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孤星数点。四野寂静,只有风声。
李律一路向着村尾走,避开路上的巡夜人,进了林中。他寻着夜枭叫声,来到了一株合抱粗的老榆树下。
李律在树下站定,声音寡淡,听不出情绪:“何事找我?”
刚刚在屋内,他便听到了夜枭叫,是约定好的见面信号。
他心里极为不悦,是不愿来的,刚出了黄牙的事,山贼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
可又不得不来。
一个瘦削矮小的男子从树上跳下来,狸猫般落了地。来人正是梁三。
梁三围着他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讥讽。
“就是想问问,少主你打算何时回李府?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穿戴起来,到真像那么回事。怕是李家的太爷,也认不出你这个假龟孙。”
梁三口气随意,似乎并不将贬损他当回事。
周围漆黑,梁三正得意,冷不防地觉察到一股森然杀意,他笑意僵在脸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自禁地摸向腰间的短刀。
可不过短短瞬间,那股杀意消退了,就像是他的错觉。
李律看了看远处村子里的灯火,语调依旧平和:“要你做的事,做完了?”
刚刚那冰冷杀意让梁三收敛许多,仍漫不经心笑笑,“自然。若非我及时动手,沿路清理了那小娘子留下的标记,李府那群侍卫早就寻过来了,岂容你悠闲地扮二公子,怕是早就拆穿了你。此刻他们还在山里转悠着找人呢。”
来小孤村的沿途被人做了标记,李律猜是姚娘留下的,他暗中要梁三细细清理干净,先将李府的侍卫引到别处去。如此他才够有足够的时间观察模仿原身,以免日后露出破绽。
梁三不耐烦道:“你不会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李律闻言,喉间溢出低笑。他微仰着头,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紧绷的后颈,做出放松的姿态,声音里透着青年人特有的干净爽利。
“我的把柄捏在梁三哥手里,若想过安稳日子,怎会言而无信?”
他好兄弟一般拍了拍梁三的肩膀,语调里带着诱惑:“日后,梁三哥你便是琦兰阁的半个主子了。”
琦兰阁是绥州乃至整个西北最知名的风月场,汇聚了南北佳丽,美人如云,声名远扬,引得达官显贵与富商巨贾出入其中,可谓日进斗金。
琦兰阁正是死去的原身名下的产业之一。
只待他以二公子的身份回了府……
梁三眼里满是贪婪,一直戒备的身体微微放松,语气依旧不善:“那我便静候二公子佳音了,莫要让我等太久。”
李律似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威胁,转身往回头。
“左右不过四五日。记得走时把脚印清理干净。”
说罢,身影已没入黑暗中。
梁三盯着他消失的背影,表情扭曲,不屑啐了口:“小杂种!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李律在外绕了一圈,确定身后没尾巴跟着,这才回了小院。
进门前,想到屋内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便觉郁燥,暗恨自己没早早将她除掉。
他压下翻腾的杀意推门入内,心想着若她还敢不识好歹使性子,今晚便是她的死期。
听到开门声,常瑶掀了帘子出来,面上毫无怨怼之色,忙着给他打水净面,语气里带着温柔的关切。
“律郎累了吧,洗把脸,早些歇着吧。”
她声音柔婉,杏眼里柔情潋滟,就那样笑盈盈地望着他。
被这样一双纯净温柔的眼眸望着,李律心里的戾气和烦躁被抚平了大半。他不自在地挪开目光,瞥到了灶台上放着的粗陶碗,愣住了。
碗里竟然泡着大半碗的粟米。
她竟然弄到米了?他面上冷了半分。这村子里可没有大善人,想从山贼手里“借”东西,自然要付出代价,何况她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李律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见她神情自然,发髻整齐,裙衫也无破损,似乎并未发生他预想中的事。
察觉到他的视线,常瑶主动解释,面上带着羞赧。
“律郎伤病未愈,本就心烦,我不该使性子置气。虽说夫妻过日子,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今日仍是我错了,请律郎宽宥。这米是我向牛嫂借来的。”
她边说边拧了巾帕上前帮他净面,动作轻柔,小心翼翼,服侍得格外用心。
李律垂着眼,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脖子上。
“她肯借?”
