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鸡血真腥……”
“还行吧，人血放上一段时间也这么腥臭，你又不是没闻过。”
“哎，演戏归演戏，小姑娘夹私拍马屁可不好哦。”
“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听他说。”
少有人迹的小巷中，病弱公子嫌恶地把带血的帕子甩开，与前一瞬还哭着要殉情的夫人探讨起了血的气味，长相冷艳的丫鬟居然“教训”起了主子，唯有带刀护院看向了尾随而来的驼背老头儿，并出声提醒。
另外三人于是噤声，也将目光投向作铃医打扮的老头儿。
老头儿约莫大衍之年，就愣在巷口往里三四步远的地方，一时不知自己的话当说不当说了。
“在下走错路了，打扰打扰……”讪笑着憋出句话来，老头儿就要退回巷外。
可身后忽然卷过一阵风，他回头便见那冷脸护院不知何时堵住了去路。
“你是不是卖药的？有没有救命的药要卖？”南宫止刀柄一横，把差点儿吓得跌坐在地的老头儿摆稳，“我们要买。”
老头儿扭脸看着半截重新出土的柳少游，笑不出来：“我应该，要卖吗？”
柳少游抚着折扇，用鼓励的目光回视他：“卖吧。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不买呢？”
“……您来常山郡求医那真是来对了，咱们这儿有一种不死神药，连官老爷们的家眷都在偷偷吃。这药不好搞，不过我这儿正好还剩下之前托了关系买来的两颗，原本是想留着自己关键时刻保命用的。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您比我更需要，匀给你一颗也算是积善了！”
老头儿背经文似的，把卖药的说术毫无情绪地飞快串过一遍，而后将幌子与串铃都往墙角一撂，双手拢拳，作揖讨饶：“四位就别消遣小老儿了。是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行走江湖就为混口饭吃，还请四位英雄高抬贵手吧！”
“把你那什么不死神药，拿出来我看看。”阎阿烛才不管他眼角的褶子已经发愁到能夹死苍蝇，上去就是一摊手。
老头儿忙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递过去：“都在这儿了！”
阎阿烛打开瓷瓶闻了闻，又丢一颗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还边问：“这玩意儿你自己做的？一颗卖多少钱？”
老头儿心虚地点点头，然后竖起两根手指：“这个数儿……”
“二百两？”卿云猜。
“没钱的就喊二两，有钱的就要二百两。再有钱的……小老儿也没见过了。”
“顶多值两文钱。”闻言，阎阿烛把药丸咽了，瓷瓶随手递给卿云，让她也尝一口，“枣泥丸，当蜜饯吃不错，健胃消食。”
“您慧眼如炬。”老头儿谄媚地笑笑，“我这就是小本买卖，蹭旁人的光罢了。”
“旁人？这么说，你手里的药虽假，不死神药却确有其事？”柳少游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的确不缺钱，也想买两颗来保命防身，什么价都出得起。你要是能帮我搞到真货，你的那一份也少不了。”
老头儿发亮的眼神先是追随柳少游掏出的钱袋子上下一掂，才舔着唇为难道：“这钱不是小老儿不想赚……方才我说的那些话里也有真的，据说是有官老爷的家眷在吃不死药，可药是哪儿来的就不知了。黑市上那些个兜售的也难辨真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无论问仙宫最初是为何开始搜寻仙方，炼制仙丹的，底下那么多门人，总有手脚不干净的，偷摸弄些试炼的丹药到外间售卖，换取银钱，不是没有可能。
大抵是歪打正着，碰巧有服食了丹药的病人因旁的原因痊愈了，却误以为是丹药之效，这才令常山郡有“不死药”之名逐渐传开，也引得各路江湖骗子借机讹骗百姓。
“哪家的官老爷？”卿云追问。
“这……这如何说得……”老头儿嘴上支吾，那拇指与食指却不太安分地搓弄着。
柳少游哪能看不明白意思的，正要解开钱袋，却听得巷口忽地传来一声粗喝。
“就是这老骗子！”
但看三名皂靴衙差领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布衣男人堵在巷外，男人面色激动，抬手直指卖药老头儿。
“老宋就是从他手里买的毒药！”
男人话音未落，三名衙差已然快步进巷拿人。
“不是，什么毒药？我怎么可能卖毒药？”老头儿慌了，“冤枉啊！”
“你的药吃出了人命！冤不冤枉的，去了衙门，大人自有明断！”
“哎呦——”
两名衙差不与他废话，一左一右直接将人胳膊扭住架起，另一名班头模样的则皱眉扫视剩下四人，并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卿云手里的瓷瓶上。
“对！这两个姑娘可以为我作证的！她们刚才都吃了我的药，没事啊！”
老头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抻着脖子嚷嚷，听得卿云眉心直跳，触感冰凉的瓷瓶也瞬间变得烫手起来。
这下是摊上麻烦事了。
“你们四个若非他同伙，便配合我们也走一趟衙门，验查清楚。”班头口中说着配合，右手却已握上腰间铁尺，隐露戒备。
“官爷误会，我们就是路过的，也被他骗了想买药。”柳少游袖子一拢，言笑着想上前将手中的黄白之物塞给班头，“我们是外乡来的，还赶路呢。这衙门就不去了吧？”
那班头却不与他行这方便，侧身一避的同时，反将铁尺抽出一截：“别废话！走是不走？”
自己不走，便要被押着走了。
柳少游难得碰壁，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趁着退回来的工夫给南宫止使了个眼色，示意还不到动武脱身的地步。
“官爷消气，我们去便是了。但话得说在前头，我和娘子与那二人也不相识，不知他们是个什么底细。我们说清楚后便要离开，不与他们一处。”
