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应悔(3)
萌晞晞2025-05-31 10:354,474

  月余之前,武荣与崔红收到以谛听楼情报网传出的大谛听诏信,便带着广盛戏班行至中山郡内待命。

  大谛听的新传讯久等不至,反倒是一个出手阔绰的神秘雇主找上了门。

  那雇主是个体格高壮的男人,立姿很特别,站在那儿便直挺挺的似一座不动的山。但他显然是有意隐藏身份,黑袍罩身,黑巾遮面,还把戴着的斗笠沿儿与粗豪的嗓音一起压到了最低。

  “这些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男人说着,将一整匣的金叶子递到二人眼前,为的就是请他们夫妻到常山郡守杨建的府邸盗取两枚丹药并信函数封、账册一本。

  武荣直觉有异,当下便要推拒,崔红却先一步伸手从匣中取走了一片金叶子。

  “阿红?”

  “我们考虑考虑。”崔红望着男人笑笑,“不一定答应。”

  男人也不介意,反而豪气地将匣子盖上,整个推给了崔红:“女侠爽快,这便当是交个朋友的见面礼了!郡守府的门墙虽高,但我相信以二位盗侠的能耐,定是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崔红一愣,也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大方。

  可迟疑之色在她眼底转瞬即逝,崔红很快就不顾武荣紧皱的眉头,问道:“若我们当真拿到了东西,该如何给你?”

  “便就放在你们那儿,需要时,我自会来取。”

  闻言,武荣终于忍不住抢在崔红之前开了口,话音冷硬:“我们没这个规矩,也不行不义之盗。”

  “若我说杨建是个可杀之官,这位兄弟也未必相信我的一面之词。”男人沉笑两声,语调泰然,“义或不义,二位盗出东西后不妨一观,自行判断。若觉不妥,东西就在你们手上,再还回便是!”

  “明白了。我们会仔细思量的。”

  崔红暗拽拽武荣衣袖,阻他再次出声,颔首送别那人。

  “那我就等着二位的好消息了——”

  那人说罢,也不逗留,右手在马腹上轻拍三下,便提气一跃,翻身上了马。

  按捺着等到对方策马消失在视线,武荣才终于把满腹不解问出口。

  “阿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哪有单子都没还谈定,就给这么一大笔钱的?太反常了,就算那杨建真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贪官,你也不能去冒险!更何况,我们还在等大谛听的差遣,别节外生枝了!”

  “这戏班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的出项,哪样不要钱?光凭那点儿戏酬,挣个十几年还是辛苦钱。”崔红一开始还只是拧着眉,随口埋怨挣钱不易,可说着说着,面上却笼上淡淡的伤怀,“还有啊,班里周丫头年纪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这样东奔西走,没个着落。我想替她置办些体面的嫁妆。要是小妹还活着,这嫁妆我们也该准备上了……”

  小妹的死,是夫妻二人心头永远剜不去的伤疤。武荣不忍,当下便没再言语。

  崔红见丈夫仍是一脸忧心忡忡,反又主动宽慰,拉过他的手:“放心吧,我心里有计较。咱们先去郡守府踩个点,探过虚实,再做决定,行吗?”

  沉甸甸的匣子被崔红塞到武荣怀里,便好似压在了他心头。他很想专断一回,不顾妻子的想法,把匣子就地一搁,带她离开。但对上崔红笑吟吟的模样,又狠不下心来,只能先顺了她的意。

  郡守杨建的夫人是个爱听戏的,广盛戏班就是这对雌雄大盗踩点的绝佳掩护。

  搭台一连唱了五日,武荣配合着崔红,很快就令她摸清了那雇主点名要盗出的几样东西都藏在距离戏台不远处的佛堂。

  信函、账册当是记录了杨建某些见不得光的罪证,而那两枚丹药在杨建口中则有着长生之效。

  隐在暗处的崔红闻知过后,便决定要在最后一出戏唱完前动手。东西一到手,他们就立刻以还要赶下一家的生意为由,带着戏班连夜离城。

  “我就是好奇嘛,盗出来瞧瞧,瞧完了就依照约定交给那雇主。”昨夜回屋,崔红就兴冲冲地向武荣承诺,还亲昵地啄了一下丈夫的唇角,“我保证,绝对钱货两讫,干完这票就什么都不做了,不耽误向大谛听报恩——”

