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中了我的五步醉,却比常人支撑要久,硬是把你抱回了殿里才失去意识,且不是像南宫止那般是调用的内力压制,所以我就猜他身上定有不寻常的地方,想研究研究罢了。”阎阿烛语气率然,并不掩饰自己只是出于好奇,而非医者仁心。
“怪不得,当日我观他在吴府的身法,分明师从不错,却又偏偏装得不会武功。几次近近事关生死之时,也不显露半分,原是必须将一身内力尽数封存,以压制体内之毒。”
熟悉的话音突然在卿云身后响起,回头就见一道黑影逆着月色,正跃落在檐外。
一壶好酒,一柄名刀,正是南宫止。
“抱歉,夜里无事,便寻了出屋顶赏月饮酒,无意间听了你们的谈话。”说是这么说,但他话里的歉意着实不多。
阎阿烛啧一声,往门框上一依,抚了抚自己垂在身前的长发,笑道:“深更半夜,在女子闺房顶上饮酒,莫不是图谋不轨?”
“我不是在你屋顶,你有能力自保。”南宫止冷着面,不为所动。
确实,从跃下站定的位置来看,他所在的应是卿云那间屋子的上方。很显然,南宫止是延续了之前在林中守夜的习惯,只不过到了城中有酒,闲守无趣,不如饮上一壶。
“哦?那小柳可得吃——”
生怕阎阿烛再打趣下去,话题越扯越远,还会惊动对头屋里的柳少游。卿云心里着急,顾不得许多,直接打断了她:“阿烛姐,你既然给柳少游诊了毒,定然知道解法!只要你肯出手替他解毒,以后那些护手你用完了就直接扔,不必费心清洗上面的猫狗毛发。往后不管你要用掉多少副,我都做了送去阎王谷!”
“那你可得想清楚了,一份人情只能换我帮你办一件事。原本这护手你是做来请我验看土中残毒的,现在你确定要用这个人情换我救柳少游吗?”阎阿烛抱着胳膊一挑眉,语气冷了两分,“当日在太清观,我便瞧出他是靠着旁人渡给的内力借命活着,主动提过让他找我救命。千方百计进我阎王谷求医之人不计其数,他还是第一个拒绝我的。”
“我确定!”卿云想都没想,用力点头。
且不说如今追查问仙宫已有了诸多眉目,不差这一条线索。纵然土中残毒是如今唯一的线索,也不及活生生一条性命要紧。
年幼时,对桂圆的死,她无能为力,只能接受。可今时今日,难道她也要等到柳少游死于非命,而后徒怀含恨地剖开他的尸体吗?
“真不再考虑考虑?”阎阿烛又问。
“若是两件事,为何要提到柳少游中的毒?卿云,她就是在逗你。”
这次还不及卿云再次给出肯定的答案,南宫止先开口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阎阿烛最初分明说的是,要验土中毒可以从柳少游身上着手。卿云哑然。
被揭穿的阎阿烛理直气壮:“关心则乱,可怨不得我。”
“我哪儿敢呀?人命关天,阿烛姐还是拿旁的事消遣我吧。”卿云无奈苦笑。
“好了好了,你也别太担心,他那么多年都活过来了,别说这一时半刻了,便是再拖个三年五载也不妨事的。”阎阿烛也适时收敛,正了正色道,“我提他,只是觉得他身上的毒与这土里的,像是出自一人手笔。”
“是何人?”卿云与南宫止齐声问。
“是疯子。”阎阿烛对上二人诧异的眼神,又补充解释,“给人的感觉,是个疯子,至少也是个奇奇怪怪的药痴吧。但我不认识这号人物。小柳这毒在体内少说得有十年了,我那时也才刚拜师学毒学药不久。”
她才说完,指尖点了点唇,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对啊。一捧土开不了口,柳少游一个活人还说不清自己怎么中的毒吗?毒是什么来路,是谁下的,你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关于这一点,卿云刚回过味时就起过念,当下只是摇了摇头:“他若知晓来路,岂会这么多年都对身上的毒束手无策,只能用内力压制?”