“你们——”
老头儿张口，话音却戛然而止。
“他们怎么了？”班头回眼问他。
老头儿只是胡乱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他们确实是正好在我这儿赶到一处了，刚还抢药来着。”
卿云知道他骤然噤声改口，必定是南宫止做了什么。
然而寻常衙差哪有江湖人的修为，就算在眼皮子底下，他们也觉察不到。
“嗤，真吃了你的药还有命在？还抢着吃！鬼话连篇！”夹着老头儿右胳膊的衙差显然不信，早把卿云四人当做了其招摇撞骗的同伙，厉声催促，“快走——大人还等着升堂呢！”
实则等着升堂的又岂止县令，还有一众围在衙外看热闹的百姓。
“好端端的，怎么就吃死人了？”
“我早就说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药？就是骗钱的！”
“怎么没有？我家亲戚里就有个痨病鬼，一颗不死药下去好几天都不咳！”
“你哪儿买的？我也……”
“肃静！”
兴怀县令一拍惊堂木，外头交头接耳的喧杂声便立时止了，只剩下苦主嘶哑的啜泣时断时续。
“堂下之人，还不报上姓名？”
水火棍击地数下过后，便是升堂查问名姓与身份。这些都好伪作，一时也验证不得，四人随口就答了。卿云唯独担心的，就是南宫止那张上过通缉令的脸。
但好在柳少游往堂上一站，玉树兰芝一般，言谈举止，风度翩翩，对比之下，便无人留意至始至终都低垂着头的南宫止了。
倒是卖假药的老头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把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抖落了个干净。
“金不换，本官问你，死者你可识得？”
一张架床横在苦主与金不换中间的地上，衙差才将掩住死者面容的白布揭开，瘫坐在地的老妇人哭声就愈发听得人肝肠寸断了。
死者约莫五十岁上下，面部肿胀，唇色发绀，嘴角还残留有白沫痕迹。卿云隔着些距离端详片刻，才听到金不换畏畏缩缩的答话声。
“认、认识……他是城里的更夫，叫宋三……”
“两日前，你可将两枚药丸卖于宋三？”县令又问。
这回金不换应是的字音短促，只急急拔高声量辩解：“但那药丸绝对没毒，吃不死人的！最差就是治不了病——对，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病死的！他找我买药就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啊！”
县令冷笑一声，却并不亲自驳他，而是传人证上堂询问。
那人证就是跟着衙差去拿人的布衣男子，上堂后他先是安抚了宋三的妻子，让她节哀，仔细身子，这才气恨地咬牙道：“小人孙力，也是这县中更夫，与老宋十几年的交情，他身体怎么样，我清楚得很！前阵子就是淋雨伤了风，本来养养就能好，却被这骗子忽悠得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两颗劳什子的不死药，结果才吃下去不到半日，人就没了！”
“这……这不可能啊！”金不换瞪圆了眼，慌神间又去攀一旁卿云的衣角，“姑娘你说句公道话，你方才也吃了的，不就是枣泥丸加山楂吗？我承认打着不死药的幌子坑人钱财了，但旁的东西我也没胡乱多加！要加也是要钱买的啊，我哪儿舍得那本钱！”
卿云早就将瓷瓶交给了衙差，此刻听他向自己求助，也只是望着那地上的尸体发呆，不曾回应。
知她出神定是有所思量，柳少游替她挡开金不换的同时，提醒道：“我娘子服下丹药还不到半炷香时间，而人证说更夫是服用后半日而亡。眼下时辰未到，你就算要找证据，也找错人了。”
“你——”金不换急得老脸涨红，嗓子都劈了，“我的药要是有毒，你现在还不哭天抢地喊着叫大夫给你娘子解毒？你分明就知道我是冤枉的！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大胆刁民！还敢喊冤！”
此番还不等柳少游回应，县令已拍案怒喝，将一根发黑的银钗从案桌上拿起掷下，落在金不换脚边，发出脆且长的一声响。
“本县仵作以银钗查验尸体，验得银钗变黑，说明宋三是死于中毒，你还有何话说？”
“就算宋三是中毒死的，”金不换盯着地上那半截发黑的银钗，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直摇头，“也不一定就是我的药丸有毒啊！”
“后半夜老宋与小人换值，他是当着我的面儿把两颗药丸都吃了的。我不信来路不明的药，所以不放心，今早下值后我就去了老宋家。老宋那时已经起身，说昨夜吃了药，一回家就睡了，睡过半宿，精神还不错，趁老宋嫂早饭做得前，活动活动筋骨，下到家旁的那条河里去捉几条鱼。老宋这人水性一流，谁知这次才下水不久，却差点儿跌溺在水里。亏得我就在边上，把人拉上了岸。现在想想，那时候毒药应该就已经发作了，所以老宋才回屋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没了！这些经过，老宋嫂也可作证！”
孙力把事情的前后当堂又供述了一遍，咬死宋三在去世之前的半日里，只服食过金不换的药丸。
“大人明鉴啊，这世上就没有吃枣泥山楂丸吃死人的理儿！”金不换听完，忙又对着上首的县令磕头申辩，“只要找大夫来验过瓷瓶里的药丸，就知道宋三的死和我无关呐！”
“谁能证明瓷瓶里的药丸和他卖给老宋的是一样的？说不定他早就把毒药掉包了，这瓶子里的就算是枣泥山楂丸，也不能说明老宋吃的就没问题！”孙力说着，也容色激动地跪下来，叩请县令做主。
宋三买药已是两日之前，所买的两枚药丸也都已服下，金不换几乎陷入了百口莫辩的死局！
“人证物证都已确凿，金不换，你可还要喊冤？”
“……”
兴怀县令见他哑口无言，自当他是认罪了，伸手就要去取刑签：“既如此，此案已断，金不换售卖假药，讹取钱财，致使宋三丧命，罪加一等，现判——”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