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太一踽踽而行,已经走了很远,却还是看不到尽头。他被逼着走上了这条路,心怀利刃,仓促向前,只想着有朝一日要翻转天地,报得大仇。为此,斩头沥血在所不惜。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吗?最后真的能如他所愿吗?自己珍视的、宝贵的就这样离去,自己真的能保护什么吗?
“小叔?小叔!”
“太一?”
是什么人在呼唤自己,太一抬头向前望去,隐约有人影晃动,于是几乎要停滞的脚步又开始挪动。
不对,还有众人,还有小光、羿,还有女娃他们,他们是这条路上的同行者,自己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自己怎么能忘了他们?自己还有要保护的人!
太一醒来时发现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微光照亮,环境陌生。
他环顾一周,看到小光、羿、女娃都围在身边,正焦急地呼唤着他,就像刚才听到的那样。
他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嘶哑无法出声,一边的小光忙端过水来。
太一略润了润喉,说出了第一句话:“这里是?”
“这里是建木底下。”接过话的是女娃。
太一这才注意到大家神情严肃,有些人身上血迹未干,甚至可说是伤痕累累。
“后来怎么样了?”太一问道。
众人一时语塞,最后还是羿开口。
“自你受伤后便陷入昏迷。白冠等人便围住了我们,我们与之混战,互有损伤,但这些都不重要。可恨的是,他们早就派巫医一族埋伏在外,趁女娃被牵制,无法支撑屏障,便放毒攻入,致使草木倒伏,然后凤凰部众再一拥而上,放火焚烧,杀戮蛇人,终是攻破了中央之地。”
寥寥数语,羿不欲多言,但是太一完全可以想象是怎样惨烈的情景。
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冠等人牵引,却没人提防巫医,他们制毒制药本就一体,令人防不胜防。之前放毒之策就成功了一次,没想到这次故技重施,竟然再次奏效。凤凰一族久经战阵,这次又是有备而来,蛇人一族难以与之抗衡,自然不敌,只剩投降一途。可叹他们虽然战力有限,但怎肯舍弃故土,必是战至力竭也不肯降,那便只剩下血洒疆场的结局了。
自己本该是他们最大的倚仗,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落败。
太一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猛地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说这里是建木下面?”太一喘了口气,接着问道。
“是,这里是建木最后的根系,是中央之地最庞大复杂的地下根脉。虽然它已经死了,但是仍然可供我们容身,庇护我们。当时战场厮杀一片,场面混乱,我们趁乱带着你撤离,又悄悄潜回,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而且这里非常隐蔽,他们找不到这里来的。”女娃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的伤我暂时用药稳住了,你不要妄动。”
提到建木,太一又是一阵愧疚,之前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中央之地,保护蛇人一族,结果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最后还是那位老人死后的躯体保护了他们。
女娃作为一族之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遭遇强敌,殊死抵抗之后被戮,心中早就悲愤交加,恨火连天,此时还能坐在这里讲话,已实属不易了。
太一看着他们,他们眼中有焦灼,有仇恨,有悲伤,却没有埋怨。
没有人责怪他。
“此事,”太一心中一热,开口道,“此事责任皆在我身,我无法乞求你们的原谅。蛇人一族如若就此覆灭,我万死难辞其咎。希望你们能够给我机会,哪怕拼却性命,我也一定让罪首伏诛。”太一说完,挣扎着起身,对着女娃,对着剩下的蛇人族众,深施一礼,久久不肯抬头。
女娃等人看着他,也久久没有回答。
一旁的羿见此,也施了一礼,开口道:“不是我为太一辩解,从太一射出金羽解了群兕之围暴露行踪之后,帝俊估计就已经开始设局了。他派出凤凰五族本就难以招架,最后又以羲和为计,几番欺骗,太一才中了计。”
旁边小光也不说什么,只是同样躬身一礼。
女娃看着他们三人,良久未言,最后还是伸手扶起了太一。
“此事你确实有错,但身为族长,我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应该把全族的希望放到别人身上,无论如何,都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守护全族。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大。”女娃沉声说道,“所以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你的伤势颇重,我只是帮你暂时稳住了伤情,你身中剧毒,换作一般人早就死了,也幸亏你神力深厚,还可以扛得住,但时间一长必成大患。”
旁边羿和小光闻言,连忙问道:“你可有办法?”
