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的第三年上头,袁付的兄长升任,袁家举家迁往京都。
进城的那天,我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帘看见了许多人,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嫂嫂和侄儿,我的骨肉至亲。
七年前,我也是坐在一辆马车里,看着京都的城墙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路边送我离去,那时,我的父母兄长在筹备另一个女儿,妹妹的婚礼,却忘记了我这个被送走的女儿,妹妹。
隔着车帘,隔着七年的时光,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婶母……”袁瑶稚嫩的声音唤回我的神志,“你…怎么哭…了?”
哭了?原来是这样,原来眼前这一片迷蒙,是因为泪水。我勾了勾唇角,扯出一抹笑容,“婶母这是高兴,高兴自己又能见到他们了。”
究竟是不是高兴?我不知道。
或许于他们而言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重要,就像我于他们不重要一样。
袁瑶看了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去拿桌上的桂花糕。
对于年仅两岁的她来说,京城与云西,这里的风云起落,甚至没有眼前的这盘桂花糕重要。而于我来说,从踏进京都的这天起,便不再拥有从前那样的安稳人生了。
入京的次日,袁付带我回到了裴家拜访父母,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下车时,我抬头,看见了鸿雁飞过。
雁归,人归否?
【五】
那场爆发在书房的争吵,我是无意间听见的。
家宴上,兄长与袁付推杯换盏,似乎亲密的是多年未见的故友,母亲在一旁与父亲讲起陈年往事,多是关于我的,我多喝了几杯果酒,便在宁筠的陪同下在花园附近走走醒酒。
恰好路过书房,便想着进去看看昔年画的那些画。却不想刚刚靠近书房,便听见了阿姐的声音。
“秦靖泽,把你的那些心思收回去,我妹妹她已经嫁人了。”
“阿霁……”秦灿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海,将我拉进了多年以前的那片桃李里,他扶着我,也是这般唤“阿霁”。后来,我再没听到过他用这般的声音同我说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妹妹当成什么,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承认我是算计了你,可我,是爱你的。我承认,我当年向阿霖提亲,是想将她当做你……”我站在门口,仲夏的夜晚那样的热,我却仿佛掉进了冰窖,冷意都浸进了骨子里,那股子寒意由内而外传遍了身体。脑中“嗡”地一声响,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犹记那时年少,花月总带愁。
那年,我十六岁,喜欢上一个人。
他陪我一起放风筝,给我烹茶喝,为我画像,许我余生,予我红叶之盟。我失落了一颗真心在他那里,他却不再想要了。
可原来你的情深,你的眷恋,你的诺言,这些都是许给另一个人的。
我原以为,是我先遇见的你,我们之间错的是阿姐,却原来……
我自以为的情深似海,两心相许,也不过是你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我所拥有的那些美好的回忆,我的那些念念不忘,都仅仅是因为这一张与阿姐相似的脸。这十余年的爱恨纠缠里,错的从来都是我。
回首之时,才发现,到如今事事巨变,天易凉。
“夫人”宁筠扶住我,“你还好吧?”
“无事,我们回吧。”宁筠什么都没说,便扶着我寻着来时的路回去前厅。
在回前厅的廊下,我见到了来寻我的袁付,他穿着藏青色的圆领袍,头戴玉冠,腰间系着一枚黑绿的玉佩,那系玉佩的络子是上京之前,我给他打的。
他扶住我,关切地询问我是否是身体不适。
“瑶儿一个人在家中,我不放心,我想回了。”我摇摇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六】
我第二次见到秦灿已经是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隔四年,那年,我十五岁,阿姐十七岁,都到说亲的年龄。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秋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这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照顾我的乳母允许我出了房门,到花园里去。
阳关打在我身上,宁筠在我身后推着秋千,我坐在秋千上笑着。
前檐的门后闪过一片白色的衣角,我心下一跳,手上松了力,整个人便从秋千上飞了出去。
那个瞬间,我以为自己肯定是要摔在地上,再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大半年出不了房门。
意料之外的,我并没有和地来一个亲密接吻,而是落进了一个有些温暖的怀抱。
“没事了,睁开眼睛吧。”
那个念念不忘了四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一汪清泉,滋润了干涸依旧的土地,我仿佛听见了心脏猛烈的跳动声,脸颊涨得通红。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那个梦中才会见到的身影,与四年前相比,这张脸多出了几分棱角,更加引人注目了。
“小姐,您没事吧?”
