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对簿(2)
萌晞晞2025-02-27 00:004,351

  张寡妇隔壁住着的屠夫,名叫赵彪,年愈不惑,干了大半辈子的屠宰生意,每天天不亮就出摊,从不偷懒耍滑,也不短斤少两。

  大家瞅着他亲切,又常光顾生意,平日里便也不记他正经名姓,只唤一声“赵老宰”。

  赵老宰是个老光棍,大概越是独居的人,就越偏好热闹,因此他三不五时就会到左邻右舍家中串门,每回还都不空着手,拎上几块卖剩的猪头肉,倒也应了那句礼轻情意重。

  张旺小两口新搬来这条巷子不到一年的,见赵老宰如此热情,张旺便也回赠些自己进山采药熬制的药膏或是泡制的药酒。

  这有来有往,一来二去的,两家走动得就比普通邻居更频繁些。张旺出事后,赵老宰也常去帮张寡妇劈劈柴,打打水,这些邻里们都是知晓的。

  裴直与三名衙差去到赵老宰家中时,他人并不在家,便向邻里打听了他出摊的去处。

  在他家中搜查物证,留两人足矣。裴直与另外两名同僚一道去了菜场,才见着摊子,便二话不说,将正光着半边膀子剁肉的赵彪给拿下了,连带着那挂满刀具与猪肉的摊车也一并推回了县衙。

  如今人暂时看押在班房,摊车则停在仵作房外。

  “还有其他两个兄弟带回来的物证,也在摊车旁堆着呢。”

  裴直口舌伶俐,三言两语将自己拿人的经过与所得向卿云报知,连带着把之前其他衙差在巷子里走访探得的相关消息也给交代了。

  “张寡妇家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锁也不是被撬落的,说明凶手要么是翻墙潜入,要么是因相熟而诱骗其为自己开了门——”柳少游听完裴直说的,轻笑着拿起折扇一展,“无论哪种情况,这个张老宰可都符合啊。”

  “先去看看他那些刀吧。”

  卿云当机立断地从桌边起身,暂时从吴家那档子丑事中抽神回来,朝仵作房走去,验证凶器。

  裴直亦步亦趋地跟上,剩下二人也自然同往。

  到了仵作房外,卿云先是挑选了摊车上的几块猪肉,命裴直统统取了,在死者边上的另一张空尸床上把肉一字排开。

  接着,她便将袖子一缚,挨个抡起从赵老宰家中与摊上缴来的那六把各色杀猪刀,模仿着凶手站在床边对死者进行割喉的姿势,照着这些猪肉就是一刀接一刀,又割又砍的,眼也不眨。

  裴直心里疑惑,却不敢吭声打扰。

  但卿云才试过三把刀,就停下了动作,弯腰细瞧自己在猪肉上留下的切口,不甚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她身后站着的三人见状,也都靠近打量。

  南宫止最先出声:“你在用猪肉来还原张寡妇脖颈上的创口?”

  “但我模仿得还不够到位。”卿云说着,低头瞅了瞅自己刚才拿刀的右手。

  剖刀在她手中就像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下刀的角度、力度还是旁的细节,把控起来都是小菜一碟。可这杀猪刀却有些不听使唤,总觉不太得劲。

  “我来吧。”

  南宫止话毕,一睨墙边靠着的杀猪刀,右臂抬起,手朝虚空一握,其中一把就咻的飞到了他掌中。

  这一幕之下,卿云与裴直皆是目瞪口呆,柳少游则一脸“我见过世面”的淡定神色,悠然摇扇。

  南宫止握过刀来,动了动腕,却并不急着下刀,而是扭头看向裴直:“我与那屠夫身量相比如何?”

  “您比他高大半个头!”裴直边说,还边积极地拿手比划,“不过他更壮硕些,那肩背大概有、有……”

  卿云却一把拍下裴直刚撑起来的胳膊,打断他的话,对南宫止道:“死者所卧之榻比这尸床约莫要矮个四五寸。”

  “我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南宫止闻言颔首,原本因不耐而微拧的眉头也松开了,眼中透出些笑意。

  裴直挠挠头,直觉自己好像被冒犯了,但又没有证据,只能讷讷闭口。

  “问这些,是为了判断凶手与死者的相对位置,起手的角度,落刀的高度等,以便更好地还原其行凶时的情状。”卿云见他有些委屈模样,不由莞尔,好心与他解释。

  “如果凶手真是屠夫,那么他很可能用的就是自己熟悉的,屠宰的那一套。把床榻想象成砧板,把死者想象成砧板上的肉……”

  尸床前,南宫止没有回头,却在顺着卿云的话继续往下分析,话音缓慢低沉,将在场三人同时拉回了昨夜张寡妇的床榻前。

  屋外电闪雷鸣,已经被闷死的张寡妇便似那刀俎上的鱼肉,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任人宰割。

  榻边是身上湿透的赵彪,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杀猪刀,呼吸急促而粗重。

  “他用左手死死按住砧板上的肉,微微躬身,盯准下刀的位置,高高举起,”南宫止的话音还在继续,直到片刻停顿后骤厉,“再重重落下——”

  裴直不争气的在那把杀猪刀斩下的瞬间闭上了眼,却还是将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禁起了一身寒毛。

  卿云也下意识屏了息,直到南宫止收刀,才从那个压抑的场景中回神。

  “你来看看。”南宫止叫她。

  忽略方才自己手心里攥出的一把汗,卿云忙应一声,挨过去端详新的创口,而后很确定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把刀。”

  “那再来。”

  南宫止二话不说,隔空换刀在手,几次手起刀落,每把刀就都在猪肉上留下了创口。做完这些,他便退开来,等着卿云辨看。

  卿云就站在两张尸床中间,挪着步,一一比对,终于在最后一块猪肉前身形一顿,又扭身去看另一侧死者脖颈上的伤口,接着便惊呼起来:“就是这个!”