“自然是说了一番好话的。”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李律心下了然。这“好一番口舌”里,怕是塞满了违心的奉承、虚假的夸赞。
常瑶隐去没说的是,牛寡妇可没那么好心,根本一粒米都不想给她。直到她暗中提醒,牛寡妇才想到黄牙反正是死了,他屋里还有些米,正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明日牛寡妇还指望着她呢。
常瑶一开始打的便是黄牙家里的米的主意,不过是借牛寡妇的手,行方便之事,果然如愿拿到了米。
她在这小孤村里待了近半月,数日观察下来,对于不同山贼的地位和脾性都有了些了解。山贼内部也有三六九等,谁是村子里的实际掌权者,需要巴结讨好的,谁是虚张声势可以拿捏利用。
牛寡妇和黄牙都是后者。
翌日清晨。李律站在窗前,盯着树上的鸟雀。风里已带了暖意,他盘算着五日后便让李府的侍卫寻到此地。
到了那时,要如何处置她?
正盯着地上的小雀儿,院门被推开了,脸上带疤的牛寡妇走了进来。
“姚娘!”她扯开大嗓门吼着。
常瑶应了一声,顺手将火折子卷入袖子里,笑盈盈地走出来。
牛寡妇一反常态地热情,拉着她的胳膊道:“好妹子,我瞧你家里这柴不多了,你今日跟我上山捡柴。”
常瑶面露难色,犹豫着回头望了眼窗口,声音娇娇柔柔道:“我要侍候律郎,怕是脱不开身。”
牛寡妇三角眼一瞪,不满地在她脸上拧了一下,白皙的皮肤上瞬间留下了红痕。
“他有手有脚,还要你喂奶不成?快走!”
窗后,李律将一切尽收眼底,猜到事情有猫腻,捡柴不过是借口。牛寡妇一脸的急迫,姚娘看起来委屈巴巴,实则是半推半就。
他记得昨夜山贼走后,姚娘曾偷偷追出去跟牛寡妇说了什么。
有意思。他眼底泛起玩味笑意,很好奇她在打什么主意。
这边,常瑶似是拗不过牛寡妇,只得走到窗前。
李律在窗台上撒了粟米,引得两只小雀儿正在啄食,似乎并未留意到两人动静。
她强笑着道:“律郎,我跟牛嫂去捡柴,去去便回。”
小雀儿受惊飞走了,李律盯着枝头的鸟儿,没回她,周身却透着股让人透不气的压迫感来。
“快走!啰嗦!”牛寡妇嫌弃她慢,猛地推了她一把。
常瑶趔趄了下,险些跌倒,站稳后只好脾气地冲着牛寡妇笑了笑。
李律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走远了,转身来到灶间。他一一检视着架子上的坛坛罐罐,又将灶间细细搜了一遍,连灶膛、梁木上都没漏下,可都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直起身,沾满灰的指头毫不在意地在衣摆上擦了擦。
难不成,他想岔了,东西不是她拿的?
成亲那晚,他在水潭边割断了李二公子的喉咙,刚剥掉了尸身上的喜服,正要换上时,一枚硬物从喜服内滑落,掉在水潭边的乱石缝里,发出“叮”地一声响。
他定睛一瞧,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似乎是枚印信。
那时恰逢她一路呼喊着找过来,他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没顾得上捡。后来山贼们追过来,火把亮如白昼,他没机会捡。等到夜里再折返回去,就再找不到这东西了。
这印信被李二公子贴身收藏,说明很是重要。
以山贼的贪婪,若是东西被他们捡到,早便拿出来炫耀或是用以索要赎金了,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印信应当是被她拿走了。当时印信就在她斜后方的石缝里,若是她有心,十分方便藏匿。
倘若东西真在她手里……
想到此处,李律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瞬间蹿遍四肢百骸。
那便意味着,她所谓的“雀盲”根本就是装的。
她早就瞧见了水潭下的李二公子的尸体!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和她拜堂成亲、同床共枕的,是个冒名顶替的亡命之徒。
可她却不声不响,继续同他演恩爱夫妻,还处处为他掩饰身份。
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有何图谋?
