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郡守府之后,卿柳二人迅速找了家成衣铺,改换一身合适夜行的行头,折返时正好赶上广盛戏班的车队自府邸侧门的小巷而出。
二人远远跟着,发现戏班一行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兜转过几处商铺,采买补给,又给崔红置办了口棺材好扶灵回乡,倒也并无异样。
直到第三通夜禁的更鼓响起,戏班车队才穿过城门,缓缓没入郊外夜色。
“还跟吗?”卿云拢紧兜帽,略显犹豫地问柳少游。
“金不换口中那个服用不死药的官老爷家眷,十有八九就是杨建的夫人。”柳少游也将斗笠压低了些,脚步不停,“若崔红武荣盗取的是救治妻子用的丹药,他为何不当场发难?”
杨建初闻府中失窃时,脸色分明很难看,却并不封府捉贼,还放任戏班匆匆离去,选择吃下这个哑巴亏,的确是不合情理。
还是得一探究竟。
思及此,卿云便与柳少游一道踩着更鼓的余音出了城。
厚重的浓云仿佛是追着二人的足迹压过了城墙,将门楼上高悬的孤月遮住。
吊桥起,城门闭,将身后的来路隔绝。卿云下意识循声回望,高处的女墙间洞影重重,像是什么庞然大物的眼,诡谲而空洞地盯着渺小的世人。
就在卿云心头莫名难安时,一只手轻柔而坚定地握住了她的左腕。
“山间夜路难行,跟紧我。”
空中无月,可柳少游那星海一般的眸里却替卿云藏下了一轮永不被遮蔽的皓月。
“是你该跟紧我才对!”
卿云凝眸望进那片清晖,笑颜一展,回握住他的手,不再迟疑,拉着柳少游一头钻进道旁的林子,掩藏身形,尾随戏班而去。
先时还是二人在暗,戏班在明处的官道上。但距离县城越远,官道就愈发曲折转狭,待延伸进林中,便只剩下树影阻隔,起伏崎岖的山路了。
山林掩映,月色昏黯,四下悄然,唯有马蹄声、车轱辘声与草叶窸窣声断续不止。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柳少游已经又走在了前头。
斗笠碍事,他早已丢了,只将折扇扇骨化出利刃,一手斩蔓草开道,一手牵卿云同行,不近不远地缀在戏班车队的几丈之外。
二人自入林后便默契地只用眼神交流,连步伐都刻意仿着戏班之人的节奏与力度,不曾发出一丝异响,就这么跟了大半个时辰下来。
饶是卿云从前在义庄跟着师父验尸时,常专注个把时辰不停,此刻都不免一阵乏累。
正当她抬袖擦汗,咬牙坚持时,前头始终紧盯车队在走的柳少游却倏地脸色骤变。
“不对——”
有什么东西疾速掠过伏草,草叶摧折的细动传入二人耳中时,已然迟了一步!
电光石火间,一把寒刃刺破夜色,抵上了卿云的喉咙!
“卿云!”
“站着别动!”
那人喝住柳少游,挟着卿云步步后退,拉开一个足以对峙的安全距离。她能感到对方撤步的步姿有异,重心总是左低右高,应是跛足之人。
“说——杨建派你们来跟踪我有什么目的!”
“武荣,你别冲动,我们没有恶意,更不是授意于杨建。”卿云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地面上拉长的人影,平复自己刚才失速的心跳,也试图稳住武荣。
她与柳少游当时都在台下看戏,武荣将他们与杨建视为一丘之貉,倒也在情理之中。
“怎么?”武荣冷笑,显然早有警觉,“难道你们处心积虑在城里跟了一路,又跟进山来,还是冲着广盛戏班的戏不成?”
“自然不是。我们在查一桩旧案,查到了杨建那儿,你和崔红从郡守府带出的东西,很可能与我们要查的案子有关。”
卿云一边说,一边给握紧了折扇,不知是否在盘算动手的柳少游使劲使眼色。武荣纵使是个瘸子,那也是会武功的瘸子。他空有内力而不能用,单凭暗器之利,在人家手里哪能讨着什么好处?
