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案子还不断判。”
幂篱之后,卿云的话音清亮笃然,听得县令一愣。
“如何不能?”
“宋三是溺死的,并非中毒而亡。”卿云侧首垂眉,扫了眼本已面色死灰的金不换,“金不换无罪。”
“溺死的?你这小姑娘在说什么胡话?老宋死的时候是好端端躺在自家床上的,我和老宋嫂,还有附近赶来的邻居都是亲眼瞧见的!”孙力气笑了,“你这意思,莫非我们所有人都做了作伪?”
卿云轻轻一摇头,向他解释:“人本就并非只有置身水中才会溺亡。有一些溺亡会发生在落水被救之后的几个时辰,乃至三五天之后。”
“这怎么可能?”
“是啊是啊,没听说过还有在家中床上溺死的——”
“找借口也得找个听起来可信点儿的啊,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衙外围观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孙力显然也是半个字都不信:“我看你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一开始还在那儿撇清关系!现在见这老骗子要栽了,才想起胡乱开脱!”
见他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就骂,卿云也不恼,只转而冲堂上县令浅一福身,虽有幂篱遮面,却也能从她不疾不徐的话音中,想见其沉静从容之色。
“大人容禀,死者唇色发绀,仵作通常都会先行查验是否为中毒死,但窒息也能形成同样的尸体表征。加之死者面有肿胀,口边溢有白沫,且生前还曾呛过水,就不能不考虑溺亡的可能。”
“且不论人在床上溺亡之说,实在匪夷所思。你也说了,仵作会先查验宋三是否中毒,这变黑的银钗便是铁证。”县令勉强耐着性子驳她,盯视卿云的目光中却丝毫不掩愠色。
但这份无形的施压对卿云并不起作用,她微抬脖颈,断然道:“但这银钗有问题。”
“大胆——”县令将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你这是在指认县衙仵作在银钗上做手脚,误断凶案不成!”
“我并非此意。仵作没有做手脚,但死者也并未中毒。”
“真是一派胡言!来人,将这扰乱公堂的——”
“是不是胡言,验过便知!”
没等县令说完,卿云已当机立断,取下发间银钗,两步抢到尸体旁蹲下。
与此同时,无人注意到一个黑点儿在堂上疾速飞蹿过一圈,又落回到阎阿烛腕间。
“你——”
堂上立着的两名衙差反应过来,正要上前将她拖开,却没由来周身一麻,险些栽倒,根本无力动作。
也就是这眨眼般的一滞,便足够卿云迅速掰开死者口部,将手中银钗探入喉中了。
“我就在此处。若这银钗转黑,大人再将我以金不换同犯的罪名押下不迟。”
卿云侧身对着上首,隔着纱幔抬眸看向兴怀县令,话音并不比之前要高,却铿锵肃然,竟生生将其本已冲到嘴边的喝令给逼退了回去。
短短十几息,不过几个转念的工夫,待众人彻底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卿云从宋三口中重新取出的银钗色泽雪亮,不曾有半分转黑的迹象。
“我都说了,我那些药丸没毒——”
所有人都怔住了,唯独金不换像忽地捡回了魂儿似的,喜极而泣。
宋三的发妻年事已高,见丈夫死后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么折腾,早已撑不住被人扶去了后堂,孙力自是愈发气恨,恶狠狠地瞪住卿云,高声呼喊。
“大人!您一定要为老宋做主啊!这女人就是和金不换串通好的,不能信啊!她凭什么证明自己手里的银钗就没问题?”
卿云闻言,似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似的,低声一叹。
“我想,应该没人敢往中山王府卖假银钗。”
“你是什么意思?”县令听得眉心一跳,微微变色。
“我乃中山郡主,有天子亲赐玉牌为证。大人若是不信,可亲自查验。”
摘下幂篱的同时,卿云起身,将手中玉牌亮予堂上。
金不换以没有药效的枣泥山楂丸骗人钱财,固然有罪,却不曾下毒害人。捏造的名姓与身份无法取信于人,卿云若要站出来为他洗冤,救他一命,只有亮明郡主身份,方才能让县令听自己一言。
虽则来常山郡之前,四人就商量定了要避开官府行事,尽量低调,不引人注目,更不暴露身份。但要让卿云袖手旁观,使死者枉故,生者蒙冤,白抵去一条性命,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所幸这案子并不复杂,当下便能断了,只要不和在中山郡时一样常住衙门,就能在明面上演一出脱身而去,再悄然返回,打探消息就是。
玉雕的九爪龙纹威严栩然,兴怀县令仿佛被那气势所慑,起身下趋,双手虚拢着那玉牌只靠近了一端详,下一瞬便双目睁大,跪拜下去!
“是下官有眼无珠,失礼于郡主!”
