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太白居二楼的雅间内。
“虽然这月的青梅酒没了，但太白居的醉花酿也是一绝，你尝尝？”
好酒好菜上了一桌，卿云殷情地为柳少游斟了杯酒，心里同时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这位东海钱庄的少东家出手当真阔绰，足两的银锭是一个一个地塞，眼都不带眨一下，还随随便便就掏出了一沓足以替头牌舞娘赎身的银票，白送！
卿云的心思就此活泛起来——
之前，是她自己把路给走窄了！
“花香醉人，别是一番滋味。”柳少游呷了口酒，似乎颇为满意地一颔首，习惯性的把拢合的折扇往手边桌上一搁。
锋锐的寒刃还历历在目，被那扇骨末端偏巧正对着，卿云默默地往侧旁挪了挪座。
“出门在外，少不得备着个防身之法。”柳少游瞧在眼里，唇边微抿起浅淡弧度，“只要郡主小心，莫要误触机关，它就是把很普通的扇子。”
“要的，要的，有钱又俊俏的年轻公子在外面也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卿云不住点头，满脸真诚的认同。
“……”
本是有意逗她一逗，可柳少游此刻却有一种偷鸡不成的无力。
卿云却浑不觉自己出言无忌，又自顾自热情地给他夹菜：“再尝尝这道荷叶裹江鱼，鱼肉细软，又带着荷叶的清香，也很合适暑热时吃，清爽不油腻。”
“多谢郡主款待。”
柳少游自是尝了，又翩翩有礼地客套一句。
谁知卿云仿佛早等着这一句了，手当即在半空一摆，语调熟稔得有些夸张：“嗐，客气了！咱们一道被困过山庄，又一起查知了明斐然之死的真相，也算是共患难过的交情了！”
柳少游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嗯，既然是患难见真情，那么按东海钱庄规矩做不得的借贷生意，以朋友的名义，总能借得吧？”
一个“对”字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卿云张着嘴就愣住了。
他就这么冷不丁的把她措辞半晌的腹稿给说出来了？
“我说的不对？”柳少游挑眉，笑睨着一脸愕然的卿云。
“对！对！太对了——”
意识到这是柳少游主动松口了，卿云点头如捣蒜，还不忘给他吃定心丸：“柳公子放心，我也是有食邑俸禄之人，断不会赖账的！”
柳少游也就坡下驴地解释：“东海钱庄的借贷，必须要有估值合适且稳妥的抵押，这规矩作为少东家，我不能自己给破了。但在下自诩识人眼光极准，与郡主相识虽短，却可见郡主有胆识有能力，又有一腔真性情。所以，少游愿以个人名义，借郡主这一百金。”
“东海钱庄能做得这么大，那规矩定然是有道理的。之前是我强人所难了，不该！”卿云说着，当即自罚三杯，毫不拖泥带水。
放下酒杯，她又似想到了什么，令柳少游稍等片刻，自己起身出了雅间，再折返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副向店家讨来的纸笔与一盒朱砂。
她当着柳少游的面儿，一气呵成，拟好两份内容一样的契书，自己先签了字，押了手印，之后才将契书倒了个个儿，推到他眼皮底下，请他过目。
“亲兄弟明算账，柳公子既然交我这个朋友，我就不能糊弄了事。”她笑盈盈地用指尖点了点契书上的条文，“之前我做出的承诺还是不变，若三年之内不能连本带息地还给你二百五十金，我便以嫁予公子，以嫁妆偿还本息。”
柳少游扫一眼那契书，文字简明，条理清晰，对他这一方没什么约束，字里行间写的都是“诚意”二字。
“公子看看，若没有异议，便签了吧。”卿云手中的笔又往前递了一寸，生怕他反悔似的，“这生意不亏的！可别改主意啊！”
“君子一诺，千金不改，况乎百金。”柳少游摇头失笑，终是在她的灼灼盯视下，落了款，押了印。
卿云迫不及待对着笔墨处用力一吹，与柳少游一人收起一份，这才安心地牵动唇角，现出梨涡来。
“快吃吧！吃完我们就去钱庄取兑票！”
“也不急在今夜吧？这契书都签了，我不会毁约的。”
“我不是质疑柳公子为人，”卿云转转眸子，半是玩笑道，“只是担心公子心善，一转眼又慷慨解囊，替其他什么翠儿、碧儿的也一并赎了身，这钱不就不够使了嘛。”
“……郡主这真是多虑了。”
柳少游嘴上这么应着，却还是遂了卿云的意，吃完饭就带她去自家钱庄在都城的分号取了百金兑票，又将这位身怀巨款的郡主一路送回了中山王府门外。
心满意足地与他辞别，卿云一整晚都兴奋得没睡踏实。
天才蒙蒙亮，她便起身梳洗，取出自己藏在玉枕中的另外两百金兑票，从王府侧门溜出，再访捕风阁。
三百金的兑票如假包换，阁主此番很爽快地接下了这单生意，并告知三日后的巳时正，一名“捕风使”将在城门口与卿云碰面。此人会一路随行她左右，沟通双方，查取情报，直至探得图纹底细，完成悬赏。
只不过，卿云这回瞧见的捕风阁阁主又变了个模样——城东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身材消瘦，腰背佝偻，留一瞥山羊胡，形象与前日所见的赵老板差别甚大。
捕风阁阁主，可以是任何一人，也自然不会是任何一人。
卿云到底还是个不满双十的小姑娘，这份神秘莫测倒十分符合她对谛听楼，对无涯司这种江湖组织的想象。
