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谛听楼楼主竟无功法傍身,武荣一左一右拽着两个人在林中飞掠时,心中还是难以置信。
“大谛听,您真的不会武功吗?”
“会,但还不到用的时候。”
与当日庙中以为柳少游死要面子吹嘘不同,卿云已知内情,不由心中一紧,怕他当真动了念头,故意没好气地揭短道:“你别理他,他上次被人绑起来揍的时候也这么说。”
“卿云郡主就不能给在下留点儿面子吗?”
“面子留不留不重要,命能留下才要紧!”卿云接过半句,又意有所指地转了话锋,“现在还不到拼命的时候!”
“二位,你们是真不累啊——”武荣咬着后槽牙提气运功,脚下生风不得闲,耳根子也没落着清净。
卿云理亏讪笑,随即隔着武荣,给了柳少游一个闭嘴的眼神警告。
但这一静下来,就连卿云都能听出武荣的气息愈发急促紊乱,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武荣于是又问柳少游:“大谛听,这附近可有谛听楼暗卫随护?”
“若有暗卫,方才我岂会任由戏班之人枉死?常山郡的事,谛听楼不能查。”柳少游答得坦然干脆,“前阵子我传信,让你与崔红在中山郡候命,本就是存了托赖你二人轻功身法,关键时刻也能全身而退的心思。”
是了,当日在离京南下的马车里,柳少游就曾说起无涯司的规矩,只问江湖意,不涉朝堂事。既有此规矩,便必有越界的惩戒之刑。
怪不得,传信打探的分明是明斐然的纹身,传来的却只是明斐章的死讯,原是为了避开问仙宫与朝廷间的勾连。且自入了常山郡,卿云便再没见他主动调用过谛听楼的情报网,否则又怎需他自个儿装病演戏,钓出那金不换来打听“不死药”的来源?
柳少游虽不惜自身,涉入朝堂,却是不愿牵累隶下四阁众人的。
“是啊,若是阿红还在,我们定能脱身。”武荣闻言,眼神一黯。
“……抱歉,要是不走这一遭,崔红也不会出事。”柳少游敛眉歉然道。
“终日为盗,是她自己没能敌过心头贪念,与大谛听无关。”武荣虽总为情义冲动,但见事却是通透的。
说罢,他不再言语,全心调动内力在林中奔掠。
两侧树影飞速倒退,可身后女子那含嗔带笑的传音却始终如影随形,还隐有逼近之势。
“中山郡主与我在都城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何妨停步叙旧?”
“郡主驾临,问仙宫上下必将奉为上宾!”
“宫主若失了耐心,恐怕璇玑也难护得郡主周全了……”
第三句话音落下时,双方距离再次被拉近到了百步之内。
一片月色晃过树梢,细如发丝的银针擦破了卿云的耳廓,舔舐下几滴血珠。
“咝!”
卿云轻一蹙眉,抬手抚过刺痛处,心知其下一次出手,便不会再留情。
“郡主若当真不肯留步,那便将从戏班那儿得来的东西留下可好?如此两相欢喜,璇玑也就不再强留了——”
当传音的最后一字落下时,璇玑所至,已又迫近三人数丈!
武荣心知再不能拖延下去了,终于咬牙道:“我只能带得走一个人了!”
“带她走!”
“带我走!”
卿柳二人几乎同时作出了回应,一字之差,做的却是相同的选择。
闻言的武荣不禁皱了皱眉,他此行本就是为还报大谛听恩情而来,却没料到卿云来了个“当仁不让”,就这么直言让他舍下柳少游,带走她,竟是半分不曾犹豫。
见武荣迟疑,二人的话音再度先后响起。
“他是谛听楼楼主,没有哪个江湖人舍得直接把大谛听一刀砍了。”
“她是中山郡主,只要她在,就能换郡守三分忌惮,不轻举妄动。”
这一次,武荣转头,深深望了眼右侧的卿云。她面上没有贪生怕死的虚怯,眼神里透着的也是极难得的果断坚毅。
“……我明白了。大谛听,您多保重。”
武荣没有再回头看柳少游,身形于空中才降下一半,左臂上的重量就已陡然一轻——
但看柳少游松开武荣的同时,另一臂顺势攀下一条藤蔓,足尖借力点过几处枝杈,衣袍似鹰翼振翅一展,人便已安然落了地。
少了负重,武荣奔逃起来轻松不少,转瞬就带着卿云行出了三四里地去,这才有心思纳闷:“我方才观大谛听步伐身形,却又像是练过的。”
“他的确会武,但武艺高低,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一旦出手,无论输赢,都会丧命。”
疑心生暗鬼,卿云担心武荣再猜测下去,难免介怀其不曾出手相救戏班众人,从而令自己失去眼下唯一相救柳少游的助力,只得坦言将内情相告。
“那现在怎么办?”