“不就是想替杨建把东西拿回去?你当哄骗三岁小儿吗!”武荣语声含怒,匕首在卿云脖颈上擦出了一道血线。
柳少游神色一紧,眼角余光瞥见戏班车队终于彻底行远,忽地厉声问:“武荣,难道你不知这四下如今除我们三人外,还有旁人?!”
武荣闻言,登时面露警觉,可耳廓耸动片刻后,便又露出不屑之色:“嗤,想诈我?”
柳少游的确是在诈他,可为的却也不是诈他,而是借武荣的耳力来确认四下无人。
行盗者,轻功和耳力都是极佳的,方才寻常行路时,武荣都能耳听八方,觉察出有人尾随车队,潜藏踪迹绕后。此刻正当一触即发的对峙之际,但凡周遭有一丝风吹草动,有一缕气息潜藏,他都不可能错过。
除非,对方是个南宫止那样级别的高手,抑或是正以罕见的龟息功掩藏所在。
但相比忽略这两种微小可能而冒的险,柳少游更不愿再让那利刃再迫近一丝一毫。
“盗亦有道,你二人以不义之财来我楼中求取情报,我本应报予无涯司,交由辟邪卫处置。然,人非草木,今日我怜你二人一念之差,一朝踏错,其行可由,不是不能将情报相赠。但作为交换,五日为期,限你们将这些不义之财全部归还。此外,一年内,我谛听楼若有驱策,你二人不可推脱,可否愿意?”
听完柳少游刻意压低嗓音的长篇大论,卿云只是一脸茫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没头没尾,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
“大谛听?!”
武荣本就觉得柳少游的身形有几分熟悉,此刻连音色都与记忆中的恩人对上了。
“此言除你夫妻,可还有第三人听去吗?”柳少游轻笑。
当一声,匕首落在卿云脚边,武荣那条没瘸的腿就已经一弯,冲着柳少游跪了下去。
“武荣见过大谛听!是武荣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恩人!”
柳少游上前两步,将还懵在原地的卿云拉回自己身侧,才拢了折扇作势,虚扶武荣:“当日我不曾以真容示你,何来有眼无珠之说?快起来吧。”
武荣却没动,也不吭声,反而面露愧色地瞥了一眼卿云的脖颈。
“就是擦破点儿皮,不碍事。”卿云挑挑眉,随意拿手背一抹,“你就是真给我拉开一道口子,只要没割断食系与气系,我也都能缝上。”
武荣嘴角微抽:“姑娘女中豪杰。”
“手脏,你也不怕感染。”柳少游却夸不出来,眉头紧锁着从袖中摸出个瓷瓶。
“伤口深了才怕感染。”卿云纠正一句,却也没阻止他给自己上药,只是眯眼盯着他。
柳少游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决定循序渐进,先从武荣的事儿交代起。
“是我的错,先前在郡守府没和你说明白。武荣、崔红还有个义结金兰的小妹,他们原来是三人为伍的侠盗。但一次意外,小妹遭人买凶暗算而死,他们夫妻二人急于寻仇,却不知仇家是谁。他们平日劫富济贫,盗来的银子也都散了去,没有那么多钱财积蓄,于是报仇心切之下就盗了东海钱庄的储银,向谛听楼买消息……”
那时,柳少游刚刚继任大谛听,借由谛听楼的情报网,他很快就得知了自家钱庄被盗的罪魁祸首和前因后果,又听“自投罗网”的夫妻二人一番陈情,便念在他们往日行盗为义,对钱庄下手时也不曾恃武伤人,遂以效力一年的条件作为交换,接下了这单“捉影令”,由捉影阁将仇家行踪奉上。
“那时我与阿红便承诺,只要为小妹报了仇,我夫妻二人还能有命活下来,莫说一年,此生都愿听大谛听差遣!”武荣是个惧内的过来人,瞅着柳少游那开口先认错,说半句便要觑一眼卿云脸色的模样,便知是同病相怜,自感仗义地接过话头往下说,“后来,我与阿红手刃了杀害小妹的仇人。虽然我瘸了一条腿,也是值了!”