女娃说道:“只有尽力一试。”
于是,太一等人和蛇人族剩下的族人都聚居在树洞中,太一暂时还不能移动,女娃派人不断探听上面的情形,并伺机采药。
太一的病情逐渐恶化,体内就像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拉扯,一股力量在不断侵蚀他的身体,而另一股力量则又不停修补,每日都重复着不断破坏又修复的过程。太一虽然痛苦万分,却不愿吐露,免得叫人担心。只是他脸色日渐苍白,每每痛到极处漏出几声闷哼,让人揪心。他现在就是用自身神力在与帝俊比试,在身体被彻底毁坏之前修补回来就有希望,否则便不堪设想。
另一边,女娃则在夜以继日地研制解药。可惜这毒是十巫中人所制,制药方法与中央之地颇为不同,女娃竭尽全力也只试出来一服不完全的解药,勉强可以稳住太一的伤情,让毒的腐蚀速度减缓,却不能完全化解,且此药以毒攻毒,长用对身体有损,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太一暂时能够动作罢了。
终于有一天蛇人打探到地面上凤凰族已经离去,大家回到了地面。
昔日郁郁葱葱的故园已成一片焦土,昔日朝夕相处的族人皆丧身殒命,女娃站在建木前,久久不能言。这是她的族人,在这片土地已经生活了千百年,如今却十去七八,自己作为他们的圣女,作为理应庇护他们的人,却辜负了他们。不知道如果是姐姐在,是不是这一切就能够避免?
可惜一切都不能够假设,没有如果。想到这里,女娃神力一动,缓缓升至半空。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祝祷。随着她那如歌如泣的吟诵,空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绿色的光点,它们越来越多,如潮涌动而来。
“那是我们蛇人的精魂,传说我们蛇人族最开始都是由建木孕育的,蛇人殒命之后,精魂都会回到建木之中,只要建木还在,便不会真正死去,总有办法回来。可是,如今建木已死,圣女此举……”旁边有蛇人族的长老解释给太一他们听,却又忍不住叹气摇头。
果然那些光点在围绕女娃旋转一周后,那一点点绿莹莹的光汇在一起,照亮了建木枯死的树干,仿佛又让它活了过来。
难道女娃是想复活建木?
太一来到女娃身边,抬手欲阻止她:“女娃,没有用的,早在建木开始衰弱的时候我就试过,没有用的。建木真的死了。”
女娃听到太一这样说,便转过脸来,只见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我不是要复活建木,只是想让他们安息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战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辜负这片土地,是我辜负了他们。这只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一点事而已。”
太一见女娃如此,本来想说自己原本与西极昆仑山烛龙说好了,修建地下暗河,可令所有神魂转世重生,可是如今自己与帝俊反目,这地下暗河没有东极之地神力高绝者的牵引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成功。本想着只要打败了帝俊,自己便去完成这暗河,可惜如今这境况,帝俊还没有亲自临阵自己就伤重至此,现在说话并没有说服力。于是太一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眼前女娃却已经缓和了情绪,用手擦干了眼泪,对太一说道:“虽然他们不能复活建木,但是却可以复活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你看——”说着,她手指向空中,就见那些光点从空中徐徐落下,落到了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那点光就如一点甘露,落到土中,那土中便生出一点绿意来。
点点绿光落下,地上便有了片片绿意。转眼那成片的绿便铺展开,从眼前一路延伸至远方,那些坚韧的草芽便从地下钻了出来,把布满伤痕的大地覆盖,一阵风吹过,传来燕子啁啾,眼前竟然又是一片郁郁葱葱。
女娃转过身来,看着太一:“只要大地还在,就没有什么能够击垮我们。”
太一看着眼前女子坚定的眼神,她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心中一动。
自己虽然神力比蛇人强大,心中也自诩是他们的护佑者,可是在他们身上却有着自己都没有的勃勃生命之力,与虚无缥缈的天道相比,他们更信服脚下厚重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根,是一切的本源。
大家便又安顿下来,所有人的身体都慢慢得到了恢复,太一虽然没有痊愈,但到底神力深厚,看起来还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女娃见太一有所好转,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开始认真筹谋复族之事。
此事其实在她心头已经萦绕有些时日了,本打算与太一商量,但是如今太一伤重,且自己是蛇人族圣女,复族本就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理应自己一力承担。
如今蛇人一族凋敝,建木又已不在,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繁衍生息。女娃看着手中的泥土,这里面蕴含着蛇人一族的精魂,心中一动,何不就以泥土做坯?