  武荣许久没见她这般兴起欢喜过,终究没能拗过崔红。

  二人商量着在嫦娥下场后,增添一出其他角色登场的唱段,以此拖延幕间时间。届时,戏台边的武荣再暗自将鼓声以内力激荡,吸引众人注意,掩盖崔红潜离戏台的脚步与行踪。

  崔红就这么在下场的幕间潜去了佛堂行盗窃,又悄然折回后台。

  然而,武荣万万没想到,崔红竟真起了长生的妄念。

  “自戏班从中山进到常山郡地界后,我们就时不时听闻关于不死药的传言。我只当是无稽之谈,大家以讹传讹,或是有人故意卖药行骗。可阿红却不知为何对那些传言格外留心,似是很感兴趣。”回忆说到这儿,武荣苦笑着从怀中取出另一枚丹药,递给柳少游察看,“这是阿红死时,我从她身上摸来的丹药。盗出的本该有两颗,我便知她在台上没吃戏班药葫芦里提前备下的糖丸,而是吃了那所谓的不死药——”

  可这一出假戏真做,崔红却不曾如偷服了灵丹的嫦娥那般飞天奔月,反是命丧黄泉。

  “也怪我。如今想来,小妹死后,阿红就生出许多白发。有时对镜梳妆时,她便问我自己是不是比从前憔悴了,我却觉得夫妻情分不在容貌之上,就没放在心上……”武荣愧悔地长叹一声。

  青丝暮雪朱颜改,是多少人深藏内心的忧惧。

  这种漫长的忧惧远比瞬间的死亡更加可感可知,也更容易诱着人去窥探欲望的深渊。

  卿云不确定自己真到了那一日,会否与崔红一样,心生忧怖,行差踏错,反误性命。只是知晓了前因后果,再回想起崔红最后那凄婉的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天青夜夜心”,只觉唏嘘不已。

  那一刻她是悔的,悔不该起贪念,不该妄想生生世世,到头来却连这一世的相守都辜负了。

  但卿云没能替崔红感怀多久,就见柳少游一脸复杂地把丹药用一条帕子托着,递到了自己眼前。

  “你能看出这丹药是什么炼的吗?”

  “……我先收着吧。等和阿烛姐碰面了,让她瞧瞧。”卿云连帕子都接过来,塞进腰间革囊的暗袋里。她没亲眼瞧见过炼制尸油的场面,但也愿意理解其可能给柳少游这个洁癖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么巨大。

  分明是轻若无物的一颗药丸离手,柳少游却仿佛如释千斤之负,深吸一口气的同时,似才找回些平日的敏锐,正色追问武荣:“所以,崔红想要的是长生,就只盗了丹药?”

  武荣摇头:“丹药贴身好藏,但带着信函与账册不便登台。幕间往返又来不及再藏于别处,所以就近藏在了戏台后,专收她戏服的衣箧夹层中。她的衣箧是特制的,就是应对这种情况。”

  “原来那管家说的‘都不见了’,不是指两枚丹药都不见了,而是指信函和账册也一起消失在了佛堂。”卿云听完哦一声,以为自己想明白了。

  可柳少游却跟着脸色骤变,惊道:“糟了!”

  “什么糟了?”卿云和武荣都不明就里地看向他。

  “你确实是‘都不见了’吗?”柳少游把“都”字的字音咬得极重。

  卿云见状也认真又回忆片刻,随即颔首道:“我确定。”

  “若只是两枚丹药丢失,早晚还能再炼出新的,比起大动干戈,杨建会更倾向息事宁人,以免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可若是管家同时发现,记有罪证的账册和信函也不见了,杨建怎么可能任由其落入他人之手?之所以没有当场发难追究,只是因为事密不可外泄,无法在郡守府邸众目睽睽之下行事罢了。”柳少游沉吟着,眸光又是一沉,“如今想来,他提出让戏班将命案报官,本就是个羊入虎口的圈套。一旦你们被官府以杀人凶嫌之名全部控制起来,便可任他宰割。可现在……”

  “现在戏班坚持连夜出城,一旦离开常山郡,便会彻底脱离杨建掌控——他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戏班有危险!

  卿云接过柳少游话头的同时,武荣也反应过来,与二人疾步追赶前方已行远的车队。

  武荣虽是跛足,但轻身功法了得,穿林潜行极快,只难为了另外二人力不能及,眼见距离越拉越远,正担心要跟丢时,前者却在一棵树后猛地刹停了脚步。

  卿云顺势下望,不远处的山道中火把的亮光比原本的要多出不少,心下便是一沉,忍着腿腹酸胀,加紧赶到武荣身侧。

  山风也在此时送来了一片嘈杂而模糊的乱响。

  有人声,或呼喝或哭喊,有马惊嘶鸣,有箱箧翻倒,有锣鼓坠地,还有刀剑出鞘。

  “快交出来!”

