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应悔(1)
萌晞晞2025-05-28 19:145,087

  在郡守府中搭台唱戏的是西南地区小有名气的广盛戏班。

  暮色低垂,星月渐现,戏台上一出应景的《嫦娥》刚刚开场。这出戏讲的是王母为奖赏后羿射日之功,赐下长生的灵药。后羿将灵药交予妻子嫦娥保管,嫦娥却没能控制住内心的欲望,偷了灵药服下,飞入月宫,从此与爱人永隔,在夜夜孤寂中悔恨。

  卿云在都城时就没少听,早就对这戏中桥段滚瓜烂熟了。

  宴上主家的位置还空着,只因杨建才入席不久,便告了失陪,道是夫人潜心礼佛,每次都会忘记时辰,下人也不敢打扰,还得他自己走一趟,把夫人请来。

  见卿云的小脸上写满“无趣”二字,兴致缺缺地打了几个呵欠,柳少游也猜着几分,手中扇骨跟着台上鼓点,在案上轻叩:“这出戏若是看腻了,一会儿还有别的好戏看。”

  “什么好戏?”卿云精神一振。

  “别急,很快就知道了。”柳少游刻意卖个关子,本是想逗逗她,若能听得几句央告,那便是意外的风情了。

  谁知卿云却把仵作革囊往桌上一摊,抽了剖刀出来,瞥一眼他面前那盘蒸蟹,皮笑肉不笑地问:“闲来无事,我帮柳公子剔些蟹肉吧?”

  这哪里是剔蟹肉,分明是要剔他的肉……

  柳少游在心头哀叹一声,嘴角那点尚未得逞的笑意被治得死死的,只能赶紧招了:“江湖上有一对闻名的雌雄大盗,妻子名叫崔红,丈夫名唤武荣。平日里不行盗时,他们也有正经营生。”

  “你是说,他们就在这广盛戏班里?”卿云这会子才拿正眼朝戏台瞧去。

  柳少游颔首:“台上演嫦娥的那个女人就是崔红,是戏班里的角儿。武荣呢,是个跛足,登不了台,就是击堂鼓的那个。这二人专劫不义之财,能被他们盯上,看来这郡守清白不了。”

  顺着他的视线,卿云找着了武荣。他自己隐在不起眼的树影下,灼亮的视线与手下的鼓点一起,始终追随着戏台上笼在月晖里的妻子。

  “可你不也说了,这戏班也是他们的正经营生。也许他们就是被请来唱戏的呢。”

  “广盛戏班不常接这样连唱五日的生意,倒更像是有意踩点而为之。”柳少游却不以为然,一副拭目以待之色,“我记得方才管家说,《嫦娥》是戏单里的最后一出戏了。”

  所以,若真是为行盗而来,今夜便该动手了。

  卿云这下总算来了兴致:“你别说,这嫦娥的身段与唱腔都不俗。”

  正巧杨建携夫人回席时,见她盯着台上,兴味颇浓,不由笑道:“郡主若是喜欢,我再留这戏班在府上多唱几日如何?郡主只管住下赏戏。”

  “这戏班唱得着实不错,”卿云闻声,与柳少游一道起身见礼后,方才重新落座,举起酒盏,笑言辞谢,“但我出门在外已有些时日了,怕叫父亲担心,还是早日归还得好。只能拂了杨大人美意。”

  卿云敬酒,杨建没有不礼尚往来的道理:“郡主说得是,是不好叫令尊担忧。待明日,下官必备上践行薄礼,再亲自相送郡主出城。”

  “那卿云就多谢大人了——”

  二人一番推杯换盏过后,聊得似更畅快随意了些。

  “说来下官与令尊也算有缘,都是元丰初年自都城外放为官的。只不过,如今令尊已是王爷之贵,而我却十年一日,还在常山郡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元丰初年,也就是朝野动荡的十四年前。