这小娘子面憨内奸,处处乖巧顺从,心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李律想到什么,嘴角不可抑制地浮现出笑意。
村子在半山腰,牛寡妇领着常瑶爬了一段路后,指了指林子深处的老榆树。
“看到树上的红布条没?你去将布条扯下来。”
常瑶喘着粗气,眨巴着黑亮的眼睛,怯生生道:“树太高,我不敢。”
牛寡妇不满地推了她一把:“嫂子不会害你!我在这儿帮你看着人,你扯了布条,嫂子给你一碗猪油。”
常瑶故作惊喜:“当真?”
“快去!啰嗦什么!”
有巡山的山贼过来问话,牛寡妇上前跟他嘀咕了几句,对方打量了常瑶两眼便离开了。
常瑶慢慢往林子深处走。
她走得慢,一路留心观察着周围。林木茂密,很是遮挡视线。牛寡妇远远站着,盯着村子里的动静,偶尔瞥她一眼。
“麻利点儿!一步三晃荡,王八都你爬得快!”
常瑶自然不能快走,这次进山的机会来之不易,她自然要好好利用。
大榆树就在半山腰悬崖边儿上,上面的挂的红布山下就能看到。红布挂的并不高,她踩着石头踮起脚,就能将布条摘下来。
常瑶慢慢取着红布条,忙向四下看着,目光落在一颗枯死的松树上,立时有了主意。
她提着裙摆冲向松树,扑跪在树下。她双臂快速将周围落下的松针枯叶拢到了树根处。
“姚娘!你腿折了吗?这么慢!”
“马上就好!”
牛嫂不耐烦地骂着,声音距离她不远。
常瑶汗都下来了。她拢好了枯叶,吹燃火折子,放在了枯叶下。
为了不让火势烧得过快,她又找了枯枝压在松针落叶上。做完这些,她飞速拽下布条,朝着牛寡妇跑去。
“你磨磨蹭蹭在干什么?”牛寡妇眼神警惕地瞪着她。
常瑶捂着手臂,扁着嘴苦着脸道:“回来时摔了。”
她心里祈祷火要一定烧起来,但不要烧得太快。最好是等两人出了林子到了家,那时就算牛寡妇怀疑,她也能推得干净。可惜,两人刚走了几步,烟就飘起来了。
牛寡妇看到黑烟,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她黑沉着脸,表情阴狠地逼向常瑶。
“小表子!真是小瞧你了,我说你怎么如此好心,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敢算计你奶奶!”牛寡妇转身便要去灭火。
常瑶心都凉了,不管怎样,今日这消息她一定要递出去。
她手里的木棍猛击向牛寡妇的脑袋,没想到棍子都打折了,对方却毫发无损。
牛寡妇怒极:“你是活腻歪了,看我撕了你!”
常瑶见她扑来,拔腿便向着石崖边跑。
松木易燃,烧得极快。不多时,便有黑烟直冲天际。
整个牛首山上空都能看到不断冲起的黑烟。
牛寡妇几步就追上了她,伸手揪住了她头发,狞笑着道:“我早就说你这个祸害留不得,孙六指偏舍不得杀你。”
她话没说完,常瑶手里的剪子狠狠刺在她手臂上,迫使她松了手。
常瑶发足狂奔,耳畔只有风声,她使出了全力,从未跑得如此快过。
前方便是悬崖,她已经无路可逃,黑黝黝的眼睛盯着追上来的牛寡妇。
牛寡妇手里握着柴刀,眼冒凶光,不断逼向前。
常瑶再退一步,已经到了悬崖边儿上,被踩松的土石窣窣掉落了崖下。
牛寡妇骂道:“贱人!你以为把人引来,就能得救!做梦!要不了半柱香,这里就会变成空村,可惜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常瑶将被抓散的头发绑好,看到她背后林子里有几个人影正冲过来。
常瑶急急大喊:“牛嫂,你吃里扒外,对不起村里人。”
“你在树上挂红绳,给外人通风报信!”
牛寡妇也瞥见了不远处的人影,急于让她闭嘴,一刀砍了过来。
常瑶两手死死抓住她手腕,尖叫道:“牛嫂勾结外人!杀人灭口啦!”
牛寡妇只想快点把她弄死,用力想把她推下崖去。
“小贱蹄子去死吧!”
常瑶自知这次躲不过去了,她目中浮现出癫狂笑意。
跌落的瞬间,她猛用力拽住了牛寡妇的胳膊,两人推搡着一起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