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对昆仑来说本是平常的一天,只是山外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一个人来的,开始谁也没有注意,自昆仑外围火山弱水被破后,便开始有外族之人进入昆仑,虽然不多但也并不罕见。
那人一路来到了钟山外,口称要拜会烛龙大神。
旁边便有人告诉他,不要指望能见到烛龙大神了,因为烛龙大神自与西王母一战之后便再未出钟山,以后估计也不会再现世了。
那人却微微一笑,再次扬声道:“帝俊前来拜会烛龙大神。”
旁人也不知道帝俊是何人,见他如此执着,便站在一旁打算再劝,却忽然看到山中翩然而来一个暗红色的身影,那人见到帝俊,只是点点头:“你终于来了。”
接着巨大的暗红色屏障拔地而起,两人身影便隐入其中。
帝俊这才回道:“是,我来了。”
“你想要昆仑?”烛龙目光沉沉看着烛龙。
面前的男子虽然神光内敛,但依然可见神力深不可测,并不似很久之前太一说的病弱模样,想必是用了什么方法已经进行了补益。
他的容貌几乎与太一一模一样,就算是过了这么久,也能让人一见就忆起。
可是他的眼睛却与太一截然不同。
如果说太一的眼睛是一片纯水,澄澈通透,万物万情尽染其中;那么眼前之人就拥有如镜面一样的一双眼,能够完全反映旁人的喜怒哀乐,深刻鲜明,让人误以为那就是他的喜怒哀乐,可其实无人能窥得他真实的想法。
烛龙看到帝俊,不由得有些担心太一,从久远之前天现异象,到这个如今威名传遍大荒的人真的来到面前,这对兄弟关系微妙,不知道太一如何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是,我要昆仑。”烛龙的思绪被来人的声音打断。
“哦,凭什么?”烛龙问这位天地共主。
“烛龙大神想必已经见过我的弟弟太一了,”帝俊却把话题引开,“大神觉得他如何?”
烛龙没有想到他主动提起太一,便回道:“他很好。”
“是吗?那今日如果是太一来向大神讨要昆仑,大神想必不会问他一句,凭什么。”帝俊笑了一下,“可惜太一再也不能来问大神了,所以只有我来了。”
“太一如何了?”烛龙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也想知道他如何了。之前他与我之间有一些误会,与我大吵一架就离开了东海,我不小心动手伤了他,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帝俊有些懊恼地接着说,“只要他回来,又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兄弟齐心不能解决的呢?毕竟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吗。”烛龙听完,缓了一下才接道。在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太一之前来昆仑自然是为帝俊求药,如今帝俊神力深厚,身体无恙,太一却被他打伤,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引人猜想。而且太一之前说找帝俊修筑暗河,接引魂灵,特别是小鼓和他师父的魂灵皆托付于他,但看如今情形应该是还没有来得及跟帝俊讲,那……无论如何自己是相信太一的,相信他就是未来能改变大荒的人。
“自然,”帝俊再次开口,“只要让我找到他,我会把他带回东海,这大荒我愿与他共治,所以我今日来与他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烛龙大神您说呢?”
烛龙一笑,“你就如此有信心?”
帝俊一抖大袖,一手伸出,“特来一试。”
烛龙真身镇守钟山,自然不能移动,他也不愿唤醒其中的王母,此次以虚影对上帝俊本就勉强,但是昆仑还有万千生灵,如果烛龙不能庇佑他们,又有谁能庇佑他们呢。
“好,既如此,就允你一试!”
说罢,烛龙缓缓升到半空,衣袖无风自动,从空中俯视帝俊。背后赤色的庞然身影翻卷不休。一声悠远龙吟传遍昆仑,群山相应,上古神祇威能立现。
地上帝俊抬头仰望烛龙,这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神祇,代表大荒固有的秩序,这也是帝俊称帝以来遇到的最强大的敌人,甚至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天地本身。
也许太一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存在吧,帝俊不由得想到太一。他刚才对烛龙说的话并不完全是假的,如果太一能够回来,他愿意与他分治大荒,这大荒本就属于太一,只是他这个人形躯壳在世间浸染久了,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为了这份念想,他做出了太一永远都不能原谅他的事,可是如今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在这条罪恶的路上已经走得太远,已然回不了头,他亦不愿回头,就这样一路踩着敌人的、亲人的尸骨走下去。
天道无情,他就比天道更无情。
只有这样,这大荒、这天地才会颠覆过往,认他为主人。
而如今也只差最后一两步了。
想到此处,帝俊亦腾身半空,他身上是一件白底金纹的大氅,那纹路正是一只翱翔的金翅鸟,只见他大袖一展,背后巨大的金翅鸟的幻象亦同时出现,一声长鸣响彻云霄,与那龙吟之声相抗。
而另一边,陆吾听到烛龙一声长吟,心中一惊,那是烛龙之前跟他约好的信号,一声长鸣,代表烛龙遇到了劲敌,陆吾需要召集昆仑各部,准备从预先安排好的通道离开昆仑。
当烛龙大神传唤陆吾来钟山,化分身与他相见,详说此事时,陆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可是烛龙大神,庇护了昆仑不知多少岁月的神祇,虽然他已经历尽风霜、伤痕累累,但,只要他还在钟山之上,还掌管着昆仑的黑夜与白天,他就是昆仑所有生灵仰望的大神,他铁骨铮铮,背脊如戟,虽然不言不语,但在所有人心中都不可撼动,不容置疑。
可如今,他竟然对自己说,要让自己看顾好各族,去往中央之地,他恐怕再也护不住昆仑了。
到底是怎样的劲敌?
