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梅竹马爱上了我的妹妹。
他说我木讷无趣,不如她活泼灵动。
可他忘了,他也曾称赞我温婉恭顺,宜室宜家。
1
「溪玥,我已心有所属,当年林家伯伯与我父亲口头定下的婚约,便当作玩笑话。」
我恍惚地看着眼前的方行亦,翩翩少年,青衣玉冠。
我的外祖父是举世称赞的当朝大儒。
我和方行亦自小一同受教于我外祖父门下。
我们同窗十年。
我还记得那个红着脸赠我青豪笔,说往后愿与我一同填词作赋的少年。
可如今他说这话时甚至都没有将目光放在我身上,他的目光注视着我身后的湖心亭。
我了然,我的四妹,林家四姑娘林溱,在湖心亭与镇远侯府世子一同投壶。
我没有说话,漠然地看着他往湖心亭而去。只觉得自己如今就像一个笑话。
身后的玉琴语气带着担忧:「小姐,方公子他……」
「无事。」我打断她,心中不免悲凄。
他的目光已经很久没有停留在我身上了。
三年前,我的父亲停了我的课业,让我在家学习女工女德。
他说:「溪玥,你是家长嫡女,该为姐妹表率。如今你长大了,该懂事了。」
于是,在学堂执笔挥毫的少女回到了四四方方的小宅院中。
温婉恭顺,宜室宜家。
在外祖家求学的十年仿佛一场美梦,就这样逝去了。
而我的四妹从秋日落水之后大病一场,醒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所有人都说她是因祸得福,得神明托梦,授她制冰之法。
母亲说她只是庶女,定亲的门第不会太高,我身份尊贵,不能与她相比。
她还在皇后的寿宴上献上琉璃,晶莹剔透,皇后大喜,赞她心思灵巧。
她在熙文阁畅谈国事,与新科进士议论税收之策,侃侃而谈。
她耀眼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方行亦对她心生爱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我不甘心。
那些许诺过的未来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
我不甘心。
2
盛京大雪,周遭许多房屋被压塌,盛京多了许多流民。
我在城门口设了粥棚。
世人皆知林家二姑娘端庄持重,温婉贤淑,也是皇后娘娘称赞过的「妥帖人」。
我从未争过什么东西,如今却费尽心思,来争一个人的目光。
方行亦今日与一行好友去君越山赏雪,自然,我那四妹也在。
返程必经城门口,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我低头敛下神色,手中动作不停,往破了一个豁口的瓷碗中打入一勺热腾腾的米粥。
满面愁苦的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瓷碗,诚惶诚恐地道谢:「姑娘大恩,姑娘大恩」。
妇人的衣衫单薄,打满了补丁,手冻得青紫。
她眼中的感激显得我有些卑劣。
我眸光轻颤,这个冬天实在太久了些。
一阵马蹄声传来,在粥棚前缓缓停下。
「二姐——」一道橙黄身影翻身下马,朝我走来。
「施粥这样的善事,你怎么不知予妹妹一声,妹妹虽没多少本事,却也能添些力气。」
我余光看着她身后的青衣书生:「你事忙,我便没叫你。」
她眸光一转,带着些揶揄,笑着道:「我们还要去抄录今日所作的诗籍,不便留下,我只把行亦留下来陪你。」
她目光清亮,我那些小心思仿佛无处遁形。
是了,她这般聪慧,怎会猜不到呢。
夏日的清茶和荷花糕,冬日的暖手炉,都将少女心思展露得淋漓尽致。
她不仅知道,还极力促成,经常将方行亦往我这使。
她越坦然大方,越发显得我那些小心思丑陋无比。
我拿着汤勺的手紧了紧,看向方行亦。
他温柔地注视的眼前的黄衣姑娘,略带无奈地应了下来。
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和方行亦默然对立,一阵无言的尴尬。
我在心里默默思索着话头。
他看着排起长队的百姓:「溪玥心善,难怪我母亲时常称赞你。」
我低头掩去眼中的喜色,只道:「方伯母宽和,我也喜欢与伯母一处话些家常。」
我母亲与方伯母是闺中的手帕交,方伯母从小就对我很好。
我小时下了学常去方家玩耍,方伯母总会准备我爱吃的糕点。
方行亦看着我浅笑,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溱溱也总是见不得百姓受苦,总要救下些卖身葬父的姑娘,路边的乞儿。」
「上次郦洲发大水,溱溱还筹措银钱捐给朝廷救了灾,之后半年都没钱买新首饰衣裳。」
他神色温柔,我心中却泛起了些苦意。