她不知道捕风阁阁主究竟还有多少重似真还假的身份，只是对三日后要同行的捕风使多了几分好奇。
这捕风使若也是这等行事风格，之后岂不是要适应每天面对一副新面孔的旅途？
三日光景转瞬即逝，卿云轻装简行，背着个包袱就出了卧房。
她在梳妆台边按惯例给父亲留好了家书，言简意赅，让其勿要担心挂念，此番有靠得住的朋友同行，自己会定期传信回来报个平安。
为了这一天能独自启程，不被阻碍，卿云这些年其实也没少预演这样的“逃家”戏码，留书一封，去附近城池转悠上个把月，待回府时再买些各地特色的物产作为礼物，请父亲消气。
卿钊拿自己这个女儿也没什么办法，你若说她任性胡闹，令长辈担心吧，可她偏又懂得孝顺，且次次都能安然归来，叫人不忍责备。
这次数一多啊，不仅中山王自己，全府上下对此也都见怪不怪。
这日门房眼瞅着卿云独自一人从马厩里牵了匹马出来，也只是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目送她一路策马朝城门口的方向去了。
巳时未到，卿云便已赶马而至，在城门边张望起来。
城门甫开不久，排队等着进城的人特别多，只一道白衣黑扇的身影逆着熙攘的人群，映入了她的眼帘。
卿云怔了怔，翻身下马，热情地向自己的债主扬声寒暄：“柳公子，又见面了——”
她本以为柳少游这是与刘家谈妥了生意，准备离京。可待他走近，卿云才发现他身后既无马匹，也没有随从驾着马车，不像是要出远门的。
“你怎么在这儿？”卿云于是问。
柳少游眉梢微扬，慢条斯理地念出一句诗来：“千秋万岁传无穷，九还七返如捕风。”
旁人听了，定要道这答话牛头不对马嘴，令人一头雾水，可卿云却灵光一闪，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捕风使？”
“正是在下。”柳少游折扇一展，潇洒地摇了两下。
“我怎么觉得我下了一个假的捕风令……”卿云很冷静地开始怀疑一切，“那处捕风阁不会也是假冒的吗？”
“这就是郡主你的偏见了。”柳少游义正言辞地给她解释，“谛听楼要想收集到各色情报，麾下各阁自然要收编各色身份的探子。捕风使这名头听起来高深神秘，无非也就是个情报探子。只要消息灵通，有价值，也并非只有江湖人才可做得。”
卿云蹙眉：“那你东海钱庄少东家的身份……”
“捕风使是真，少东家也是真。我这人生性喜好打听，探听消息不计花销，自然能回报给捕风阁不少情报。”柳少游继续摇着扇子，一脸感慨地戏言道，“只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借那一百金原来就是为了下个捕风令，当真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哪！”
“我也没想到，你之前不还说与谛听楼没有交情，也不敢招惹吗？”
诚然，富家子弟有那么一两个烧钱的爱好，只要无伤大雅，旁人也无可厚非，但卿云捏着眉心，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自己押上婚事，应下高利，找债主借的钱，又叫债主身后的势力赚去了，这合理吗？
柳少游闻言，将扇一转，给她败火，赔罪：“在下虽然只是个负责在外行走的丙等捕风使，对雇主不需特地藏匿身份，但也不便随意对无关之人宣扬，这才有所隐瞒。还请郡主见谅。”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比起一个完全陌生的捕风使，柳少游给卿云留下的印象不错。且二人此前在山庄与酒坊配合行事时，还颇为几分没由来的默契在，后头一路同行，相互照应起来也不至别扭见外。
思及此，卿云心底反而生出些许庆幸的欣然，摇头道：“谛听楼有谛听楼的规矩，你不说也是应该的。我只是一时太惊讶了，有些接受不了。”
“郡主通透。”
奉承之辞，卿云听多了，可不知为何这千篇一律的说法，从柳少游口中道出，竟也难得有两三分受用。
但她还是抿去唇边笑意，只正色与他道：“对了，出门在外就别叫我郡主了，太惹眼，就叫卿云吧。”
“那卿云也可唤我一声少游。”柳少游这回倒是从善如流，拢了折扇，从卿云手里牵过缰绳，“马车已备在城外了，远行之资一应俱全，郡主且随我来吧。”
城外等候的马车从外表来看，颇为低调，内里却半点儿不曾委屈了这位不缺钱的少东家——
软榻上铺着的是触手生凉的冰蚕丝缎，小案上摆着的是新鲜的水果与爽口的饮子，一缕寒梅霜雪般的袅袅香气萦绕着小巧的纯金香炉，浅浅淡淡，却又沁人心脾。
卿云自感沾光，暗道与柳少游同行这一路，在食住行方面，必是不需自己操心的。
只是不知他身为捕风使，究竟有几分本事？
“柳……少游，我悬赏追查为的是什么，你应该已经了解了。”
柳少游点头：“虽然时隔多年，但雁过留声，草草结案之下的隐情，在中山郡内必定还留有线索。”
“那此行便先直奔中山郡。别的线索我不确定，但至少我可以重验桂圆尸骨。”
卿云也正是此意，说话间，右手下意识地抚上饰作腰带的仵作革囊，不由眸光微动。
“怎么了？”柳少游观察到她神色变换，问。
“南下之前，我想先绕道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