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们要一起去采一种只在夜里开放的花,月见草。
女娃和阿草一起走在上山的小路上,少年在一片幽暗之中微微发着光,面庞看起来更加柔美。他在前面一步带着路,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便停下,伸出手来,去牵女娃。
女娃本不用他这样小心翼翼,但是阿草却说:“姐姐是女孩子,理应被人照顾的。”
女娃身为一族之长,从来只有她照顾别人,还没有谁照顾过她,如今一个只略高于她的少年一脸认真地说要照顾她,感觉颇为新鲜。
女娃心情甚好地跟在阿草后面,一路被照看着到了山顶。
今日有明月在空,山顶微风习习,阿草和女娃靠坐在一棵大树前,一起等着月见草开放。
“姐姐,月见草要到夜最深时才开放,你可以先休息一下,我守着,等花开的时候叫你,好不好?”阿草见女娃整日奔波,并没有好好休息,便这样提议道。
女娃一笑,“无事,我想第一时间看到花开,好采回去即刻入药。”
“姐姐,你为何……”阿草终于忍不住开口,却又没有说完。
“为何什么?”女娃起初有些不解,后来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你是说我为何要尽心尽力地帮太一采药?”女娃笑着问他。
“嗯。”阿草低下头去,闷闷地回答。
“因为他啊,为了救喜欢的人受了伤。”女娃幽幽说道。
“嗯?”阿草又猛地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女娃。
女娃见他的表情变化,不觉好笑,又动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小,不懂。”
阿草任她的手在头顶揉他的头发,等揉完了,还是双眼不错地看着女娃:“姐姐,你告诉我好不好?”
看着那双浅色的瞳孔,眼前之人如水晶一般剔透无瑕,女娃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事也许只能在这样的人面前吐露一二。
“太一是我们之中神力最强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人……”女娃靠着大树,神情悠远,慢慢地跟阿草讲述自己所知的太一的故事,“所以,他喜欢的人在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他还活着,虽然还活着,可也和死了差不多。虽然现在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我知道,要不是最后的敌人还在,他也许就撑不下去了。所以我一定要救他,尽我所能减少他身体的痛苦,虽然这痛苦和他心里的苦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因为他,姐姐也险些失去族地。”阿草听完,半晌无言,最后小声说了一句。
“阿草,姐姐的族地应由姐姐自己去守护,不能只依赖别人,自然也不能把失败归咎于别人。”女娃这样回他。
听到这个答案,阿草心中一喜,看来在姐姐心中,还是把太一当作“别人”,可是转念一想又丧了气,自己是不是也只能算作“别人”。
想到这里,阿草便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环顾了四周,忽然发现了背后这棵树的特别。
“姐姐,这种树的树汁可以令人消除疲劳,我为你采些来。”阿草惊喜地说道,说罢也不等女娃反应,径直站起身来,面对大树。
阿草对着大树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片刻之后,那树干就自动裂开了口子,在月光的照射下,那如伤口一样的裂缝中流出了鲜红的树汁。
阿草又去摘了几片叶子接在那伤口旁边,树汁就流到了宽大的叶片上。等树叶接满,阿草便把它捧到女娃面前。“姐姐,赶快喝点吧,喝了你就不累了。”
女娃看着眼前的汁水,却有些迟疑,“阿草,你刚才是怎么取水的?”
“我……”刚才偶然见到这棵白?,一时惊喜,忘了隐藏自己的能力,阿草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女娃见他语气犹豫,便也站起身来到大树前。只见这树长得十分高大,白色的树干上有红色的纹理,如人的血脉一般紧紧缠绕,用手轻触就仿佛能感受到树汁在汩汩流淌。但是用力按压,却又发现树干的表皮极厚,女娃随手用指甲一划,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刚才阿草是用什么方法取到的树汁呢?
女娃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还是周身莹白,在这暗夜之中发着淡光,一尘不染,可是手心里却一手鲜红。此时那红色的汁液因为过满,滴滴落到地上,染红了他的衣角。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女娃,双手向前奉献的姿势,仿佛捧着自己的一颗心。
“姐姐,”经过刚才一瞬的慌乱之后,阿草已经恢复了平静,“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如今被你看到了,便不必再隐瞒。”话语略一停顿之时,一阵风起,带起山间花叶,少年发丝飘扬,横过眉眼,一瞬间似如山中精灵,飘飘欲飞。
“我本是草木化身,能与这山中的草木交谈,刚才我就是求它舍一些树汁给我。”阿草平静地说道。
“是吗?”女娃语气迟疑,手中却神力凝聚,她把手按在树干之上,片刻之后神力释出,那伤口便逐渐消失,大树恢复如初。
“是的,所以我能够知晓何处有药草,每次也是求它们舍一朵花、几片叶,并不曾害过它们。说到底,它们也是我的同类,虽然不如我一般化形。”阿草又接着解释道。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阿草原身为兰草,能与草木交谈确实不足为奇,女娃暗忖。只是看着这大树的伤口狰狞,树汁又如鲜血一般,才多想了些。
“姐姐,你还没有喝呢。”阿草把手里的叶子又往前递了递。
女娃见实在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便伸手接过了叶子,吮了几口。果然,这树汁看着恐怖,其实清甜适口,与鲜血没有一点儿相似。喝完片刻之后,女娃只觉精神一振,之前萦绕周身的疲乏困顿之感瞬间消失,这树汁果然有奇效。
女娃自忖自己虽然掌握着大地之力,但也没有到可与花木交流的地步,阿草为唯一的草木化形之人,能力特殊,十分难得,倒是可以成为自己的助力。
可惜他看起来神力微博,不知道以后大战再起,有没有力量自保。但是,既然他唤自己一声姐姐,那她就会尽全力护他周全。
正想着,忽然阿草在一旁唤她:“姐姐,快来看,月见草开了!”