  那一年,梁王初封,无缘大统,东宫势盛,太祖垂暮。

  梁王世子因疾暴毙,梁王至此后继无人,太祖皇帝也时日不多。纵使不过短短七日,梁王世子就“由死复生”,却也已在大势上失了转圜余地。前朝遗臣一派早就在太子势力的逼催之下,土崩瓦解,或认清形势,改投东宫,或自请离京,明哲保身。可说是自请,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放弃京中的平步青云呢?不过是为求避祸,逼不得已罢了。

  而为留青史英名,堵住悠悠众口,不落个趁机铲除异己的名声,当今天子也煞费苦心,在当时一并外放了一批追随自己的新朝臣子,杨建便是其中之一。

  所谓,人无脊骨不立,杨建始终只效忠一主,虽就此在两派斗争中销声匿迹,倒也博了个清名。

  可同是外放,卿钊却境况截然。他本是前朝遗臣,如今虽贵为当朝唯一的异姓王爷,面上无人敢言,背地里却常遭诟病。

  卿云听过那些非议,都道中山王府如今的富贵荣华是用脊梁骨换来的。

  当今天子继位后,由梁王一手拔擢至工部的卿钊主动弃去了六部之职,请缨替天子尽孝,去做了那督办皇陵木料的转运使,这才有了回京复命的督办之功,赏封亲王。

  攀亲近的场面话何其多,杨建却偏偏提及这桩旧事,实在不合时宜。

  卿云愕然间不解其意,只能扯上两句闲篇应对:“父亲在中山郡时总在外督办,不常在府上,对我的约束就少了许多。我当时还小,玩心也重,倒觉着在中山郡的那三四年时光比在都城王府中的要自在快意。”

  “咚咚咚——”

  她话音才落,戏台上鼓点骤密,引得主客四人皆往戏台看去。

  只见台上的崔红于轩窗下踱步,唱腔婉转纠结:“此灵药乃天赐神物,一边是夫君情深难负,一边是长生漫漫仙途。怎奈尘世终有尽,偷是不偷意难平……”

  一段唱罢,她将水袖一扬,捧露出装有灵药的葫芦。粉墨之下的一颦一蹙,皆是苦苦挣扎,崔红的手颤了又颤,终于将葫芦里的灵药倒出,仰头吞入腹中,扭身下场。

  “好——”

  随着杨建抚掌喝一声彩,幕间锣鼓歇,丝弦起,腰悬雕弓的后羿自帘后疾步登台,连声唤取嫦娥相见,取出灵药,却只见那药葫芦倾倒在案,当即脸色剧变!

  催声伴着鼓点阵阵,崔红的唱腔复起:“醉中偷食仙丹药,不觉身轻似燕飞……”

  但看她以水袖掩面,再次从另一头的帘后款步而出,拧身回眸,眼波流转间,哭腔悲切,只道君不见鬓角染霜雪,徒羡不老仙。

  “好个不老仙!偏不叫你离人间!”后羿怒极,目眦欲裂,拔剑将玉案砍倒,跃起追向嫦娥,一把拽住她肩上披帛。

  裂帛落地,嫦娥唱腔转作慌乱,白烟腾出,漫过戏台,似入云端。

  此时按戏来走,戏文中的嫦娥便该以奔月之姿下场。

  然而,戏台上的崔红却猛地身形一僵,顿在原地——

  “噗!”

  鲜血呕溅在戏服之上,崔红身子一软,水袖扬空,便如蝶坠。

  后羿攥着手中那半截披帛,愣在当场,不知这戏是何时改的,又该如何接。

  “阿红——”

  下一瞬,有人疾越上台,冲过后羿身侧,跪倒在地,将崔红的身子从台上托起。

  此时白烟渐散,卿云看清了搂着崔红的那人正是武荣!

  “阿红!阿红?你怎么了?”

  崔红的眼角溢出泪来,只来得及看向滚落在旁的药葫芦一眼:“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天青夜、夜、心……”

  是追悔,是亏欠,是不舍……最凄切动人的戏腔,唱尽了生命最后的含恨。

  戏台上下陷入片刻静寂,直到崔红伸向爱人的手垂落在地,后羿扮相的角儿才在自己满脸满身的血腥气中回过神来——

  “死……死人……死人了!”