东海钱庄,家资巨富,一百金说借也便借了,柳少游什么样的消息买不到手?只可能是个连谛听楼的情报网都没能摸着踪迹的来路。
“又或是知晓来路,但寻不得。”
想了想,卿云又补充了句,只觉追查这条线索的前路更加渺茫。
阎阿烛不喜在这方面动脑子,并不追问这个结论是怎么得来的,摆摆手,不以为意:“不晓得来路也无妨。没有祝馀草,我还没有什么把握能解毒,正巧小柳把他自己的救命稻草提前找到了,就好办多了。等这次探完问仙宫,我采些祝馀草回谷再给他慢慢治,不急在这一时。”
卿云没有马上应声,总怕夜长梦多。
“她说的没错,只要柳少游不动用压制毒素的内力,就不会毒发。”南宫止见她迟疑,也出言道,“十年都过来了,自己身体情况如何,他自是有分寸的。我们不必太过紧张,反令他尴尬难做。平常处之即可。”
直到话说完,他才发现对面二人都拿惊讶中又隐含三分稀奇的眼神瞧着自己。
“我说的有什么不妥吗?”
“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阎阿烛念念有词地把人从下往上瞄了一遍,最后落在他那双怎么看怎么冷情的薄唇上,尤其是抿着时,那弧度是极凌厉的。
“你说的对。只是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心细的一面。”卿云态度就好多了,不似前者阴阳怪气,“我一直以为你从不在意旁人情绪。”
“他算朋友,不算旁人。”
南宫止神色淡淡地丢下一句,便腾身又回了屋顶。
屋顶片瓦未响,廊檐下的二人也不知他落脚在谁的房间上。
“会飞了不起。”阎阿烛不服地嘀咕一声。
“其实南宫和阿烛姐一样,都是个面冷心热之人。那夜不知是敌是友,他出手时才多有冒犯,你就别与他计较了。”卿云逮着话头,便想为他们缓和关系。
阎阿烛伸手一点她的鼻间,动作亲昵,显然不曾当真气恼:“下次夸我的时候,别带上他,姐姐我听着会更欢喜些!”
“晓得了!”卿云满口笑应。
“行了,天色不早,明日还有大戏要演,早点儿回去睡吧。”阎阿烛抬眸瞥一眼梢上月影,眼底笑意傲然,令人不得不信,“你放心,我阎阿烛应下要救的人,就算阎王亲自来了也见不着!”
“那就拜托阿烛姐了,晚安——”
因着阎阿烛给的这一颗定心丸,没有想象中的辗转,卿云回屋后很快安然入眠,踏踏实实睡到了转日晨光大亮。
她起身梳洗,期间将昨夜阎阿烛说的每一句话又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才发觉自己和南宫止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晚在太清观,柳少游和自己一样都被种下了蛊虫。
只是这些时日相处愉快,身体又没有任何异样,别说卿云几乎忘了这茬,怕不是连阎阿烛这个种蛊的都记不得了。可蛊虫毕竟是异物,潜藏体内,对已经身中奇毒的柳少游会否不利?
想到这儿,卿云不由加快手里动作,银钗一挽墨发,便要去找阎阿烛询问。
可一拉开门,门外正欲抬手叩门的却是柳少游。
“刚要喊你吃早膳。我让客栈把常山郡的几样特色早点都送来了,你挑着尝尝,要是有喜欢的,走之前再买些带上吃。”
柳少游说完,卿云却只是望着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南下前,她绕道义庄辞别师父,柳少游曾应了师父要多关照自己,当时听来不过是句客套的场面话,直至今日再回想,竟有万千感慨,如潮似浪,涌入心头。
“怎么了?”柳少游摸摸自己的脸,狐疑。
“你手肘的伤好了吗?”卿云问他。
“都多少日了?早好全了。”柳少游失笑,“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前几天忙着赶路,没顾上,今早醒来突然想起。”卿云轻描淡写地圆过去,抬步跨出门槛,“走吧,去吃早膳。”
这本也就是小事,柳少游自没放在心上,等她关了房门,便一道去了前院。
阎阿烛与南宫止二人已经吃上,卿云走过去,虽是挨在前者身边坐了,却没有把蛊虫之事问出口。
这么多年,无论是四处行商的钱庄少东家,还是消息灵通的谛听楼捕风使,柳少游都做得自在,若非被阎阿烛诊破了,或许一直到“捕风令”的悬赏结单,她都不会知道原来柳少游始终受制于体内的奇毒。
若他日还有缘再会,柳少游也仍会是初见时那个轻摇折扇的翩翩贵公子……
南宫止说的对,至少她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打破现状。
可不知为何,他日有缘才能再会的念头一起,心口便似压下块沉甸甸的大石,把卿云压得味同嚼蜡。临了出门时柳少游问她喜欢哪几样,她就只得胡乱点了两三样充数。
好在此行有正事挂怀,快到医馆所在那条街时,卿云便也顾不上心头那点儿无端而起的感伤,戴了幂篱,与阎阿烛一起把“虚弱”的柳少游搀住,向对街而去。南宫止则扮作护院模样,冷脸跟在后头。
“咳咳咳!”
