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之道,难于登天。
常山郡西孤峰林立,问仙宫便矗立在其中一座三面绝壁,似有凌天之高的峰顶之上。
一袭绛紫飞仙裙掠上云雾缭绕的白玉山门,璇玑在门头的飞檐处轻踏两下,续气提劲,便如惊鸿一跃冲天,复又一折,坠入峰顶的问仙宫宫阁。
“如何?像不像登临仙门?”璇玑轻盈落地,似乎心情不错。
“你也信仙丹?”柳少游却答非所问。
璇玑并不收去缠在他腰间上的软鞭,目光流连间,红唇轻挑地赞道:“柳郎这腰身真是仙人之姿,合该住在这问仙宫里。”
“看来仙使不怎么信。”
璇玑不应,只是眸中笑意更浓了,腕子一转,将鞭一扯,拽着人就抬步往殿阁深处走。
此举多少带了羞辱之意,可她几次回头都见柳少游步子虽有些踉跄狼狈,眉眼却不动如山,不由眸子一眯,起心动念。
李变空有精壮体格,却是个没色胆的武夫,张弼倒是予取予求,可到底是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多几次璇玑便也觉乏腻得很,与那流连青楼楚馆的花花公子无甚区别。
倒是这人皮囊最俊,气度也最是不凡,一副泰然清正的模样,更叫她心痒难耐。
于是她一寸寸将鞭子收紧,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问:“柳郎在看什么?”
“那里是何处?”柳少游语气平淡,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独立的殿阁。其阁门紧闭,窗棂间透出的火光却十分炽盛,还频有闪动爆裂之象。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璇玑面露神秘:“那是问仙宫中最要紧的地方。”
柳少游挑眉:“最要紧之处却无一人把守?”
见他似是不信,璇玑踮脚附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轻笑:“那里面住着个醉心炼丹的丹疯子,平日里不肯让任何人靠近。所有仙丹也都是从这丹房里炼出来的。”
“丹疯子?他也是问仙宫的门人吗?”
“嗯……”璇玑似在考虑该怎么答,刻意把字音拉长,“算不上吧。若真要说,也是先有的他,才有的这儿。”
“所以问仙宫伊始,非为炼丹?”柳少游追问。
“柳郎这是套我话呢,我可不能再多说了。否则要挨宫主责罚的。”璇玑嗔笑。
柳少游遂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垂眼敛去眸中精光,低道:“多谢赐教了。”
“柳郎对仙丹这么感兴趣,也想长生?”璇玑伸指,欲撩拨着他的耳廓。
“不想。”柳少游却借摇头的动作避开了,转而试探,“在下何时能见宫主?”
“不急。如今已是后半夜了,宫主早就歇下,惊扰不得。”璇玑没能得逞,似扫兴地一撇嘴,复又拽起鞭子,拉他转了个方向,拐进游廊另一侧。
鞭子被她收得只堪三四寸长,柳少游纵使小心地亦步亦趋,也免不得几番触及璇玑,不由多皱了几次眉头。
璇玑却很是满意,就这么步子时快时慢,戏弄着柳少游,一路到了紫衣阁。
问仙宫阶级森严,宫主之下,有八大长老涉掌教中事务,再往下便是负责对外传令的十二仙使。每名仙使名义上都是宫主的亲传弟子,皆有一处自己的私阁寝殿,外看琉璃碧瓦,雕栏玉砌,内里瑞脑金兽,绮幔罗纱,奢靡不似江湖客。
“今夜柳郎便在奴家屋里歇下,可好?”
一进屋,璇玑便抽了鞭,反手关上房门,巧笑嫣然。
柳少游一得自由,就撤步与她隔了一张桌案说话:“在下自知只是阶下囚,怎好叨扰仙使?”
“柳郎好生不解风情——”
可璇玑却并不罢休,一跃便坐到那案上,上身仿若无骨地向他倚去。柳少游见状,还欲再退,璇玑却眸光一闪,更快一步,点了他的穴道。
“柳郎既不信仙丹,也不想长生,那更该懂得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啊。”璇玑贴着他,玉指从他心口处转着圈儿向上,又挑逗般在喉结处来回抚弄,“与奴家一起,郎君定会比神仙还快活百倍。”
“是吗?”柳少游一扯嘴角。
璇玑以为他是松口,心头一喜,又道:“你是不知宫主脾气,一夜夫妻百日恩,待明日在宫主面前,说不准我心软了,还能保郎君免受些皮肉之苦呢。”
“可在下怎么觉得眼下就已受上这皮肉之苦了?”
“不就是点了个穴吗?奴家这就帮柳郎解……”
嫣然笑语戛然而止,璇玑后知后觉地变了脸色,挺身而起,目光直刺柳少游的瞬间,同时一掌怒拍在他肩头!
“噗——”柳少游被制住穴位,生受了这一掌,血腥涌过喉头,整个左臂都几乎失去知觉,整个人也被震飞出来!