他这一跪,堂上一片也跟着矮身下去告罪,只有与柳少游他们三个还立着,柳少游还趁机给南宫止打了个手势。
卿云歪了歪头,没看懂,却瞧见南宫止一副了然神色,冲柳少游颔首,不由一撇嘴,收了玉牌,转而去请县令起身。
“大人只管照常问案断案,我无意以郡主身份压人,只不过想令自己所学的仵作之道有用武之地罢了。”
县令扶了扶官帽,从善如流:“是……这同样是银钗,为何一个验出有毒,一个验出无毒,还请郡主赐教。”
“有些工匠为了偷漏银料,在打造银器时会只用三分银,剩下七分都是铜。这种货色俗称‘倒三七’,一接触尸体产生的腐败之气或是污秽之物就会变黑,与死者体内是否有毒物无关。”卿云也不与他客套,扬声对众人解释,“之前仵作所用银钗,想来便是着了那不老实的工匠的道。”
金不换闻言,纳闷地看向自己脚边的银钗:“铜的?这如何看出来的?”
卿云未答,只是突然将指尖一松,原本在她手里那支银钗“噗”一声落了地。
众人正感茫然,面面相觑,却听柳少游轻笑出声:“方才县令大人掷出那银钗时,钗子落地之声清脆响亮,还隐有持续的回音。而真正的银钗落地之声,当如郡主这支一般,沉闷柔和且发音短促。”
“正是如此。”卿云就知道以柳少游的察物之细,定能留意到。
“这位便是郡马吧?”县令此前听其一口一个娘子,便寒暄了句,“果真是一表人才,与郡主也是心有灵犀。”
“大人,如今虽已验得死者并未中毒,但窒息溺亡也只是我的初步推测,还需再仔细验看尸体,才能确认死因,向大人回禀。”卿云自己不搭腔,也不让柳少游回应,立刻一清嗓子,扯开话题,“不知是否方便?”
“理当如此。”
县令二话没说,吩咐衙差将尸体抬回后衙的仵作房,由卿云与县衙仵作一道重验。
足等了一炷香后,卿云才重回堂上,仵作也跟在她身后,呈上验尸格目的同时,开口便对县令请了失责之罪,险些酿成错案。
“所以,老宋真是溺死的?”孙力见状,却仍是一副不敢置信之色,“这怎么可能?我当时明明很快就把他救上岸了,只不过呛了两口水,怎么能溺死了呢?”
“死者被救起后,可曾有过口干、恶心或是倦怠的症状?”
经卿云这么一问,孙力不由连连点头称是:“还真有的!我把老宋扶回屋里,换下湿衣后,他就说口渴,我琢磨着光喝水没用,得吃点儿饱肚子的,就去给老宋嫂帮忙做早饭。做得了给他端去,老宋又已经躺在床上了,说自己没胃口,只想再睡一会儿。咱们更夫白日里补觉也是常事,我就没多想,由他去睡了。谁知道这一睡,人就再没醒过来……”
“那便是了。”卿云的判断被再一次验证,当即颔首,转身对县令娓娓道来,“死者年纪大了,体质不佳,前些日子又感染风寒,身体正处于较差的状态,加之眼下又已然入秋,晨间河水寒凉,水性再好,不曾活动开来就骤然下水,也很容易抽筋。死者抽筋跌入水中后,尽管孙力施救及时,死者肺里不曾进水或只呛进少量积水,不足以致命。但其遭冷水一激,却导致喉头痉挛,症状随着时间推移,逐渐严重,没有得到缓解,以至于影响了正常呼吸,不久后便死于无水淹溺造成的窒息。”
说罢,她见县令手中仍在翻阅验尸格目,便又补充了句:“剖验时验得的死者声门关闭,脑部有水肿,也符合无水溺亡的症状。”
“不料这世上竟还有无水而溺之事,真叫人大开眼界啊。”县令于是搁了格目,慨叹道。
“任何人受到冰冷的刺激、惊吓或是过度紧张时,都有可能发生无水淹溺。这样的例子虽不多,但也绝非鲜见,只不过是有的病人症状不严重,阴差阳错救过来了,有的死后被误断,这才导致少有人知。若有人出现了无水淹溺的症状,要先将其头后仰,抬起下颌,顺畅呼吸,再请大夫施针缓解痉挛。”
生死事大,宁信其有。
衙外始终不曾中断的议论终于在卿云此番话毕后消停下来,围观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默默把救人的法子记下了。
“既如此,现已审明更夫宋三乃死于意外溺亡,金不换于此案无涉。但金不换以假药讹人钱财之罪,仍需按律罚过。”县令见状,面上也露出欣慰之色,将惊堂木一拍,断道,“金不换,你可认罪?”
“我认,我认!”
