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从太一处出来,嘴上虽还在嘀咕,却又放下心来。
其实太一猜得没错,在见识了女娃的辛劳与决心之后,阿草最终舍了自己的花瓣入药。
早在当初他吸收那有毒的力量之时,他就已经不再是最初的他了,他的根茎充满了毒素,触之即死,可是他那半透明的花瓣却变成了疗伤的圣药,虽然还没有达到起死回生的效果,但也相距不远。这可能算是他变成这副模样之后唯一的好处吧。
一开始,他还控制不了自己的满身的毒,只有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接触其他生物,草木也好,生灵也罢,他把自己藏在地下深处,靠汲取那些腐烂之物苟延残喘。
慢慢地,他努力把毒液控制在根茎之中,却意外地开出了纯白的近乎透明的花,他还希望再见女娃一次,让自己还能有丁点的用处,而不是满身毒液让人无法接近。
终于,他成功了,成功把自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漆黑的根须扎在腐败的烂泥之下,延伸到远处,把那些黑暗的力量用力锁住。在那些腐烂之物之上挺立起同样漆黑的茎秆,没有一片枝叶,白到透亮的花朵却仿佛是不该出现在此的神物,如一盏盏灯,在黑暗中发出光。
本来这些毒素被建木吸收,他只须控制一部分,可惜之后建木却死去了,可那些毒却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便用力扩展自己的根须,把那些毒尽力控制住。说来可笑,他因为这些毒变成如今的他,拥有了实在的身体和令人惧怕的力量;可是他又要尽力控制住它们,不让它们继续扩散去为祸他人。
他不知道这样的状况还要持续多久,他害怕有一天这力量会脱离自己的掌控,所以他想尽力去帮助女娃。如果是女娃病了,他会毫不犹疑地舍弃自己的花瓣,尽量那会令他元气大伤,他也会觉得十分值得。可是女娃一心只想救太一,这让阿草犹豫了很久,他不想用自己宝贵的花瓣去救自己的“情敌”,虽然这个“情敌”是自己认为的。太一虽态度平淡,但女娃明显倾心于他,为了给他治病整日辛苦,在外面晕倒了也毫不在意。阿草不能看着女娃如此劳心费神,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天夜里,在确定女娃睡着了之后,阿草化为了人形。他看着女娃的睡颜,似乎在睡梦中也并不踏实,微皱着眉,嘴中还有呓语,仿佛还奔波在找药的路上。
阿草有心去帮她抚平眉头,伸出手去,却又怕惊动了她。
便只能缩回手,又愤愤地小声道:“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姐姐你这样一心为他?”可是转念又一想,不管怎么样,他大概是比自己的好的,自己只有一身毒。
阿草心中思绪翻腾,终于眼一闭,虚空之中召来了自己真正的原身,那是一枝硕大的兰花,半透明的花瓣莹莹发光。阿草最后看了一眼女娃,手一挥斩,一朵花瓣便从花枝上脱落,飞到了他的手中。与此同时他感觉浑身一痛,仿佛被人瞬间斩断了一只胳膊,脸色瞬白,血从嘴角滴落。可是他没有时间擦拭,而是忍着剧痛把那一瓣花磨成细粉加入药中,因为晚一刻,那花就会变成纯黑色,变成剧毒之物。
就像他能把握的光明也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许在不久以后,他连这最后的丁点用处也没有了,他将彻底被黑暗淹没,变成自己都不能控制的令人厌恶的样子。
他惶恐着,不安着,便更加贪恋和女娃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只是漫山遍野地到处采药,虽然采的药是为了治愈他的“情敌”,他也甘愿。
那药喝了之后,太一果然有了好转,女娃很高兴,便也对阿草更加信任。阿草心中欢喜的同时,不安也在扩大,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对毒素的控制在减弱,这也许和自己用花瓣入药有关,可是如果不继续用花瓣入药,太一便不能痊愈,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这天夜里,阿草趁女娃睡着,又潜回了原身所在的地缝中,打算细细查看地底毒素的情况。可是当他回到地缝中时,竟然发现有人!
那是一个一身紫衣的男子,一头浓密的黑发蜿蜒于地,他坐在地缝中能够被月光照亮的一块大石上,看见有人进来了,便抬起头来。
那张脸被光照着,阿草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眉宇之间明明有股孤峤之意,但漆黑的长睫之下一双眼却又似饱含深情,动人心神。
一张只能在幻梦中出现的脸,此刻却鲜活生动。
花瓣般的唇开合间吐出几个字:“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话虽然出了口,人却没有动,在他的身旁,有一株与他等高的紫色的兰花,丰姿冶丽已极,与他气质极像,想必就是他的原身了。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阿草,又说了一句:“原来你长这个样子,比我想象得差了一点儿,不过也不错了。”
“你是谁?为何在此?”阿草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是谁?为何在此?”男子莞尔,“这不是显而易见嘛,我和你一样呀,你在此,我自然也只能在此。”
说完,他终于站了起来,那头黑发如流水般落在脚踝,他慢慢来到阿草面前,竟然比阿草更高一些,“照理说你先化形,我今天叫你一声哥哥,可是看你这样子,却稚嫩依旧,难道去了外面这么长时间都不够你长大吗?”
