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吗?”
“没有!”
“这儿也没有!”
“头儿,这几个人嘴都硬得很,就是不肯说——”
山道上,一个个火把四处乱窜,蒙着面的“山贼”们将戏班车队的大小箱箧与行囊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似一无所获。
领头那人渐失了耐心,手起刀落,砍杀了一个又一个跪地求饶的戏班之人。
最后,他染血的靴停在了戏班班主的眼前。
“别杀我,别杀我……”班主浑身都在哆嗦,连跪都跪不住,只能趴伏在地。
“说!东西在哪儿!到底是谁指使你们偷的?还有没有同伙?”领头的俯身,将他背心一抓,喝问。
“我们就是个普通戏班!”整个人被提起来,班主才发现戏班上下十几号人竟都已倒在了血泊之中,骤然崩溃,声嘶力竭地大喊高呼起来,“你们到底要找什么啊!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杀——呃!”
下一瞬,惊怒在刀锋之下,戛然而止。
随着领头那人的五指一松,班主的身体颓败地砸向地面,睁大的双眼逐渐丧失光亮,空洞而不甘地望向远处如兽脊般伏蛰潜行的山峦轮廓。
那是整个广盛戏班都只差一点点便要走出的山岭……
新鲜的热血顺着刀尖,滴落尘土,领头人将刀势回转,曲臂,以衣袖拭去猩红,扭头吩咐手下搜身:“都找仔细些!说不定就藏在他们身上!”
“是——”
其余“山贼”应了,挨个在尸体身上翻找。
四周静默下来,只有踢拽尸体的声音时不时刺入藏身密林的三人耳膜。
卿云抿紧了唇,抬眼见柳少游将手轻按在武荣的肩头,神色凝重。
分明也不过是十几个瞬息,时间却在回环复始的山风中被拉得格外漫长。
直到一声突兀的惊呼响起:“头儿,不对啊!这戏班里的人少了一个!还有说是死在戏台上的那个女人尸体也不见了!棺材是空的!”
“数仔细了吗?再点一遍!”领头人语调一沉。
手下闻言,来来回回又将地上尸体点数了一遍,还是怎么都对不上数儿。
有人慌道:“会不会那女人真是假死,加上少的那个一起提前带东西跑了?这去哪儿追啊?我们现在怎么办?”
“闭嘴!”领头人烦躁地喝了一声,“还能怎么办?带几样值钱的走,回去禀告大人,等大人定夺!”
于是这帮“山贼”匆匆卷了些金银细软,又砍断拉车的马腿,制造出杀人劫财的假象之后,从小道的另一侧扎进了林中。
火光鱼贯,消失在耸起的山脊之后,卿云三人又观望了半盏茶的工夫,确定“山贼”不会去而复返,才飞奔下去。
侧倒在地的老马腹部微弱地起伏着,痛苦地发出生命里最后的嘶吟。从它后肢断处汩汩喷涌出的血,混着十余人的淌了一地。
卿云顾不上裙摆脏污,蹲身去探每一个人的脉搏与颈侧。
可每一次心怀侥幸伸出的指尖,都只是被死寂的冰凉刺痛。
最后,卿云走向了倒在车辕下的一个小姑娘,大约只比自己小个两三岁,应该就是武荣口中的“周丫头”。刀伤贯穿了小姑娘的心肺,尸僵还没有出现,有些胖乎乎的身体还很柔弱。
轻手轻脚将小姑娘扶靠在一口衣箧旁,卿云用帕子擦去了她颊上的尘土,露出一张清秀又稚嫩的脸庞。
戏班上下终究没有一人幸存,柳少游陪着武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后者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直挺挺跪倒在小女孩的面前。
“抱歉……”卿云鼻间酸涩得厉害,再多的话竟也再难说出口。
武荣双手撑地,只是埋着头摇了摇,哑声道:“她身后的衣箧就是阿红的,信函与账册应当还在夹层里。”
柳少游没有多言安慰,走到箱箧边,俯身伸手在箱中细细摸索了片刻。只听得一声锁扣轻响,他眉峰也跟着一动,便从夹层中取出了一个防水的油纸包。
一本账册与数封信函正包裹其中。
“你来看。”
柳少游先将账册递给卿云,自己则拆阅信函。之后二人又交换彼此手中之物,一目十行地迅速读完,脸色都不太好看。
杨建下与问仙宫往来勾结,上与户部尚书贺安营私授受的细节,都记录在账册与信函中,所筹谋涉及的皆为秘密向天子献丹一事。
近十年来,问仙宫在贺安一党的秘密扶持之下,教派规模日益庞大,每年光养活内外门徒千余众,便是一笔不消的开销。再加上各方探查《千金方》踪迹,搜罗炼丹原料等所需耗资,更是犹如巨兽吞金,绝非一个寻常江湖门派能承担得起的。
执掌户部的贺安由此公器私用,假借其他各类名义开支大笔国库金银,拨向常山郡,再由郡守杨建一番运作之后,供给问仙宫。当然,杨建在这其中上下勾连,也捞足了油水,问仙宫拿到银钱后,自会返回一笔孝敬,而所炼制的丹药也总会被杨建在上送都城前,私扣下几枚,给先天不足,患有心疾的妻子服用。
贪墨国库,结党营私,这二者自古以来都是帝王最见不得,朝臣最犯不得的大罪。莫说是区区一个末流郡的郡守,便是官居二品的户管尚书贺安,也得沦为阶下囚。
更遑论,这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不死仙丹”,谗言蛊惑,欺君罔上,亦是死罪!