女娃闻声望去,就见月上中天之时,在盈盈银辉之下,有小小的如杯盏大小的花瓣开放,虽然只是微小的一朵朵,但都尽力伸长了枝干,去靠近月亮。
传闻中月见草是专门为月亮盛开的花,它们在夜里开放,只为月亮展露娇颜,是只有月亮才能欣赏的花朵,它们此生只为月亮绽放一夜,待天一亮,月亮隐去,便要凋谢了。
但一生中能够看到月亮,便可心满意足,至死不悔。
“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久以前见过你。”阿草看着盛开的月见草,低声对女娃说。
“是吗?”女娃也注视着这小小的花枝,有些迟疑地回道,“我怎么没有印象?你这样特别,我不应该不记得的。”
“因为那时的我,还只是一株草。”手指抚过月见草,阿草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女娃的样子,就如见到月亮。
那时的他并不长在地缝之中,只是一块大石旁普普通通的兰草,浑浑噩噩,不知岁月。
可是,那一天,蛇人族的圣女举行了一场祭祀,她在那高高的空中,俯视大地上的所有生灵,随着优美的吟唱之声送出神力,去抚慰大地上的一切。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一株普通的兰草沐浴到那点点神力,忽然似从沉睡中苏醒,便努力地生长,拔高,想去更多地感受那温暖的力量。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他有了身躯,长出了四肢,最重要的是有了眼睛,能够去寻觅那温暖的源头;有了耳朵,能够去倾听动听的吟诵。
他幻化成了人形。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她。
她就在前方不远处,万事万物匍匐在她脚下,领受她赠予的恩泽。
他呆呆地仰头看着她,如第一次认识这世界。
她是那么强大,又那么美。
夺走了他全部的心神。
可是当他想迈开腿去追寻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兰草原身,他看着自己才得到的新的身体,才发现那是透明的,并不是实体。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吟唱完之后,逐渐远去,而此时他还发不出声音。
他用力挥舞自己的双手,努力迈开脚,可是随着她越走越远,他的身躯也逐渐消散,终于没有足够的神力支撑,他又变成了那株兰草。
可是,只此一眼,便再不能忘。
再去见她一面的念想如一粒种子深深扎根在他心头。他用了所有办法去吸取大地中蕴含的丁点神力,去努力化出实体,去离开这里,去找她。
可是,太难了,中央之地没有人成功过,他的脚无法离开这里,就没有办法去寻找更多的神力。
就在他即将绝望之时,忽然,一股陌生的力量注入了大地。
那力量是随着地下水源流进来的,庞大而邪恶,所到之处,草木皆病。
只有他,不顾一切地吸收那股力量,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拥有实体的唯一机会。
那黑色的神力流进了他的根茎,感染了他的枝叶,令他原本翠绿的修长叶片全部掉落,再也不复生长。
更可怕的是,他再也不能从脚底的大地吸收养分,而只能靠吸取腐烂之物的遗骸而生存。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终于拥有了实体,有了虽然纤细但实实在在的四肢,他可以去找她了!