卿云沉吟片刻,而后对武荣道:“回去,回常州。”
武荣又疾行出百步,确认身后再无人追来,索性带着她落回地面,才不解地问道:“现在再折回去救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是我们自己去救。”卿云摇头,“我要去找常州郡尉调兵。”
南宫止二人已在白日先行前往问仙宫。若是一切顺利,也没在寻踪上耽搁太多工夫,那么最早今夜,最迟明早,他们便该能潜入教中探查。柳少游必定也能想到这一层,会设法留下线索,叫二人觉察相救。
然而,问仙宫总坛究竟有多少人,又是否有可匹敌南宫止的高手,他们谁都不知。若要万全,还得里应外合,寻些外部力量打进去。
“官官相护,郡尉和郡守难道不是一伙儿的?”武荣眉头一拧。
“我不知道,可父亲曾言常州郡尉郭征是可以托付生死的至交,关键时刻,我若向他求助,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武荣还是不赞同地摆了摆手:“就算你们两家交情过命,郭征不会向杨建出卖你。但他若只管把你留在军营,保护起来怎么办?你现在并无危险啊!”
“谁说的?”面上始终笼着愁云的卿云却在闻言后抬眼笑了,“未来的郡马有危险,便是我有危险——我可不守寡!”
“当日醉香坊,郎君留下银票为奴家赎了身后,便一去不回,叫奴家独守空房,当真是好狠的心呐。”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自称问仙宫紫衣仙的女子款款落于柳少游面前,肩披的紫纱拂面而过,带出一缕勾人的媚香。
柳少游见了来人,也不惊讶,只淡淡一施礼:“原来是璇儿姑娘。”
“璇儿是奴家在醉香坊取得的花名,不过从郎君口中念出,我听着倒欢喜得紧。那日还未得知郎君如何称呼?”
“在下柳少游。”
“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璇玑腰肢一拧,笑吟吟地旋身至他背后,“怎么?郡主这是特地留柳郎下来,将东西送与我?”
“是在下失言。”柳少游转腕,以扇骨抵开了她欲抚上自己胸膛的手,坦言笑道:“只是在下身上并无仙使想要的东西,就不劳搜身了。”
璇玑故作吃痛的“呀”一声,脚步轻旋,又转回柳少游身前,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就像盯住了一道可口的盘中餐:“莫非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柳郎被郡主丢下了?啧,这么好的皮囊,郡主也真是舍得——我之前远远瞧着,另外那个只轻功不错的瘸子是她的新宠?在奴家眼里,他可比不上柳郎你一根手指头呢!”
“仙使谬赞了,我与郡主也只是合作关系。”柳少游不卑不亢,又拢手执扇,作了个揖,“还请仙使代为向问仙宫宫主引荐,就说无涯司隶下谛听楼楼主,第九任大谛听求见。”
“大谛听?”璇玑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终于舍得从柳少游的近身处退开三四步,上上下下又将他打量两遍后,才掩唇笑了个花枝乱颤,“柳郎可莫要逗我了!”
柳少游面色不改,冷眼看着她笑:“是真是假,待宫主见过在下,自有定夺。”
“柳郎是还认不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吗?”璇玑见状,笑意骤敛,话音也冷了三分,风流含情的眸中闪过一抹不善。
“当日未及恭贺仙使寻回明家那卷《千金方》之功,如今在下不过是想助仙使再添一功罢了。得谛听者可知天下事,何妨一试?左右在下手无缚鸡之力,掀不起旁的风浪,不如就让宫主决定在下生死去留。”柳少游对她的暗胁置之一笑,反将手中折扇奉上。
醉香坊时,他曾在璇玑面前亮过这张底牌,没有再留的必要。
观他有示弱之意,璇玑脸色稍霁,接过折扇随手展开,视线与那双炯然威严的描金兽目对上,心下不禁微凛,再抬眼望向柳少游的眼神中就多了份审视。
“郎君若能知晓那中山郡主预备将东西如何处置,奴家这功劳可就更大了。”
这是在盘问卿云去向了。
“此间细节,在下也只想说与宫主闻听。”柳少游却是再不肯多言,只道,“不过在下可以向仙使保证,那些东西没那么快能捅破常州郡的天。她已被仙使吓破了胆,只会找个地方先藏几日,不敢动作。”
璇玑听他前两句时,还很是不悦地蹙了蹙眉,末了才受用一笑,嗔道:“奴家哪有那么吓人?柳郎这张嘴长得是好看,却不讨人喜欢。”
“还请仙使见谅。”柳少游不咸不淡地告罪。
被如此敷衍,璇玑也不恼,只是抱臂睨着他。没能追回账册与信函,宫主定然不快。把人带回去,他若真是“大谛听”便罢,若不是,宫主的怒意就有了落处,不至于全撒在自己身上。
再不济,押了这人质在手,还能逼中山郡主现身,设法换回账册与信函。
她可不信两人从都城同行到常州,就这么轻易闹掰了……
“仙使可想好了?”柳少游抬头望一眼月色,反客为主,竟催促起她来,“时辰不早了。”
璇玑于是轻笑一声,抽下腰间软鞭甩过去,将他缠紧了,提气便走。
“柳郎既如此盛情,那奴家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