  卿云和柳少游闻声,倏地起身,戏班众人也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崔红临时改换的戏码,而是真出了人命!

  “死了?不会吧!”

  “怎么回事?老孟你不是会些医术吗?快给崔大家瞧瞧!还有没有救?”

  戏班众人立时将崔红与武荣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事发蹊跷,卿云正欲喝开众人,上前查看,却被席间杯盏碎裂的响声止住了脚步。

  郡守夫人似是受到惊吓,晕眩间带翻杯盏,好在杨建及时将人揽过,才不至于令其跌摔在地。

  “夫人?夫人?”杨建见妻子神色痛苦,抚着心口,几近昏厥,唤之不应,急忙朝管家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取那东西来给夫人服下啊!”

  “是,是……”

  戏台上下全乱作一片,杨建不断拍着妻子的背心,为她抚顺气息,丫鬟们也簇拥过来给主母倒来热水,打扇扇风。

  卿云观察着郡守夫人脸色的同时,柳少游也在拧眉注视着戏台上武荣的一举一动。但对方妙手空空的本事了得,戏班之人又不断来回走动,遮挡视线,根本看不出武荣是否在混乱中取走了什么东西,只能在杂乱的人声辨出他与班主几句断续的言语。

  “小武,这怎么……”

  “你别管了,马上离开……就说是……”

  管家也很快去而复返,却是行色匆匆,空着手凑到杨建耳边极快地低语。后者脸色登时铁青,瞧得卿云心头咯噔一下。

  她只隐约听见“都不见了”四个字,是杨建口中的“那东西”不见了吗?

  广盛戏班的班主此时正从台上下来,被杨建扭头扫来的阴沉目光骇得两腿一软,忙跪地赔罪:“大人恕罪!崔大家呕血暴亡,小人实在是始料不及,无意冲撞贵人啊!若是早发现崔大家身体有恙,戏班是断不敢承下府上生意的!”

  杨建冷眼看着磕头请罪的班主,却似无动于衷,不知在思量什么,直至感到怀中妻子的指尖动了动,他才戾色稍敛。

  “老爷……我没事,咳!刚才就是一时有些心痛气闷,现在还多了,别担心……”

  见妻子转醒,已能言语,杨建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后,才给了班主回应。

  “夫人这几日对崔大家始终赞不绝口,今夜她殒命戏台,也是令人唏嘘。只是这戏是再唱不得了。你跟着管家再领一笔银钱后,便带着戏班去县衙告请,查明死因吧。”

  “多谢大人宽宥。”不知何时,武荣已将崔红遗体托付戏班同僚照看,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近来,也对着杨建叩首,“崔大家是内子,她与草民背井离乡,跟随戏班四处搭台,早年便有旧伤在身,积劳成疾之下才会暴病而亡,并无冤情可申。如今草民只想早日带她回乡安葬。”

  杨建闻言,唇一抿,似并不满意他的说辞。

  班主见势忙道:“是啊大人,病死而已,就是个意外,不必劳动官老爷们升堂忙活!今夜这出戏原来就是在大人府上的最后一场,明日还有邻县一户人家的场子要赶,还请允小人带人出城——此去顺路,就是崔大家家乡的方向,都不耽误!”