不过几步路的工夫,柳少游就咳喘不止,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引得不少行人侧目、避让。
“我家夫君等不得了,劳烦几位行个方便吧?”
医馆外,看诊的队伍不长,却要等上四五个人,卿云一脸焦色,说着往前面那些病人手里塞钱,每人都是一大块碎银。
“好说,好说,你们先吧……”
“脸色这么差是拖不得了!”
几人收了碎银,都没二话,把最前面的位置让给了柳少游。
卿云扶着柳少游在大夫对面坐了,才帮着他把手搁上脉枕,后者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掩嘴的帕子取下时,白帕上是一大片醒目红中带黑的血。
大夫见状也不敢怠慢,一脸凝重地把脉,却越把越疑惑:“这位公子的脉象……”
“脉象如何?”阎阿烛明知故问,柳少游今日这脉可是她特别“调理”过的。
“恕在下学艺不精,治不了,公子还是尽快另寻高人吧!”大夫又挣扎着望了眼柳少游的面色,看了舌苔,最终还是收回了搭脉的手。
“这怎么能行?”卿云立刻嚷嚷起来,摆出急眼的模样把腰一叉,“您连个方子都还没开,怎么就说我夫君这病治不了了呢!”
“哎,我没说这病治不了,是我实在诊不出是什么病啊!”大夫也急了。
卿云嗓门更高了:“我夫君都成这样了,什么病你是大夫你还看不出吗?我们家不缺钱,需要什么好药,你随便开!”
“这不是钱的问题……”大夫苦着张脸,见其胡搅蛮缠,便压低了声音对着柳少游劝,“我就是个普通坐堂出诊的,公子这般情状,脉象已是……已是入土半截之兆,还是莫要在我这里耽搁工夫了,赶紧去找些名医救命吧!”
“好啊你这庸医!居然还咒我夫君!”
“我何时咒他了?”
“入土这话都说出来了,还不是咒?”
“这位公子,我可是好心提醒……”
卿云又不依不饶地拉着那大夫扯掰许久,引得围观百姓指指点点。但有南宫止立在那儿,一个人便似一堵墙,也没有哪个敢当真站出来替那大夫主持公道。
“好了,云儿,莫要再无礼……”柳少游在旁虚弱地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续上半口气来劝阻,“生死有命,寻医半载,我已想开,走吧。别耽误旁人医病。”
“夫君别这么说!咱家有的是钱,我就不信整个大章都找不出一个懂行的!不是说阎王谷里住着一位神医吗?花再多钱,我们也要找她寻一味神药来——”卿云气恨地说着,把柳少游搀起就走。
待走出人群时,卿云又一改方才在医馆前的趾高气昂,脆弱地哭哭啼啼起来,只把“万贯家财”四字咬得字正腔圆:“夫君你要是治不好,那我也不活了!我要那万贯家财有什么用哇,呜呜呜……”
“虽然刁蛮,倒是痴情女子啊。”
“是啊,还这么年轻,夫君就药石不灵了,也是可怜人……”
围观百姓闻之也不忍再苛责,纷纷散了去,唯独一双缀着补丁的靛蓝色布靴,逆着人流的方向,横穿主街。
同样与人潮背道而行的一行四人中,在后的南宫止薄唇似是未动,其余三人却都听见了他隐含笑意的话音。
“鱼儿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