阿草只不动声色看着眼前之人,看他隐隐泛黑的指尖,看他黑雾缠绕的原身,确定这是和他一样的“怪物”。
见阿草还是不开口,男子并不为忤,他慢慢踱着步,边打量阿草边道:“我从沉睡中醒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看到了一朵白色的兰花。它是如此特别,在这漆黑一片的地底一尘不染,纯洁无垢。从那时我就在幻想你该是什么样子的。”他看着阿草仿佛在黑暗中发光的面庞和发丝,语气欣赏:“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就好像天生不属于这里,而应该和地面上、阳光下那些神人一样,正大光明,受人膜拜。”
“这是不是也是你心中所想?”紫衣男子仿佛不需要阿草回答,一个人独角戏一般又接着说道,“可是呀,你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这里污浊满地,尸横遍野,你只能在这里生长,不得挣脱,不能离开。你本来应该长得更美,就和我一样,可是你抗拒,你总有那么一丝幻想,幻想逃离这里,更幻想能她在一起,是不是?”
他忽然逼近阿草:“承认自己见不得光有这样困难吗?直接拥抱黑暗的力量又有什么不好?”
说话间,地底忽然传来隆隆之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终于觉醒,转眼就见地底忽然遍地兰花,纯白的、浓紫的,一朵接一朵地盛开,浓郁的黑雾在地底来往穿梭、倏忽来去,遮蔽月光,阴腐之气遍布。终于这巨大的力量“轰”的一声从地底喷薄而出,落在地面,再迅速往外漫延,扩散开去,直至湮灭一切……
阿草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浑身冰凉,猛地一阵心悸,他不敢相信,只是几日未归,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
他转而愤怒地看着眼前之人,都是这个人,这个怪物,毁了他苦心维系的一切!
阿草只觉浑身的力量涌动,他的指尖黑色开始蔓延,转眼间,十指全部变成了黑色!但他管不了这些,十指指尖转眼疯长,运指如风向眼前人挥去。
那紫色的男子身形飘忽,衣袂翻转,如一只紫色的蝴蝶翩跹上下,却并不还手,只是笑道:“对了,就应该这样,你那副乖顺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承认吧,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啊。”
阿草听了,气往上涌,神力猛催,出手更快,那紫衣男子却身法非凡,总是挨着他的指风划过。但似乎是因为刚刚化形的缘故,神力运转不续,片刻之后,华服上便破了几道口子。他飘身停在半山崖上,看着地上的阿草,又笑了:“不错,这样果然更美了。”
阿草闻声而止,他本来在女娃处由她梳理的发髻散乱,低头看,一身白衣不知何时已半数墨黑,和地上污泥一般无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眼中含煞,眼尾泛红,凌厉非常,硬是逼出了一种锋锐之美,与平时样貌迥然不同,同样令人不敢逼视。
他抬起头来,长发飞舞,渐渐地,原本银白的发丝终于变成了乌黑一片,与紫衣男子一模一样,那身原本半白半玄的衣衫也尽数染黑。与此同时,他的身形也从少年变成了男子,长发逶迤到地,竟然还在不停生长。霍然,他长发如丝飞散,忽然把倚在半山的紫衣男子身体卷住,再带到面前。
看着眼前如茧般缚住的紫衣人,阿草的声音低沉危险:“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来故意惹怒我?”
“我?我难道不就是你吗?我是魔,你的心魔。”紫衣人附在耳边轻声道。
“魔?”阿草疑惑,“什么是魔?”这是大荒上从未出现过的物种。
“魔,就是人的贪妄与执念呀。”
“你是我的贪妄与执念?”阿草似乎愣住了,不由得重复道。
“我是你的另外一面,被你藏起来的那一面。所以不要抗拒,你看你拥有的是多么庞大的力量,又为什么要在那些人面前刻意伪装,你想要什么大可直接去抢,没有人拦得住你。”那声音低迷,充满蛊惑。
“真的?”阿草似乎被蛊惑了。
“真的,我们一起出去,把那些发生过战争的地方遍种上白色的、紫色的兰花,那些死去的无人收敛的尸体就会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变成毒素滋养花枝,而那些不甘与怨念无法消散,就会聚集成魔。这大荒征伐不断,血流不止,魂魄无人收,魔就会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紫衣人沉沉笑道,“到那个时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是吗?可惜我并不想要这样的天下。”说话间,他手向前递,只一瞬,便穿过了面前之人的身体。
“你!”紫衣男子只吐出了一个字,他的表情惊诧,似乎绝没有想到阿草转眼之间就动了杀念。
“我要怎样由我自己决定,就算你是另外一个我也不能左右,心魔?好笑,灭了就是。”
阿草睨视着他,现在他比他还要高大,风华无双。
“真美呀,”紫衣人却只是看着他,叹出一句,“可惜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绝不。”说完,阿草收回了自己的手,那紫衣人便委顿在地,渐渐地又化为虚影消失不见。而刚才所见的一切也如潮水一般退去,月光重新照了进来,刚才一切皆是幻影。
阿草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又变回了少年模样,一身白衣无垢。他眼一瞥,忽然看到岩缝间冒出了一株紫色兰花,羸弱花枝随风轻摆,好不可怜。他指尖一缕黑烟弹出,笼罩其上,再过一瞬,那株兰花便化为了灰,风吹过,泯灭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