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阿姐去世前,我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
那天是正月十一。
她是因为难产过世的。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倚靠在软枕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精神却很好。那是回光返照的样子。我在离她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行礼问安。
她便叫宁溪扶我起来,唤我霖儿,要我近一些。
我握住她的手,在榻边坐下。她开始慢慢地说些话,无关今后,只是一些小时候的事。我便应着她的话说着。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似乎是说累了,便告诉我她要睡一小会。
我替她拉好被角,她握着我的手缓缓睡去。
“阿霖,你的孩子,还有袁付,是我和你姐夫对不住你……”
她睡着了,如同年幼时那样,却不会再醒来。
她走了,带走了所有的爱与恨,错过与相逢。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没一个她这样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了,也不再有这样一个人令我又爱又恨。
我错了,爱错了,恨错了,痴错了。
原来,你死了,我并不高兴,反而觉得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一母同胞,相伴双生,你死了,我仿佛也丢了我的半条命。
那年,我们都年幼,那些纨绔子弟说我是病秧子,活不久,早死鬼。
原来,你也是会打架的,像是被触碰了地的幼兽一般冲上前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等到了大人们寻来,你身上挂了彩,而他们个个鼻青脸肿,父亲罚你跪祠堂,我们一起在祖宗牌位前偷偷地分吃一块桂花糕。后来,再没有人敢说我的不好。
你一直都在保护我。我却忘了。
【十】
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秦灿,他一袭白衣站在江边,三年的圈禁,他消瘦了许多。
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像极了那一日袁付留给我的背影,都是那样的消瘦寂寞。
“走了。”我撑了一把油纸伞,遮住了这如酥的春雨。
“嗯。”
“一路保重。”
“你也是。”船缓缓地靠了岸,我转身离去之时,他突然回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对不起,小霖儿,我真的谢谢你,谢谢。”
“靖泽哥哥,我也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那些年里,我叫他阿灿,我从不愿唤他的字,唤他的字显得那样生硬,疏离,而如今,一声靖泽哥哥,将我们的关系划上一个终止。
秦靖泽,我也要谢你,感谢你给年少的裴霖一份慰藉,谢谢你教会裴霖如何爱一个人,即便那是因为我姐姐。
然后,他转身,跳上了面前的船,那艘船载着他远去,奔赴遥远的他乡。
秦灿走后,我依旧过着与曾经相同的日子,直到我的母亲登门拜访。
她一身素衣,坐在前厅,鬓边似乎多了几缕白发。
“你阿姐,去世也有年余,皇帝陛下如今卧病在床……你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再嫁,嫁给陛下……对你而言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也能料一二平儿。”
我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茶水溅湿了我的裙摆。
“娘,你在说什么。”
“你也为亡夫守了四年,你又不曾有孩子,便是再嫁,袁家也不会说什么。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母亲的声音仍在耳边,我却什么都听不清了。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亲人,哪怕阿姐已然死了,他们依旧把我当成她的附属品。
年少时,他们可以为了阿姐将我远送老家,可以为了阿姐将我嫁给袁付。如今,他们可以为了阿姐的儿子要求我再嫁,嫁给一个注定不爱我,甚至活不过一年的人。
我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我要一直活在裴霁的阴影下,裴霁活着,我的人生,我的婚姻,不能影响到她,裴霁死了,我就要成为她的替身,照顾她的孩子,丈夫。
我的人生,当真可悲。
【十一】
皇帝最终没有娶我,他下旨封我为一品夫人,许我在宫中长住,照料太子。
我想,他是爱我阿姐的。
所以在她死后,他不愿另娶他人,苦苦守着他们之间的承诺,守着他们的孩子再大一点。
帝王家自古薄情,而他却实在是情深不寿。也是痴心。他与阿姐的故事也成了百姓口中的佳话,说书人口中的美谈。无数的闺阁女子都希望如同文惠皇后一样拥有一位痴情的爱人。
仅仅一年后,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文帝三年,皇帝驾崩,年仅两岁的太子登基为帝。帝遗诏令裴、袁二相辅政。
皇帝逝世之前,特地宣召了我。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吗。”
“臣妇不知。”
我当时在想这个女孩当真有趣,我希望她这一生都这样有一颗赤子之心,我也希望这样的一个姑娘能够成为我的妻子。
那年遴选长宁公主的宴会,御花园里,是我和他的初见。
“你是哪位皇子的伴读呀,我是来选长宁公主的伴读的,我的侍女去拿披风了,你能帮我推秋千吗?”