溱溱,溱溱。
这个名字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之间。
没事的,我对自己说。
这些我也可以做到,方行亦总会回头看到我的。
3
之后我开始看各地邸报,与父亲兄长讨论朝堂之事。
偶尔跟随母亲去方府拜访,遇到方行亦也能与他谈论些时事。
这时总能看到他眼中的讶异。
你看,我也可以做到的。
院子里的桃花已经渐渐开了,一阵轻风吹过,满院都沾上了香气。
我坐在石凳上,全神贯注地绣着竹纹香囊。
我不善绣工,只是方行亦曾经说过想要我亲手绣的香囊,我便花了心思学,可绣的也不是太好。
那时是花朝节,他邀我一同去逛庙会,他为我赢下了属于文魁的兔子花灯。
漫天的孔明灯印在河中,桥上少年少女并肩同游,我问他想要什么回礼。
他说他想要一个我亲手绣的香囊。
过往的记忆蒙上双眼,我竟有些想掉眼泪。
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只剩我还在回忆往昔。
可是怎么办呢,是他赠我玉簪花的。
我一直以为我会嫁给他。
小院的宁静骤然被打破,四妹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眉眼恣意张扬。
真好,她以前从来只会低眉浅笑,现在倒是多了些生气。
大概便是这样生机勃勃的她,才能慢慢将那人的眼神吸引住吧。
「二姐,帮我做篇诗序好不好?」
我一愣,下意识想要婉拒,便听她说:
「二姐自幼承教于余老先生门下,满盛京谁人不知。」
「我们那日在君越山作的诗集还缺了篇序,二姐便帮帮我吧。」
我默了默,还是答应了。
我偶尔也会怀念在学堂里随外祖父读书的日子,谈经论史,凛然少年气。
四妹得了我的应允,高高兴兴地走了,临了还顺走我桌上的桃花饼子。
我忍不住失笑,这股鲜活气,倒让我有点羡慕了。
这几年被拘于内宅学如何管家,学女德女工。
无人提起,我都快要忘了,我曾师从外祖父,也曾学过经史韬略,写过策论文章。
如今的我,大抵是愧对了外祖教导的。
4
到了四月,盛京的街上又热闹了起来,人群熙熙攘攘,不见冬日的死气了。
城郊冬日里压塌的房屋也重新整治了起来。汉子三三两两的搭砖砌瓦,田地里也有了生机。春日总是饿不死人的。
长公主在京郊的园子里办了个赏花会。
公主府的侍女在前方引路,园子里三步一景,自是风雅。
路过一处假山时,里边隐隐传来说话声:「要我说,这林家四小姐莫不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勾的世子天天跟着她。」
「听说连二皇子都为她画了一幅画像。」
「她那姐姐的心上人都被她勾走了魂,如今见天地绕着她转,她也不怕遭了报应。」
听到这话,我心中闪过一瞬黯然。
但我知道,溱溱并不是她所说的这样,她很好。
身后的玉琴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就要上前。
我伸手拦住她,随即高声喝问道:「不知是哪家的贵女在此胡言乱语,竟胡编乱造到我林府头上来了。」
假山里一阵慌乱的声音传来,随即一位面带慌张的红衣女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人。
我认得她,沈府的嫡小姐沈佳,自小家里娇纵着长大,在京中可谓是声名远播。
自前年镇远侯府世子赵安大败鲜卑,带着鲜卑大将军的头颅在京中游街,她便传出话来,此生非赵安不嫁。
不过是娇小姐争风吃醋罢了。
我冷下神色:「沈小姐真是好家教,竟在此大放厥词,真当我林府无人吗?」
争风吃醋,便要败坏旁人名声,也太狠毒了些。
沈佳强撑着神色:「我说的本就是实话,你心上人都被他抢了,你还帮她说什么话。」
我怒道:「闺阁女子开口闭口便是狐狸精心上人,沈小姐真是好不知羞,当别的贵女都与你一样吗。我林家家风严谨,我四妹行事磊落,自是问心无愧。」
「姐姐说的是,我行事问心无愧,也不惧人言,只是不知沈小姐如此败坏我名声,可敢与我去长公主面前辩上一辩?」一声喝问从身后传出,竟是四妹。
「沈小姐好家教。」镇远侯府世子赵安也随着四妹出声,面色不善地看着沈佳。
见到心上人维护他人,沈佳憋红了脸,道了声欠,仓皇逃走。
我转身,四妹对着我盈盈一笑,她说:「旁人总从偏见里看我,拿流言辱没我,我知道姐姐磊落,与旁人不同。」
春日午后细碎的日光映在她眼中,有些灼人。
女子在这世间总是比男子难上万分,这些流言蜚语是能击垮一个人的。
我不愿任何鲜艳的花朵被淹没在人言的泥淖里。
5
自诗会后,我那四妹倒像是黏上了我,借口一同编撰诗集,整天赖在我院子里。
与她相处久了,倒觉得两人志趣相投,挺合得来。