陆吾还想争辩一番,难道举昆仑各族之力都难以抗衡,他不信。
但是烛龙告诉他,来人将会是帝俊,是天地共主。
帝俊,难道就是很久之前太一口中的兄长?陆吾有些后悔当时太一来昆仑时没有仔细询问,虽然太一当时横越昆仑,确实震惊众人,但是也没有到惊世骇俗的地步,他的兄长难道恐怖如斯,能令烛龙大神忌惮?
可烛龙大神接下来又说,让他有机会去找到太一,寻求他的帮助。
陆吾简直要糊涂了,他们不是兄弟吗?
烛龙大神却说天意如此,他们兄弟之间怕是会生变。陆吾这才想起更久远之前关于天地共主的传说,传说中金翅鸟族会一统大荒。可是烛龙却告诉了他传说的另一番样貌,太一正是这传说的变数,也是昆仑一族的变数。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太一……
陆吾的话没有话说,烛龙已经郑重点了点头。
陆吾离了钟山,回去后便按照烛龙的吩咐通知各族族长,暗中准备,但是心中对烛龙的话却半信半疑。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烛龙与帝俊相向而立,背后幻象嘶吼咆哮,上下翻腾,两人却岿然不动,但屏障中威压却越来越重。周围山石无声化为齑粉,大浪掀起,树木伏倒。再一瞬,那威压竟然化为一黄一红两道气劲,各自盘旋,转眼间变成了两个巨大的气旋,冲天而起,似要将一切都吞没。百兽惊惧,千鸟禁绝。两个气旋随着两人手指一动,终于撞到了一起,轰然一声,两股气劲相抵,本该是无声的气旋却发出了大风般的狂啸之声,其中又似有金戈交击之声传来,两方互不相让。直到烛龙帝俊同时催动神力,那气旋便更紧地压在了一起,相接之处有闪电撕扯,火花四溅。两人手指再一动,那气旋便又互相错过,直奔对面之人而去!眼看气旋就要逼近本体,烛龙和帝俊几乎同时变指为掌,只听“嘭嘭”两声,气旋便被巨大掌力压下,继而消失。
在气旋消失的瞬间,两人同时跃起,两掌向前,飞快地对了一掌,再落回原处,皆无半点色变。
“烛龙大神不愧上古大神,果然神力深厚。”帝俊一笑,言道。对于烛龙的神力,帝俊本心有忌惮,毕竟烛龙已经太久没有出手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实力,故而出手试探,结果嘛,和他预想的差不多。上古大神果然不容小觑,但,也不是不可战胜。
而另一边烛龙却暗自心惊,眼前此人确实堪为劲敌,如果是自己全盛时期,自然不惧,但是岁月无情,几经变故,自己已经大不如前。此战莫非天意?烛龙忍不住抬头看向头顶苍穹,天意渺渺,从来难测,就算是自己也并不能全部窥得。但,就算天意让他陨落在此战中,他也要尽全力为昆仑,为大荒博得一线生机,一个变数。也许此时希望仍然微茫,但只要有更多的人相信,聚集,壮大,变数也最终会成为定数。
他本就是天地间的一只烛啊,注定要点亮自身去刺破黑暗,给世间带去光明。当他燃烧自己,天地大明,万物各得其所,这就是他此生的意义。哪怕之后变成了一抔土,一捧灰,亦无悔!
想到此处,烛龙神力再催,身后暗红的身影陡然变大,身长千里的身躯蜿蜒腾跃,眼中眸色变深,再看那天,亦变了颜色。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风,带来了风雪的声音,昆仑本地处西极,越往北走越被大雪覆盖。因为有烛龙在此,使得此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反常地呈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之后若失去了烛龙的庇佑,昆仑的生灵将会感受到天地本来的残酷与无情。
此时,仿佛有啸声从极远处传来,开始极小,片刻后变成了怒吼咆哮,那是狂风,暴躁的风似要把沿途遇到的一切都摧毁,树林、草甸、岩石、高山,统统都在触碰它的一刻变成齑粉。大风刮过,云也被扯散,天也要倾倒,更何况是眼前的人!