就在他说话间,宁筠已经来到了我眼前,秦灿将我的手交给了宁筠手上,施了一礼,便飘然离去。
若非那被千秋架刮下的裙角,我都要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又是她的一个幻梦。
这是他第二次救了她,我望着秦灿消失的地方,心跳加速。
这件事发生的三个月后,是在裴府的会客厅里,我再次见到了秦灿,一同见到的还有秦灿的母亲。
“两家姻亲是十多年前就讲好了的,如今孩子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早些定下来,你我都放心,不是吗?”秦夫人浅浅地笑着,眉目之间满是属于长辈的和蔼。
“自然,这不是把人给你叫来了,还不好好看看。”母亲应着,也笑了,“小七,快过来,来,见过你秦家伯母。”
“秦伯母。”
我定了定神,敛袖前行,来到两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好,好,好,快起来,果真是个温婉的姑娘,云芝,你真的舍得予了我家这浑小子做媳妇呀。”
“瞧你,当着孩子的面说些什么呢,灿儿如今是东宫属臣,前途大好,谁不赞一句世家公子,也就你,还不满意。”
说着两方都笑了起来,秦灿站在秦伯母身后,就站在那。
也是这一天,缔两姓之约,将红叶之盟。
我成为了他的未婚妻子。
我是欣喜的,因为父母第一次在阿姐和自己之间选择了我,从这一天起,秦灿的名字被提起时,我会被一同提起。
我看着前方等着她的袁付,又想起多年那个会在后门口等她的秦灿。经年已过,旧情皆错。她的人生当真是一个笑话。
【七】
袁付官拜礼部尚书的消息传进府中的时候,我正在补袁瑶的一件中衣。
“夫人,裴家大少爷来了,说是要见您。”
“请兄长进来”我将手中的衣服交给一旁的侍女,“收起来吧。”
他一袭青衫急匆匆地来到我面前,是官服,应该是刚刚下朝便来见我了,连衣服都还未来得及换。
“小七,袁付官拜礼部尚书之事,你可知情。”他是我的同胞兄长,但,他从来都只依着家族行序叫我小七,然而,对着阿姐,他从来都是唤霁儿。不仅他,家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
“前朝之事,我一个深宅里的妇人怎能知晓,兄长太看得起你妹妹我了,我不是阿姐,不能为你们出谋划策,我丈夫他也不会告诉我这种事情,兄长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走了,没有其他的言语,似乎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知道我的丈夫为何会突然官至一品,只是想知道这场夺嫡大战中袁付他究竟会不会站在太子,我阿姐的丈夫这一方。
袁家是先皇的母族,先皇在位之时,当今不过是一个亲王,当年的夺嫡之争中他的同胞弟弟辽东王受当时的太子迫害,是袁家的家主替辽东王顶了罪责,被先皇贬为庶人发配回了云西。
当今即位后,一直想请袁家返京,只可惜辽东王早逝,袁家家主早已没了仕途之心。
直到近年,袁付的兄长入仕,皇帝才终于找到了提拔袁家的机会。袁家是十足的保皇一党,他不在乎究竟是谁当皇帝,只要那皇位之上的人是皇族血脉,他们便会忠于他。
这些,没有人告诉我,他们以为不说我便会不知道,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秘密,这一切我都明白,就像当年,我明白我的父亲为何会同意我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患有腿疾之人,因为他姓袁,所以他的所让人知晓的一切都是假的,腿疾是假,无缘仕途是假。
那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爱意,是否如同秦灿一样,也不过是假。
袁付回府的时候已是戌时末了,他没有来我的院中,我不知他是不敢见我,还是不愿见我。
我让宁筠熄了院中的房里的灯,站在院门口看着前院,他的书房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可他没有来。
【八】
七月,江南水患。在皇帝有意地推动下,这次赈灾的人,是太子。
当今圣上,盛年登基为帝,元后早逝,虽膝下子女众多,唯有太子和长宁为嫡出,颇受宠爱。如今,太子妃有孕,皇帝起了退位之心,赈灾一事,自然不过是在为太子铺路罢了。而袁付作为保皇派,自然而然地被皇帝派遣为随行官员。
皇帝毫不掩饰的传位之心,终究还是为太子招来了祸端。成年的四位皇子,后宫的几位娘娘,没有谁会甘心让太子安安稳稳地赈灾,顺顺利利地回来,收获民心,登上帝位。
离京意味着危险的到来,但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那个至尊之位,更是为了天下万民。
阿姐怀有四个月的身孕,还未显怀。太子担心她的身体便未带她前往江南,为了防止阿姐孕中多思,他还特地请旨让我和母亲去东宫陪伴阿姐。
我料到了一定会有人迫害阿姐,但我没想那个人会是袁家的人。
顾薇,袁付兄长的妻子,顾大人的嫡长女,秦灿的表妹,一个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食物里下药一定会被查出来。
于是,她将我的衣服用红花泡过再用活血的药草熏上一遍,我贴身携带的香囊里她也加入了一些药。本来这些药性会在我日复一日的去探望阿姐的过程中,致使她滑胎,
然而,在阿姐出事之前,我先小产了。
我还没来得及为孩子的到来而欣喜,便送走了他;我还没来得及想怎样做一个母亲,便再也成为不了母亲。那天夜里的风很大,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我
躺在床上,身边只有宁筠一人,听着她的哭声,我觉得很累。
皇帝下旨彻查此事,等宫里的人踹开门的时候,顾薇已经悬了梁。
她的绝笔信辗转来到了我的手上,信中她向我道歉,恳请我照料袁瑶,我终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我阿姐。
直到多年后,我在别院见到了那个和她像极了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姓秦,是皇四子府上的一个侧妃。
腊月廿七,皇帝病重,诏太子侍疾。谁都明白这是要传位预兆。
腊月廿八夜,皇四子与皇六子逼宫。这天夜里的血腥味很浓,浓到我在府中都能够闻到。我望着宫城的方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袁付也在宫中侍疾。
他不会有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后半夜,下起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瓦白了,树也白了,院子里他亲手种下去的那两株梨花,似乎开了。
天将明时,雪渐渐停了,太阳如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升起,阳光照在被雪落满的琉璃瓦上,昨夜的血迹还不曾褪去。
他就那样躺在我面前仿佛睡着了一样。
只是那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我给他打的络子,染红了玉佩。
求而不得,或许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