好在这一掌阴差阳错,令他后背正砸上床柱,顺势倒在榻边倚坐,不算太过狼狈。
“咳咳……”
可柳少游还没缓过劲儿来,璇玑就已越过桌案,狠狠一鞭抽在他脊背上。
“不知好歹!与我亲近倒成皮肉之苦了?我看你是没尝过什么叫痛!”
羞恼之下,璇玑又连抽数鞭,鞭鞭裂风劈空,扫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阁内的巡卫弟子闻声而来,又不敢贸然开门,只忙在廊下相询。
“紫衣仙使,出什么事了?”
“无事!”
喝应一声,璇玑才从盛怒中冷静下来,俯视倒在地上咳喘不止,却至始至终未呼痛一声的柳少游,冷笑:“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全天下就剩你一个男人了不成?白白坏了我的兴致!这几鞭不过是道‘开胃菜’,等明日见识过宫主的手段,再看你骨头还能不能这么硬吧——”
话毕,璇玑随手将鞭上血渍一甩,斑斑点点溅落在一旁白墙上,映着被鞭风摧折摇晃的烛光,竟显出几分妖冶诡异之美。
对她的嘲弄,柳少游也不回应,只是垂眸咳嗽。
见他木头一般,璇玑也失了施虐的兴趣,收鞭出屋,对还在门外候命的弟子吩咐道:“留两三个人看着他,等明日宫主醒来,就将他交给宫主处置。其他人再随我下山,就是把整个常山都给翻上一遍,也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是——”
门在璇玑身后被问仙宫弟子重重关上,很快又传来锁扣的轻响。
柳少游抬眼望着门外人影一阵晃动过后,归于平静,心知璇玑是把手下都带走了。
方才借着她那一掌的内劲,柳少游暗自冲开了被封住的穴道,便咬牙扶着榻沿坐起。
身上鞭伤处虽还火辣辣的,但他活动了一下左肩,确认没有伤及筋骨,不禁心下稍定。柳少游也没料到璇玑会恼羞成怒至此,险些将他重伤。
早知如此,他该少些阴阳怪气,再委婉些的。
“咳——”柳少游忍不住想发笑,又牵动伤处,咳嗽起来。
守门的两名弟子听见了,从门缝里往里察看情况。
“要不要进去看看?别死了。”
“死不了,仙使下手定有分寸。别管了。”
“也是……”
二人低语了两句,决定听而不闻,再次背过身作守立状了。
这倒给了柳少游机会,他故意时不时咳上一阵。一炷香后,那两名守门的已对屋里的咳嗽声见怪不怪了,甚至自个儿都开始呵欠连天,没多久便有隐约的鼾声自门外传来。
心知是时候了,身上疼痛也已减缓大半,柳少游不敢多耽误,轻手轻脚向窗边的梳妆台走去,从璇玑的妆匣里随意取了支末端尖锐的金簪。
若非以为他的穴道还被封着,璇玑定是要将他手脚困缚的。
否则他若存了刺杀问仙宫宫主的心,屋中这么多“利器”,只要随便藏一两样趁手的在身上,明日借近身之机动手,璇玑这紫衣阁就算住到头了。
柳少游冷着脸,将金簪握于手中,走回床侧,寻了不太起眼的床脚处,开始用簪子的尖端刻留记号。
凭他自己现在的负伤之躯,断断逃不出这囹圄,只能寄希望于南宫止与阎阿烛在探查问仙宫时,会进到此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设法留下一个不会令璇玑留意起疑,却又能让南宫他们发现,且得知他境况不妙的暗号。
“咳咳咳……”
借着咳嗽声的遮掩,柳少游断断续续刻出了一双兽目。
他左臂吃不上劲,仅靠右手聚力,还牵扯着鞭伤,完工时额上早已沁满冷汗。
待将金簪复归原处,再坐回榻边时,柳少游又从唇角揩去鲜血,拇指往那兽目暗号上一抹——
木料上浅色的刻纹立时被暗红覆过。
这屋里的血迹不少,多一处少一处,不会引人注意。
而只要东西还没追回,璇玑就只会遣派更多人手去搜找,顾不上吩咐人清理血污。
做完这一切,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夜雨,柳少游先是有些疲惫地阖了片刻眸,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匆匆睁眼便要伸手入怀。
但下一瞬,那手又顿住了,转而在还算干净的衣袖上用力蹭了几下,确定将指上与掌间的血污擦干后,才复又探进怀中,取出一张纸来。
那是他与卿云签订的契书,他小心地展开察看,所幸并未破损,也未染血。柳少游在心里默默将契书的内容又念了遍,眉间倦色舒展,眼底笑意浮现。
而后他将契书重新仔细地叠好,想了想,收进了怀中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屋外的鼾声还在继续,璇玑也未有折返的迹象,就说明卿云平安。
只不知,她此刻会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