那大风最后聚成了一条巨蛇的形状,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猛地冲向帝俊。只听“轰”的一声响,如雷声霹雳震撼天地,空间一瞬震荡,屏障隐现裂纹。再看帝俊,单手向前,掌中金光涌动,神力澎湃,形成了一面巨大的盾牌,竟挡住了呼啸而来的狂风!
可下一瞬,他的手就被冻住,须臾,他的整个人皆被冰霜覆盖!
原来那狂风之中裹挟了无限的冻气,被隐藏在风中,那是极致的寒冷之气,一瞬间就可以令寒霜蜿蜒千里,万物冻结。此时整个屏障之中霜华满天,晶莹剔透,刚才还狂啸而来毁天灭地的狂风荡然无存,一切静止。
烛龙脸色白了一瞬,但是看到帝俊境况,心中略松,可惜,还没有等他喘上一口气,只听得有咔嚓细微之声响起,从帝俊的手开始,坚冰出现裂痕,瞬息蜿蜒,再下一瞬,帝俊周身寒冰碎裂,他浑身被金色神力笼罩,光芒大盛,在他的身后,三个巨大的太阳悬在空中!
“你,你怎会拥有太阳之力?”烛龙有些惊讶。世人皆传十日早已陨落,帝俊又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
“他们本就来自于我,自然也可归还于我。”帝俊微微一笑。手微扬,那三个太阳来到当空,照耀整个昆仑,瞬间热度上升,水汽蒸腾。
帝俊这句话的含义令烛龙一瞬沉默,这句话太深,深到烛龙不愿意细想背后的含义。
但现在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太阳之力非同小可,但,又如何?
烛龙神力再提,冻气更甚,漫天冰雪便开始生长,地面迅速冻结,本该涌动向前的河水在一瞬间凝固成奔涌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失去色彩,变成一片纯白。似乎连天上的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冻气还在蔓延,片刻后,有隆隆之声传来,就见大地之上簇簇巨大的冰凌破土而出,如一杆杆晶莹的长枪挺立,烛龙大袖一挥,其中三支冰凌便冲天而起,直向那空中的三阳而去。
帝俊见势不妙,忙让那三阳快速移动,三杆冰做的长枪在后面紧追不舍。
很快,帝俊发现太阳能够移动的空间似乎变小了,怎么都摆脱不了后面的冰凌。他一度以为是错觉,但是几息之后,他发现烛龙双手内扣,似在挤压什么,同时他隐隐听到空中传来“咔咔”之声,不,这不是错觉,烛龙在挤压此处空间!
就在帝俊惊讶之际,只听“咔嚓”一声,其中一支冰凌当空刺破了一轮太阳!
帝俊看着对面的男子,虽然看着还年轻,一双眼中却似饱含这世界所有的情感,但在一瞬间看过来时,眼中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是最初的神,几乎与天地同生,沧海桑田几番变化,而他却似亘古不改,不可撼动。
可是,如今这天变了,天下的一切自然也要变,谁也不能例外。
不尊吾令者,合该陨灭!
“不愧是烛龙大神。”帝俊开口赞了一句,却没有笑意。他单手缓缓上举,在这本该冻结一切的地方他的衣袖动了起来,同时热气开始蒸腾,地上冰霜竟有融化趋势。再看空中,帝俊仿佛用手又托举出三个太阳,五阳当空!
那五个太阳悬在这小小的空间内,不断地变大,同时释放出无限的光与热,地上的冰霜开始融化成水,万物脱去白色的外衣,变成原来的模样。可是太阳还在不断地变大,刚才还一片绿意的山野开始失去水分,枝叶变得枯黄、干瘪,大地龟裂。此时太阳已变成了最初的几倍大,它们开始扩展空间。
只见那五个巨大的火球在空中霍然分散,开始不断地撞击周围无形的空间墙壁,四周不断发出巨大的声响,随着一声声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空间开始摇晃,同时出现裂痕。
终于随着五个太阳同时撞击一处,空间轰然破碎!
烛龙将一声闷哼压回在口中,脸色不变,转眼间屏障再起,把那五个太阳再次困住!同时,他背后的虚影蜿蜒游走,再次发出一声龙吟!
远处陆吾看着立起的暗红色屏障,他知道不久之后这屏障会越来越大,直至整个昆仑。到那时,他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离开他们生活、守护了无数岁月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