我们一同在小院中读书论史。
她于时事上的见解常令我耳目一新。
她偶尔也用带着遗憾,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满腹才华,不应困于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中。」
我看着少女张扬的神情,无不羡慕。
「我与你不同。」
我比不上你。
我没有你那些新奇的想法,也没有踏出这一方小院的勇气。
没有你在人前的悍而无畏,也没有你不惧人言的强大魄力。
林家嫡女林溪玥,只能做个承着父母不辱没家族门楣期望的端庄淑女。
那只竹纹香囊还在绣,只是这些日子,我好似不常想起他了。
6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逝去,转瞬便到了夏日。
我的竹纹香囊绣好了,只是有些粗糙。
方行亦的生辰,设宴邀请了关系亲近的人家,我与母亲同去。
我换上了府中绣娘新制的百花穿碟裙,头戴白玉簪。
在母亲揶揄的眼神下,耳尖悄悄红了。
才到门口,方伯母就笑意盈盈的牵过我的手:
「溪玥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我一看便欢喜,不知要便宜了哪家臭小子。」
我只低头浅笑,随着方伯母步入宴席。
男女分席,入了席间,我忍不住偷偷向男客那头张望。
方伯母像是了然我的心思,笑着说道:
「行亦回书房拿东西了,不如溪玥替我去催催他。」
我犹豫了一会,最终想见他的心思占了上风,应下了。
方行亦的书房外有一片竹林。
下学后我们曾偷偷在那片竹林中对饮。
吃醉了酒,提笔作诗,指点江山。
那是我短暂人生中,少有肆意的时刻。
在酒醒后,又回到四四方方的小宅院中。
这些年过去,竹林依旧,我们却都长大了。
7
我袖中藏着绣了许久的竹纹香囊,那是他的生辰礼。
吱呀——
他打开房门,见到我好像有些讶异。
我走进房内,书房的摆设与从前别无二致。
桌旁的玉色屏风边角有些泛黄,墙上还是挂着那幅空山图。
他后退半步,不经意间便与我拉开了些距离,显得有些疏离。
我垂眸,拿出袖中有些粗糙的竹纹香囊,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这个香囊是我亲手绣的,生辰快乐,行亦。」
他从前就说过想要我绣个东西送他,但我绣工太差,便一直不想动手。
「多谢。」
他别过头,避开了我的眼神:
「溱溱,溱溱今日和你一起来了吗?」
我的手不自觉捏紧,死死盯着玉色屏风的一角,轻声答道:「没有。」
看着他失望的神情,我心里难受极了。
他桌旁的屏风是我与他一起在珍宝阁挑的。
墙上的空山图是我所绘制,他题的字。
那时他笑着说要把这幅画珍藏到古稀之年,待到我们年老,再给儿孙们看。
房间里处处都是我们从前的痕迹,眼前的人却不似从前的那个人。
突然一阵冲动,我脱口而出:「你当真不愿认我们的婚约了吗?」
溱溱做的那些事,我也可以做到,只要你愿意回头。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我,似乎在惊讶我为何突然如此大胆。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他眉眼漫上些无奈愧疚的情绪,轻声应是。
我闭了闭眼,心里燃烧着一团火:「若你现在反悔,我还能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脸上明显漫上了挣扎,但最终——
他说:「我不后悔。」
「我知道我愧对你,行亦愿以圣人之名起誓,以后一定将你当亲妹妹看待,不让外人欺负你。」
「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年少的种种如走马观花般在我眼前掠过。
幼时的顽童,如今的文雅少年郎。
他长成了我们所期盼的样子。
读书知礼,谦逊温和,只是他的眼中不再有我了。
我心中的火燃烧得越来越旺。
最终,我只是定眼看着他:「我给过你机会了,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说罢,立马转身出门。
门外竹林依旧,只是我们变了。
那个会模仿我字迹为我抄书的少年已经不在了,如今的他已经不是我当初爱慕的那个人。
我不会让他看轻我的。
我林溪玥有自己的骄傲,就算心悦一个人,也不会也不能将自己放得太低。
一个薄情变心的男人罢了,我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