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冬天,总是来得比中原更早。
不过九月,天山上的皑皑白雪,便开始朝着龟兹绿洲覆盖而来。
寒风料峭,卷起干燥的尘土与枯草的碎屑。
而就在这个西域军民完成收获,开始忙于整修水利,加固田埂以备冬寒的时节。
长安宰相牛仙客那代天巡边的庞大仪仗,也终于踏入了安西都护府的地界。
马车轱辘碾过铺着薄霜,略显坚硬的夯土官道,留下两道清晰的辙痕。
车身内,牛仙客正襟危坐,官袍一丝不苟,面色沉静如水。
他微微掀开厚重的锦缎车帘一角,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他却恍若未觉。
一切只因眼前景象,与他一路行来所见截然不同。
河北范阳,安禄山治下,处处皆是兵营壁垒,新募士卒的喧嚣。
以及世家豪强奉上的堆积如山的粮秣军资,所营造出的异样繁荣。
那份刻意修饰的“太平”与“强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让他这位久历宦海的老臣也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而此刻映入眼帘的西域大地,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在萧瑟中蕴藏的磅礴生机。
官道两旁,是收割后裸露的麦茬地,在寒风中铺展向远方。
健硕的挽马拖着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新式犁,在农官和军卒的吆喝下奋力深耕。
黝黑的泥土翻涌上来,散发出湿润而冰冷的土腥气。
远处,巨大的水车在水渠湍流的推动下,依旧缓缓转动,将清澈的雪水源源不断送入需要灌溉的冬麦田。
田垄间,军卒与农夫、汉民与归附部族混杂其中,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飘散。
人人脸上带着被寒风刮过的红晕和汗水蒸腾的热气。
眉眼间却洋溢着一种他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希望。
这里,没有森严壁垒的兵营,没有刻意展示的刀枪。
但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浑厚力量与勃勃生机,却比范阳的强弓劲弩更让牛仙客感到震撼。
“这里,便是西域,边塞之地?”
牛仙客放下车帘,闭上眼,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要将车外的寒意驱散。
很快,马车抵达了龟兹城前。
相比其他地方,西域迎接的场面,也并不算浮夸。
西域主要文武官员于城外相迎,一切皆依朝廷规制,并无半分谄媚逾矩。
李琚一身常服外罩玄色大氅,静静的站在最前面。
那张面容,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更加刚毅。
李林甫则捻着胡须,笑容温煦,像是迎接一个老朋友。
“牛相远来辛苦。”
远远的,李琚便拱手为礼,声音沉稳,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牛仙客不敢托大,忙还礼道:“殿下坐镇西域,为国守边,劳苦功高。臣奉旨巡边,叨扰了。”
李琚摆摆手,并未多言。
牛仙客又赶忙朝一旁的李林甫拱手道:“经年未见,李相风采依旧啊!”
“不敢当,老夫如今已是一节白身,牛相若是不弃,唤老夫名字即可!”
李林甫摆摆手,却是并未还礼。
毕竟,当年牛仙客能入中枢,还是他的功劳。
这份知遇之恩,不是身份地位的差别能抹平的。
双方简单见完了礼,便各自回城。
只是回城之后,李琚便将招待牛仙客的任务,交给了李林甫。
始终,他现在与长安的关系并未缓和。
而且未来,也几乎没有缓和的可能。
他没有明着搞分裂,是为了国家考虑。
但要让他继续和李隆基虚以委蛇,他也做不到,不给李隆基添乱,便是他最大的孝心。
好在牛仙客对此也早有预料,因此也并不生气。
只是跟在李林甫身后,开始了对西域核心区域的巡视。行程紧凑,却毫无遮掩。
在龟兹城外的屯田区,他亲眼目睹了格物院督造的新式耧车,如何在冻土初融的间隙精准播撒冬麦种子。
在龟兹城内的工坊区,他被允许参观了部分外围区域。
水力驱动的巨大锻锤在寒风中轰鸣着,将通红的铁坯反复锻打,火星四溅,给冰冷的空气带来一丝灼热。
在疏勒新城,牛仙客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着那条被命名为“定西渠”的生命之河。
浑浊的雪水裹挟着细碎的冰块,在冬日的寒风中奔腾咆哮着,冲向下游覆盖着薄雪的万顷荒原。
两月巡视,所见所闻,无不让牛仙客这位见多识广的宰相叹为观止。
他留在了西域,过完了今年的除夕。
时间来到天宝元年,牛仙客才终于准备告辞离去。
龟兹城外,送别亭中。
李琚这次倒是没再隐身,而是选择前来相送。
“殿下!”
牛仙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慨道:“臣此行,遍历河北、河东、朔方、北庭乃至西域。所见所闻,感触良多。”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李琚:“然唯有到了西域,臣才真正明白了一国根基,在田亩,在人心.......臣此番归去,定将西域景象,如实报与圣人知晓。”
李琚面色沉静,微微颔首:“牛相为国辛劳,本王感念。西域所为,上不负天子,下不负黎庶,但求边疆稳固,百姓安泰。长安若有垂询,牛相据实以告便是。”
牛仙客嘴唇翕动,似有未尽之言。
但最终,还是选择缄默。
他目光扫过李琚身后肃立的哥舒翰,高仙芝,封常清等将领,最终落在李林甫脸上。
沉默一瞬,他朝李林甫拱手道:“李兄,今日一别,他年不知是否还有再会之机,某走了,兄保重!”
“贤弟自去!”
李林甫并未多言,他这一生,已经注定要献给西域,再无他想。
牛仙客不再多言,转身上了马车。
“架~”
马车悠悠远去,带着浩荡的仪仗,融入了春雪化冻之后的融融春意之中。
而就在牛仙客的仪仗走远后,王胜也匆匆出城来报。
“殿下,吐蕃大相莽布支,走了!”
“莽布支走了?”
听见这话,众人皆是一愣。
那位大相,去年六月抵达龟兹,已在龟兹停滞了半年多。
结果,现在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李琚蹙了蹙眉,问道:“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就在您送别牛相的时候,留了一封信,要属下转交给您。”
王胜赶忙应声,随即将莽布支留下来的信件递了过来。
其他人见状,也凑了上来,准备看看信上的内容。
李琚展开信纸,目光粗略的扫过。
但这一扫,表情瞬间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