卿云果然把视线从柳少游脸上移开了,转向武荣问:“那你们怎么唱起戏来了?”
“谁年少时不想着出人头地,名动江湖?可成为了人人称道的盗侠又如何,说白了,过的还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武荣自嘲地摇摇头,“小妹死后,阿红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便想着金盆洗手,退隐了去。早年她家中长辈还在时,曾教过她几年戏。于是,我们就用剩下的一点儿积蓄盘了个快散伙儿的戏班下来,各地搭台唱戏。明面上,老班主是戏班的话事人,戏班里其余人也都不是江湖人,更不知道我夫妻二人底细,只知阿红是个顶厉害的角儿,广盛戏班的名声都是她一字一句唱出来的。而我就是沾她的光,在戏班里混饭吃。”
提到妻子,武荣神色熠然,毫不介怀旁人因此将自己看低了去。
“不过,我们偶尔还会接几个单子,干些劫富济贫之事,也是想着总不能还没等到大谛听的差遣,就把看家本领给忘光了。直到前阵子,眼看一年之期将过,我们终于等到了大谛听传信相召,让我二人在中山郡附近待命。”
武荣没有理由和柳少游合起伙来杜撰这前因后果,卿云默默听完,终于消化了柳少游正是谛听楼楼主的事实。
过往种种被忽略的细节此时再忆起,便一一有了印证。
柳少游对谛听楼的运转细节了若指掌,如数家珍;他几次无意间在她面前显露出的主事姿态;以及在中山县城,谛听楼因他被劫而启用的暗探追踪网,应当也不是一个普通丙等捕风使能享有的……
也亏她曾不止一次觉着柳少游只当个捕风使是屈才了,却怎么也没往这处想过。
昨日初闻他身中奇毒,有性命之危,她关心则乱,居然漏过了一个最浅显的道理:阎阿烛口中的奇毒定然罕见,柳少游与桂圆同中这一种毒,恐怕是存了某些关联的。
今夜之前,卿云只当他是个喜好探听消息才做了捕风使的富家公子,那还能说是碰巧查到一处去了。可现如今却截然不同了。
桂圆之死的隐情,他究竟知晓几分?
卿云并不认为是自己给价太高,才让堂堂“大谛听”伪作“捕风使”陪自己调查祥云纹身的底细。如今想来,当日雅文社雅集,看似是她盯上了他的钱袋子,软磨硬泡,可实际上呢,只怕自己才是那只“愿者上钩”的鱼儿。
柳少游接近她,答应借钱给她,定然有他自己的用意。
若只为解毒而来,当日在太清观,他便已可遂愿,抽身随阎阿烛离去。可若不是,他又在为了什么不惜几番犯险?
“我是不是手重了?”
见卿云蹙眉,柳少游指尖一顿,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与她四目相对。
自仲夏入孟秋,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的全部心思都摊摆在了柳少游的眼前。可柳少游的真实身份,若没有武荣这一遭挟持,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知道……
卿云说不出心底那股酸涩滋味,究竟是气闷,是不甘,还是委屈。
可她有理由委屈吗?
柳少游为人如何,她心如明镜,不至于有什么奸邪目的。况且大谛听的真实身份本就隐秘,又并非只瞒她一人,无可厚非。
可有时最糟糕的,偏偏就是这无可厚非。
此刻荒山野岭,又有诸多未明未了之事需要探查,绝非追问缘由,讨要说法的好时机,卿云更不可能为此与他怄气,耽误正事,当下只得恶狠狠地瞪柳少游一眼,冷口冷面地把药瓶从他手里攥过来:“一点儿小伤,别小题大做了。其他事先不提,我虽不是大夫,但也懂得一些医理。崔红先时唱腔中气十足,气息绵长,纵使闯荡江湖,有些隐疾旧伤在身,也到不了忽然呕血咽气的地步——”
说到此处,卿云的视线随话锋一转,审视武荣的杏眸锐利生光:“所以武荣,你在郡守府没说实话。崔红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