但在那之前,他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于是他找到了那处地缝。
那指给女娃看的兰草也是他,是原本的他,可是如今只是一个幻象罢了。真正的他扎根在地底更深处,那里尸骸遍地,全部都成了供养他的养分,所有的草木都惧怕他,只要他把自己的根须扎入一点儿,再鲜活的花木都会迅速腐烂,变成烂泥。而他却在这烂泥之上恣意生长,美得近乎妖异。
“姐姐那时在祭祀时歌唱,我看到姐姐了。”阿草收起自己的记忆,笑着对女娃说道。
“是吗?难怪我认不出你来。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化形的吗?”女娃对这个问题始终很好奇,终于问出了口。
“就是因为姐姐你的神力呀,我吸收你赐予大地的力量,就化形了。”
“是吗?你身边的同伴没有化形的吗?只有你一个?”女娃有些疑惑。
“因为只有我最想和姐姐在一起。”阿草看着女娃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可是……”女娃还想说什么,却被阿草打断了。
“姐姐,月见草已经开至全盛了,此时摘取最好。”阿草招呼女娃去摘花。
女娃便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来到阿草身边,果然见月见草都开放了,小小的花朵成片地点缀在绿野中,尽情地沐浴在月光下,花枝轻曳,丝毫不见愁容。
即使它们只有这一夜的时间,也要尽情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
女娃见到这一幕,便对阿草说:“再等一刻吧,还有时间,让它们再开一会儿。”
“姐姐心真软。”阿草没有想到女娃会这样说,一愣之后又笑着说道。
“是吗?”女娃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也会安在自己头上。
“不过我喜欢。”
女娃和阿草采了月见草回去,入了药,果然有一定效果。女娃很高兴,特意去太一说了说阿草的事,于是一直养病的太一提出要和阿草聊一聊。
除了上次一面之外,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这次见面显然要正式很多。
阿草进去时太一端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两杯茶。
阿草便走近些,细看太一,与上次见面他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不同,此时的太一似乎恢复了不少,面色也有了些许血气,那容貌便变得令人不可逼视。
阿草看过,便放了些心,还好不枉费他辛苦一场。
太一看阿草进来一言不发先盯着他看半天,心下一笑,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任他打量。
半晌,见他收回了目光,便把手边的水递给他,示意他坐。
“你长得很好看。”难怪她在乎你。
“是吗,你也是。”太一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什么心思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阿草显然没有料到太一会这样讲,不禁愣了一下,脸莫名有些热意。
“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感谢你,谢谢你连日奔忙帮我找药。”说完,太一端起另外一杯茶,手往上抬了抬,然后一饮而尽。
阿草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饮下了杯中水。
“不用谢。”反正也不是为了你。
但是太一就像是能听懂他的心里话一样,开口道:“你是为了你姐姐吧。”
这下阿草险些从凳子上站起来,“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太一眉毛一扬,“你可知你刚才喝下的是什么?”
阿草万万没想到太一还能在水中动手脚!可是刚刚喝下去的时候明明只是一杯普通的白水。
“你在水里放了什么?”阿草直接站起身来,质问太一,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太一却还是原地坐着,表情闲适:“一种让你只能说真话的药草。”
“不可能,整个中央之地都没有这种药草。”阿草不禁脱口而出。
“哦,看来你很清楚嘛,那你自然也很清楚女娃送来的药有没有用。”太一话锋一转说道。
阿草一听太一的话,猛然一静,没有接话。
“那四位从昆仑而来的巫医听说女娃找到的药草有奇效后,特地向女娃讨教了一番。所以女娃每次给我吃的何药他们都清楚,并且为了减轻女娃来回奔波辛苦,他们特地按照药方去采了相同的药草入药,你想必知道我喝了以后的结果。”
阿草听完脸色数变,却还是没有开口。
太一看着他,脸上并没有诘责之色,又接着说道:“但是那些药草没有毒,相反,确是一些能补充气血的药材,用在普通人身上自会起效,可惜对我却效果甚微。但是,奇怪的是,我的身体确确实实是有所好转。阿草,你说这是为什么?”
话说这里,阿草反而镇定下来了。
“你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只是他再开口,语气却与之前不同,变得低沉和缓,好像换了一人。
太一看了他一眼,神色未变,继续说道。
“于是再有药送过来,他们便格外留心,几次之后终于在药中发现了一味从未见过的药材,并且判断正是这味药材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阿草看着太一,见他语气、动作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却让自己背心发凉。转念又一想,不禁暗笑,不愧是姐姐在意的人,果然不简单。
“你打算怎么样?”阿草见太一已知悉秘密,便不再否认,只问他想如何。
“不怎么样。”太一又一伸手,示意阿草坐下,“我一开始就说了,只是想向你表达谢意。”
阿草天天和女娃在一起,就算是晚上也化为原身待在女娃的窗前,并没有机会去干些什么。至于这草药,只要他没有去伤人,那么从哪里得来的并不要紧。这少年是草木化身,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也很正常,不管怎么样,他终究是救了自己,所以太一并不想深究。
“不用谢,我会继续给你提供药材,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阿草见状松了一口气,开口道。
“不要告诉女娃?”太一笑着问道。
“你怎么知道?!”短短时间,他已第二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我答应你就是了,你还是可以跟在她身边,但是如果遇到什么危险,要记得回来报信。”太一温和地对阿草道。
对于他服用的药草,巫医和他也有过猜测。当初他们遍寻中央大地未果,偏偏在这少年出现后就有了可用的药材,两者必然有所关联。所以这药草要不然就是少年神力催化,更有可能就是草木原身,无论哪一种都对他损耗巨大,所以太一再三对他表示感谢。
至于为什么瞒着女娃,就更好理解了,这少年满心满眼都是他姐姐,能够做出伤害己身之举来帮助他,自然也是因为女娃。只要他没有恶意,让他跟着女娃也未尝不可。自己未来之路还能走多久犹未可知,女娃有个人陪也可心安。其实女娃是因为要给他找药忙晕了头,时间一长想必也会看出端倪,所以这少年想长久瞒着她并不可能。至于小光,傻孩子不积极争取只能认输,可不能怪他小叔不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