  “大爷您说什么?我不知道啊……钱都在这儿了……”

  卿云凝神辨出些词句,低声问:“是山贼劫道?”

  “不会这么巧。”柳少游敛眉,忧心地瞥了眼身侧的武荣,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自己的步子。

  正当卿云不解他何意时,只见武荣忽地怒目圆瞪,攥起匕首,就要冲下坡去!

  “站住!”柳少游的反应也极快,当即闪身在前,横臂一拦。

  “他们杀了周丫头!她才十六岁!”武荣未料这一拦,急撤开险些误伤柳少游的匕刃,眼圈却红了。

  “这些人不会是普通山贼,应该是杨建派来的,要么是私兵死士,要么是府衙精锐。”柳少游陈述事实的话音不高,却字字沉定有力,“你行盗靠的本就不是武力,对方围攻你一人,去了也是送命。”

  “戏班的人根本不知道账册和信函的事——我去把东西给他们,让他们拿走,给杨建交差!”

  “然后呢?”柳少游问着,反向武荣逼近一步。

  然后,戏班的所有人都将失去唯一活下来的价值。

  东西已经到手,知情又或是不知情的人,又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世上呢?

  除非南宫止从天而降,否则死局已定。

  连卿云那双从来清亮的杏眸里也划过一抹名曰无力的黯淡。

  “难道你就我让这样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吗?!”

  武荣攥着匕首的指节发白,也不肯再退,咬牙朝前一递,寒光霎时映亮了柳少游肃然的眉眼。

  此时此瞬,在这片暗夜密林中,柳少游卸去了属于钱庄少东家的散漫伪装,也不再将莫测锋芒藏于故作的商贾精明之下。

  执扇而立的侧影清冷自持,胸有万般沟壑,面无喜怒声色。

  他平静的与武荣对视,眼底是卿云曾在明家山庄那一夜望见过的悲悯,似神明垂怜。

  是啊,统掌谛听楼,知晓八方事的大谛听,于碌碌的世人而言,不正是遥远的神吗?

  神知道他们的秘密,实现他们的祷求,也看穿即将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福与祸——

  所以神,始终都是局外人,不在光里,也不在影里。

  原来,自己早在初遇那晚,就见到过柳少游身为大谛听的模样。卿云望着他,心底生出些许释然,默默走到了他身边,并肩拦在武荣面前。

  “东西交了,戏班之人必死无疑。若不交,或许还有人能在混乱中幸存。”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无声握住,卿云迎视向武荣的目光也愈发坚定,“所以你不能去。”

  武荣惨淡一笑:“或许?何必自欺欺人?”

  柳少游闻言,唇边逸出一声低叹,放下了执扇相拦的手:“武荣,一年之期未过,你却要舍命弃诺,是为对我不忠;不能忍一时之痛,只知冲动赴死,难向杨建讨还血债,是为对戏班不义。你若打定主意,要不忠不义,我不再拦你,也拦不住你。戏班众人枉死无辜,今夜过后,我若能顺利脱身,仍会设法以谛听楼之能为他们敛尸还乡。”

  说罢,他竟是拉着卿云,将路让开了。

  “……”

  小妹被害后,武荣与崔红打破了一贯坚持的侠盗原则,劫了常行善事的东海钱庄,以重金求见捉影阁阁主。那时纱幔后未露面目的大谛听也是这般,只是站在他对面,连叹息都是不露声色的浅淡。

  他不曾将痛苦轻描淡写,只是告诉他们,并非每一条复仇之路通往的都是失去自我的深渊。

  所以,哪怕自己更为年长,武荣也是敬服柳少游的。

  武荣沉默着,却垂下了攥着匕首的右手。

  生死面前,泰然处之,本就是强求。卿云看在眼里,有些不忍地提议道:“不如我们再悄悄靠近些?若戏班里还有人留着一口气在,等那伙人走了,我们也好立刻救治。我验看过的伤口不少,急救外伤之法应也能贯通些许。”

  “……多谢姑娘。”

  虽知希望渺茫,武荣还是感激卿云好意,抬头谢过。

  柳少游也没有异议,只补充了句:“眼下的风势有利于我们,能听清话音便得止步,再近恐被觉察。”

  “大谛听放心,这分寸我省得,绝对不会再让你们也落入险境。”武荣闻言,将匕首插回腰间,言语间带着几分强打的精神,“潜藏身形是我本行,跟我来吧。”

  卿云见状,才彻底松口气,冲他一笑。

  “那就拜托了。”

  

继续阅读:第五十九章 囹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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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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