,对女娃说道:“我们就算平局如何?”
“不必,我知道我不如你,不用你让我。”女娃犹自不平,但也不愿意承太一的情。
“好,既然认输了,那从明日开始你就跟着羲好好学。”
“知道了。”女娃对着建木勉强回答。面对太一时却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唉,这丫头,我是管不了了,以后就托付给小兄弟了。”木老无奈地说道,手中又举起碗,看着太一说道。
太一知道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并没有那么轻松,但他还是举起了碗,和木老的那只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