但是蛇人一族如今基本已经灭族,就算侥幸存活下来的也要隐藏行迹,不可以蛇尾示人,那这泥做的坯子便只能是最普通的模样了。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蛇人族的精魂还在,他们中的某些人便会在机缘巧合之下觉醒蛇人族的血脉,成为其中的神力超绝者,这样算来,蛇人一族便没有灭亡,血脉便能存续。
女娃想到此,觉得最大的问题也解决了,如此,自己也算是没有辜负那些死去的族人。
于是,在安顿好族中事务之后,便开始着手进行此事。
她独自一人来到河边,开始用河边的黄土捏出人形,看着手中的黄土渐渐有了模样,心中欣喜。
在小人捏好之后,便将一点神力注入其中,那小人便逐渐长大,有了魂魄,生了活气。
他来到在女娃身边,如孩子依恋母亲一样看着她。
女娃手中不停,便又捏了一个,是个女孩。等她张开眼睛,便扑到了女娃怀中。
女娃手中不停,不断地把神力注入小人体内,在她周围一个个泥塑的小人便活了过来,他们或跑或跳,欢笑呼号,寂静的大地顿时热闹起来。在此刻,她终于理解了建木在时说的话,自己拥有的是足以和天道相抗衡的力量,是重生的力量,这力量庞大无比又充满勃勃生机,能塑造生命,抚慰心灵。
女娃心中更加欢喜,只要小人多起来,就像是那些族人又回来了一样,一切就又能回到从前。
她不断地给他们注入神力,一刻不停,甚至没有注意到神力消耗太多,脸色逐渐苍白。
就在她又完成了一个小人准备输入神力时,有人制止了她,说了声“我来”。就见一道金色的神力射入小人的眉心,小人睁开了眼,热切地望向了来人。
是太一。
“你怎么来了?”女娃望着太一走进。
“我来尽一份心力,可好?”太一看着女娃,手指微点,又给那小人腰间加了几片叶子。那小人骤然看到自己与其他人不同,顿了一下,马上手舞足蹈奔跑起来。
“你伤还未好,再说本就是我蛇人族的事情。你不必……”
“所以我希望得到蛇人族圣女的许可。”太一手指尖神力凝而不发,微笑着问女娃。
“做都已经做了,还问我干什么?”女娃难得见到太一这个样子,本想责难的话变成了小声嘀咕。手中却又立即捏好了一个小人,往外一递,太一指尖一动,金光一闪,那小人便落了地。
太一和女娃的速度很快,只是三天之功,中央大地上便又有了喧嚷的人声。
于是大家又有了忙碌的事情,小光可以教他们用火,羿可以教他们射箭,而太一和女娃则教了他们更多,结网、捕鱼、畜养牲畜,两两相配,甚至他还会拿出琴来,教他们音乐。还有之前他领悟的八种图案,都一样一样地教给他们。
女娃看着满地奔跑的小人,看着他们一天天地变化,失去族人的伤痛被慢慢抚平。
特别是当他们学会小心翼翼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捧到她前面的时候,那清澈的、热忱的、纯然信奉的眼神,让她动容也令她欣慰。
这也是她的族人,甚至可以说是她的孩子,是她和太一的心血之作,大荒之内危机四伏,他们又是如此弱小的生命,作为他们的母亲,她这次一定会保护好他们。
也许这次他们运气不错,帝俊那边迟迟没有派人接管中央之地,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等到小人们开始学会搭房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就在大家以为这梦幻般的日子还能再继续的时候,忽然天际风云变幻,空中有什么东西急速接近,而且数量庞大。太一和女娃立刻警觉起来,可令他们惊疑的是,这些东西并不是来自帝俊所在的东方,而是从西方而来。
从昆仑而来!
秋分·水始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