“有了这些,必能叫杨建伏法偿命。”卿云眼底尽是肃色,将信函与账册重新用油纸包好,小心收入怀中,瞥了瞥仍垂首僵跪着的武荣,只对柳少游道,“我们再分头找找,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柳少游应下,便与她分头勘察起来。
他不懂验尸,就从现场的痕迹入手着眼。如今正逢大章境内秋雨缠绵的时节,山道上土泥总是略带潮湿,脚印极易存留。
这条山道上,除了戏班诸人留下的草布鞋印外,还有另一种纹路全然相同的印记,显然是方才那帮“山贼”留下的。
因为来回搜找信函与账册的关系,这些脚印层叠,踏乱无章,但柳少游还是借着初破云层的月色,找到了几个“落单”的完整印子,蹲身细瞧。
而另一边,卿云重新验看了多具尸体的致命伤,从创口形态判断,凶器是清一色的单刃兵器,形长而宽,刃厚不及半寸。
几乎是同时,卿云和柳少游起身,看向彼此,道出了同样的三个字。
“是衙差——”
“地上这些鞋印纹路齐整,样式相同,显然是官制的,且与我在县衙里看到的衙差皂靴底部的纹样一般无二。”
“凶器造成的伤口特征也很一致,这帮人用的应该是形制统一的朴刀。普通山贼的武装根本达不到这种水平,刀枪棍棒有,锄头板斧也该有才是。”
二人相继将自己的判断简单说了,结论不言而喻。
是杨建暗中派衙差伪作山贼伏击戏班车队,寻回密函与账册,并杀人灭口。
戏班是连夜出城的,这批夜里当班的衙差接到密令后,为抄近路,赶在车队离开常山地界之前,装作半路杀出的山贼,从斜刺里的林间现身,这才因为时间紧迫而疏忽了要换下皂靴,露了马脚。
又或许,他们并非全然疏忽,只是倚仗官府之势,有恃无恐罢了。
而他们此行扑空,没能找回罪证,杨建断不会善罢甘休。这处山道也不合适久留。
“对了,崔红的遗体呢?”卿云转过一圈后,终于想起方才被忽略的疑问。
“城中那个棺材铺的老板是我和阿红认识的一位江湖朋友。当时我察觉有人跟踪,就留了个心眼,托朋友找个日子就先把阿红葬了,只买口空棺出来,暗度陈仓。”武荣这时也从打击中回过些神来,苦笑道,“我与她都是江湖浪客,早商量过,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不必落叶归根。”
卿云闻言,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想到眼下也有个极现实的问题,不由抿了抿唇。
柳少游看出她的迟疑,主动开口,向武荣提议将戏班诸人的遗体先移至道旁低洼处,掩些草叶上去,暂且安置,待事了再来敛葬。
毕竟,三人现在自身都还算不得安全,实在没有能力与条件为十几号人挖坟立碑,只能行此权宜之计。武荣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没有异议,一脚深一脚浅地帮忙抬搬尸体。
“小心——”
谁知卿云才替他搬回来的周丫头用草叶掩了面,武荣便将她直接扑进了尸坑里!
极细的尖啸擦过耳畔,三根银针刺透树干,没入黑夜。
若没有武荣这一扑,方才那个瞬间被刺透的就该是卿云的右肩了。
“卿云!”
柳少游扑将过去时,已慢了半刻,但见坑中二人虽狼狈,却并未受伤,不由松一口气。
趁他将卿云揽出的间隙,武荣已似鹞子般直从坑中窜上一旁树梢,踏枝旋身,掷出数枚弹丸,又落回地上。
“砰!砰!砰——”
白烟在三丈远的几个方位漫起两人多高的雾墙,一时难辨东西。
“你哪来的暗器?”卿云被呛得直咳嗽。
“是随手从周丫头身上拿的,只是戏班用的烟弹,勉强拖延一点时间。”武荣边答她,边跨上前一步道了声得罪,“对方是个高手,多半是杨建派来的,我们得快跑!”
见武荣右手已扣住卿云后腰间的革带,提气欲奔,柳少游忙过去把住他的左臂,理直气壮地吐出两个字。
“一起。”
“大谛……”
武荣眼皮一跳,还不及把话说完,便听得有女子以内功传音。
“问仙宫宫主座下十二仙使,紫衣仙秋璇玑,请三位回教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