金不换冤情得雪,向着县令满口认罪,又感激涕零地对卿云连磕响头,谢她救命之恩。
“枣泥山楂虽然吃不死人,但倘若真有病人因你的假药延误病情而亡,你便是当真背了人命。偏巧此事阴差阳错,令你悬崖勒马,所以这头不该给我磕,你该谢的是宋三。”
卿云只是看不得冤案,对金不换这个兜售假药的江湖骗子却也没什么好脸色,当即把步子一挪,并不受这大礼。
闻言的金不换愣住一瞬,又忙应是,朝着刚刚摆放过宋三尸体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
“案情已明,我便不叨扰县令了。”卿云惦记着脱身,也无意干涉金不换的判处,说着便要告辞。
谁知堂上县令还未开口,衙外却先传来一句“郡主留步”。
县令见来人一身绯色官服,穿过前庭,快步而来,急急下堂迎了出去,拱手见礼:“不知郡守大人前来,下官有失远迎。”
“郡主造访常山,一来便平反了一桩冤案,我自然要来请郡主赏光,移步府上歇息。”
常山郡郡守杨建,卿云虽不在官场,却也略有耳闻。倒不是因他的政绩如何斐然,而是传闻其性子古怪。放着好好儿的京官不做,自请前来常山郡这等末流郡县赴任,还一干就是十几年,期间几番升迁之机都被他以各种缘由,推辞不就。
这种人不像是会为了仕途上的求进而汲汲营营,结交权贵的,却又在县衙耳目灵通,匆匆赶来相邀,倒叫卿云摸不透了。
“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卿云本是回中山郡看看,顺道途径,偶遇江湖骗子贩卖假药,这才机缘巧合上了公堂,就不劳烦款待了。”卿云对他浅一颔首,客气地辞谢。
“谈什么劳烦?中山与常山本就是邻郡,彼此多有帮衬照拂之处,郡主既来了,我这个郡守哪有不尽地主之谊的道理?内人喜听折子戏,家中这几日请了戏班搭台,连唱五日。郡主若肯赏光,先往府上小歇片刻,晚些时候便可设席,咱们边听戏边宴饮,岂非乐事?”
杨建言语热络,半点儿不见外,也没给卿云留推辞的话口。若执意推拒,面上难堪不说,还会令杨建多虑,疑她此来别有目的,反被其耳目盯上,纵使能在外行动也是极不便的。
思量间,卿云余光瞥过还跪在地上的金不换,想起了他那句“有官老爷的家眷在吃不死药”。
这常州郡最大的官老爷,可不就是郡守杨建吗?
“盛情难却,郡主也是爱戏之人,我们不如就去郡守府上叨扰半日吧。”
卿云心下计较方定,便听柳少游不知何时站定在了自己身侧,先一步应承下来。
“莫说半日,半月都行!”杨建朗声一笑,才问,“这位公子是?”
“他是我的人。”这次换了卿云抢先,给了他一个暧昧又确凿的名分。七品县令兴许不知远在都城的中山郡主是否婚嫁,但四品的郡守每年都需入京考绩,消息要灵通得多。
杨建倒也不追根究底,只是又扫了眼阎阿烛与南宫止的方向,探问:“郡主若还有同行之人,也可一起过府赏戏。”
“萍水相逢,能因这假药的案子相识也是缘分。”柳少游闻言,似顺势对二人邀道,“不知二位可有意再同行一段?”
“不必。我们本就是来求仙问药的,既然常州郡的不死药是假,自要当别处去寻。”
南宫止拒绝得生硬,柳少游也不改笑意,只是客气地拢手作礼:“那便祝二位一路顺风,得偿所愿了。”
“告辞。”
四人就此辞别,出了县衙,卿云与柳少游同乘上郡守府的马车,心下已然明了此前他趁一众人下跪时,与南宫止打的是什么哑谜——
亮了身份的卿云多半难以在官面上脱身,不如顺水推舟,且行且看这常州郡中是哪个官老爷与问仙宫有染。
而阎阿烛与南宫止这两个会武功的,在消息上却并不灵通,离了柳少游,便失了继续留在城内的必要,与其困守空等,倒不如先行一步,前往问仙宫刺探虚实,搜寻证据。
如此,兵分两路,两相得宜,各不耽误,当真是一手好算盘。
“柳少游。”马车在石板路上悠悠颠晃着驶上宽敞的主街,卿云托腮,弯着眉眼瞧他,诚心提议,“你该去做个奸商的,肯定赚得盆满钵满,比捕风使要多得多。”
老实说,她也觉着自己这三百金委实不容易挣,更别说这笔钱中的大头应该还是叫谛听楼拿去了,没多少能落进柳少游的钱袋里。
马车里不知熏的是什么香,馥郁甜腻得有些黏着,柳少游强自将目光从卿云唇畔浅浅的梨涡上移开,手中折扇挑开车帘,一声低喃便散进了街市的喧嚣。
“你又怎知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