我当时年幼,以为皇室之人必然是穿得光彩夺目,身前身后跟着众多仆从,他那日就一个人,穿着平平常常的藏青色锦,站在我面前,我并不知道他是太子,以为他是哪位皇子的伴读,和我一样的世家子,还让他帮我推了秋千。后来,我知道了,也只是感慨这位太子殿下当真是当得陛下的赞誉,极其的贤良,不曾与我计较这大不敬的罪过。
“当年名义上是长宁选伴读,其实是在为我择太子妃。我本来是想选这个我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姑娘,可是你姐姐特地来找了我……”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那个姑娘在德文殿前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等来太子的召见。
“她说我保护不了你,这宫闱深深只会害了你,她说你身体不好,她说太子妃之位不过只是皇室与朝野的一场博弈,她说……你们姐妹二人,当真是不同,一个天真,一个通透,一个对这世上抱着赤忱,一个看清了这世事。我选你姐姐,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愿意放你幸福,也愿意成全她的心思。袁付的死,我很抱歉,我没想到他会挡在我面前。对不起,没能让你幸福。”他看着我,目光沉沉,仿佛透过我的面孔看着谁,“我也对不起你姐姐,将她困在这座宫殿里一生,我明知她不愿进宫,明明答应了她让她见一见西北的天地,却没能守诺。”
也许,那年在御花园那个笑得明媚的少女,的确曾经在他心里荡起过一层涟漪,但当他见到那个在大雨中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少女,仅仅只是为保护妹妹,而选择舍身入局时,那层涟漪便被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盖过了。
若是不爱,又何苦困她半生。
那天我回府的时候京都的天很是晴朗,天很蓝,没有什么云,可当我踏进院子里却下起了一场不小的雨,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阴云密布。像我和阿姐的人生,在我们未曾发觉的时候便已经风起云涌。
若是不爱,你又何苦困她半生。袁付,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困住我的半生呢?
登基大典那天,我牵着两岁的皇帝的手,走在通往大殿的路上的时候,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了我们身上,像那年桃林里飘扬的桃花,像那年红妆十里纷飞的梨花。
我回首之际,只见来时的足迹被掩盖得干干净净。
平儿成为皇帝的第十二年,他十五岁,袁瑶十七岁。他如愿以偿地将他的小姑娘娶回了家。
满城的桃花开得艳丽,灼灼其华,宜其室家。也不知,那年阿姐带着十里红妆踏进东宫时,桃花是否也开得这般绚烂。
那天,我的兄长来见我。他蓄了胡须,更像父亲了。
“瑶儿已经成婚,你还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小七,我是你哥哥,我只希望你往后能好好的,能有一个人照顾你,你一个人住着这偌大的袁府,我担心你啊。”
这十二年里,先是母亲后是兄长,他们常来劝我,劝我再嫁。
去年,母亲走了。这一年来,兄长来得更勤了。
他死了,带走了我另外半条命,我还活着只是想替他继续看看这世界,这样等我去见他的时候,我要告诉他,瑶儿是如何从一个调皮的小姑娘变成一个一国之母,我要告诉他,后来我活得很好。就像那年他去江南赈灾时,我答应他的那样,我会好好的,好好活着。
【十二】
裴霖去世的时候是一个初春,院子的梨树刚刚打上了几个花骨朵,浅浅的,淡淡的,小小小的白色就那样挂在枝头,在还萧瑟的冷风中摇曳了几下。
皇帝与袁瑶的两个女儿刚学会了走路,两个小团子在侍女的照看下摇摇摆摆地练习行走,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
裴霖就看着那两个小团子朝她走来,走来,渐渐走近了,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袁瑶,也像极了数十年前的她与裴霁……
一片花瓣,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有些粗糙的手拂去了那片花瓣,带着久违了的温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阿霖,该起了……花开了。”
袁付,你来接我了。
看在你来得早的份上,我就不怨你自作主张地扔下我走了这件事吧。
【终】
夫人裴氏,裴公幼女,文惠皇后之妹也。少嫁与袁公为妻,夫妻和睦。公丧,夫人独居数十载。仁帝幼丧母,仁帝与其后皆由裴夫人所养。夫人逝,帝恸,云:“吾复丧母也。”
——出自《大周?列传?夫人列传》
我的这一生,终究不过是一枕黄粱,史书之上寥寥几笔,便将这一生勾勒,那些年少的眷念,半生守候,不过是说书人口中,他人故事里的配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