  “是吗?那是本官多虑了,你们自便吧。”杨建辨不出喜怒地扯了一下嘴角,挥挥手,像是无心再插手后续,随他们去了。

  班主如释重负,连声道谢,拉起武荣跟着管家就走。其余戏班诸人齐力安置好崔红,便匆忙收拾家当,打包装车,只等班主领回赏钱来便可离府。

  一条人命愣是没掀起超过一盏茶的波澜。

  卿柳二人迅速交换眼色,知道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哎,这好端端的戏只唱了半折,当真扫兴。”

  “杨大人,夫人既已醒来,我二人便不多留了,也好让夫人安心静养。”

  先是柳少游故作扫兴地一叹,后又有卿云礼数周全地请辞。

  杨建正取帕为妻子擦去额角虚汗,闻声倒也不再热情相留,像是一心都扑在妻子身上,无暇他顾,只侧首冲二人微颔:“内子旧疾突发,请恕杨某不能远送了。怠慢之处,他日有机会再备薄酒向郡主赔罪。”

  “大人言重了。”卿云于是又向杨建的夫人福身施礼,道了句安康后,转身又丫鬟引路而出。

  郡守夫人目送二人背影离去,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中却染上些薄淡笑意:“郡主与这位公子倒是般配。可惜我这身子不中用,把客人都吓跑了……”

  “与你何干?若不是那多事的戏子在台上暴毙,你又怎会受惊?”

  “哎,死者为大,莫要犯这口业。况且我这身子本也怨不得旁人,刚才定是又吓着你了吧?”郡守夫人不赞同地摇摇头,只多说了几句,便气虚咳喘起来,“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用自请到常山……咳咳……”

  “你放心,我定替你将那戏中仙丹寻来。到时你便是那月中仙。”

  杨建握紧妻子的手,学着戏腔逗她欢喜,果真换得妻子一声笑嗔:“说什么痴话?我不要做什么月中仙,不过是想与夫君共婵娟罢了。”

  “那也不难,寻两枚不死的仙丹便是。”

  “我瞧你才是那爱看戏的……”

  杨建就这么又与妻子随性地笑语了几句,见其眉眼间显出疲色,才令丫鬟将其扶回房中休息。

  早在远处候着的管家方才疾步走到杨建身边,道:“大人,班主已经领了赏钱,带人离府了。听说江湖上有不少诈死脱身的招数,那戏子死得蹊跷,戏班也有问题——真就这么让他们出城吗?还有那东西早不丢晚不丢,偏偏中山郡主一来就丢了,会不会是……”

  “不是她。方才席间我以当年他父亲转投东宫之事,试她反应。她不像知晓底细的。况且卿钊爱女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也不曾续弦,理应是不会让女儿替自己插手此事。”杨建笃定地抬手截断他,“所谓的中山王,也不过是陛下在明面上给其他投效的前朝遗臣立的一个样子,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便能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但孰亲孰疏,陛下心里清楚得很,我等新朝臣子才更值得信赖。”

  当年那场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让嫡长之序这块疙瘩始终拧在当今天子心头。

  旁的不论,就说太祖皇帝还在世时立下的那位皇太孙,只因是风宸与其侧妃所出的庶长子,而在风宸继位皇帝后迟迟不得晋封东宫。且风宸对这位侧妃也不甚宠爱,越发看长子不顺眼,常驳其懒怠傲慢。

  直到五年前,连续产下两名公主的皇后终于诞育出一位皇子。风宸仿佛从这个姗姗来迟的嫡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不顾群臣反对,寻了个由头将长子贬斥,早早逐去地方封王,将还在咿呀学语的嫡子封为了太子。

  心结作祟之下,风寰对待亲子尚且如此,更莫说不一条心过的贰姓臣子了。

  “卿钊当年既想图安逸,吐出了这差事,便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他也要不回去!”说到这儿,杨建话音稍顿,眼底闪过冷厉:“倒是那戏班,本想留他们在府衙拿捏,如今还得费一番功夫。你带人把东西弄回来,近来秋收不利,山中匪寇流窜,做得干净点。”

  “小人明白了!”

  “等等,”杨建喊住应声便走的管家,瞥一眼天色,又沉吟着吩咐了句,“戏班那边还来得及,出城远了再动手不迟。你先传书一封给紫衣仙使。如今她正是问仙宫主跟前最得意的红人,让她也出面相助,把事情压下来。还有不死药,告诉她,只要她能再弄出一颗来,本官定念着她这份人情,日后凡事都少不了她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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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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