  闻言,三人都围过去,只见卿云一手指着猪肉,一手指着死者颈伤,说:“你们看,最后这把刀造成创口形状与死者脖颈上的完全契合,连伤口边缘不整齐的一处凸起,都是一样的。”

  柳少游定睛一瞧,果见张寡妇颈伤靠右侧边缘的位置,凸着一小块如今已经发白的皮瓣,便拢了扇,拿扇头虚点着那处,好奇地问卿云:“这是如何造成的?”

  “因为刀卷刃了。”卿云胸有成竹地勾勾唇。

  于是另外两人又顺着她的视线,同样去看南宫止手里还没放下的那把杀猪刀。

  乍看还不觉,卿云点出之后,便能发现一处刃口有轻微的变形,想来是之前剁肉时,砍到了较硬的骨头造成的。

  “这下凶器就算找到了吧?”裴直欢喜道。

  南宫止却给他泼了盆冷水:“找到了凶器,不代表凶器的主人就是凶手。赵彪也可能咬死是有人半夜潜入他家中,盗刀行凶后,又将刀上新沾的血就着雨水冲洗掉,归还回去。因为他做的是屠宰生意,刀上有些洗不干净的血迹是再正常不过的,加上天没亮就摸黑起来,也不觉有异,只当自己前夜没洗干净,就照常出摊去了。所以单凭这一点,很难逼他供认。”

  “要是有目击的人证就好了。”卿云深以为然,沉吟着问裴直,“有人能证明赵彪在案发时间的去向吗?”

  裴直摇头:“昨天夜半的雷声能掩盖声响,大家没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自然不会开窗或是出屋察看。”

  没有办法,卿云正打算再细验一遍尸体,看能否再找些旁的蛛丝马迹时,却见柳少游一言不发地走到一旁堆放物证的桌上,扫视一圈后,拎起了一双泥点斑斑的鞋。

  他将鞋翻过来,鞋底朝上瞟了眼。

  “张寡妇的屋里没有赵老宰的鞋印,应该是被刻意清理过。院里因为下了大半宿雨的关系,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裴直见了,伸长脖子提醒柳少游,表示这个物证没用,“他自己家里倒是有出出入入的鞋印,很凌乱。但他今天已经出门卖肉,肯定在院里走动准备过,也可以说是觉得这鞋沾了昨夜的雨泥,所以回屋换了一双后才出摊。”

  闻言,柳少游却只是拿着那鞋走到裴直跟前,叫他细看鞋底。

  “这鞋底可不止沾了雨后的泥。”

  裴直打量片刻,便咝了一声,伸手过去,从鞋底那半干半湿的污泥中,捻起了一小截粘带在里头的玩意儿。

  “这是?”他一脸困惑地将东西举到眼前,“绿色的……草?”

  柳少游不答,只勾唇一笑,有些嫌弃地将鞋丢到他怀里:“去转告魏大人,就说可以升堂了。”

  “啊?好!”裴直呆愣愣的,反应过来就往外走,却被卿云叫住。

  “郡主还有什么吩咐?”裴直目光期待。

  卿云无奈一瞥某人抻开老远的胳膊,仿佛拎完鞋后就不想要这手了。

  “给他打盆水来吧。”

  “……”

  

  中山县衙公堂内,站班皂隶手拿水火棍,威立两侧。

  净过手的柳少游好整以暇地站在卿云的座位后头,边扇扇,边听赵彪狡辩。

  “草民一个粗人,也不是很讲究,反正第二天又要沾血,那杀猪刀随便冲两下了事,肯定是洗不净血迹的!再说了,草民都是天不亮就出摊,乌漆嘛黑的,不会细看的嘛……哪里知道这、这会是什么凶器啊?要是知道,肯定早就来报官了!人真不是我杀的!”

  赵彪跪在堂下,满头大汗地向魏太平喊冤叫屈,连脱罪的说辞都与南宫止所料相似。

  魏太平给卿云搬了把座儿,就在自己手边,一转头就能收到她的眼色示意。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喝止赵彪:“大胆刁民,还在狡辩!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证物也呈上来!”

  捧着那双鞋的裴直应声上堂,把鞋往赵彪跟前一丢。

  “赵彪,你不如看清了自己鞋底所沾之物,再想想该如何辩解。”与此同时,柳少游不紧不慢地出声道。

  “鞋底?不就是踩了些泥巴吗?”赵彪见柳少游并非官差,说话底气便硬了些,梗着脖子嚷嚷,“那昨晚下过雨,我院里都是泥啊!这怎么就能说我杀人了?”

  “泥是不行,但泥里沾带上的东西却可以。”柳少游也不在意他态度,只是眼里的笑意却没什么温度。

  赵彪闻言,先是有些心虚地想伸手去够,又被两名捕快押着动弹不得,只能拿眼瞪着地上那鞋面,待看清泥里确实只裹了些草屑,再无其他时,不由冷哼一声。

  “这杂草更是到处都是,算什么证据?”

  “所以你见鞋底没沾血迹,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草泥,便也不去清理,”柳少游笑问,“是也不是?”

  赵彪虎目一转,也不与他多说,只是又朝着魏太平的方向俯身,作势磕头:“大老爷啊,您得为草民做主啊!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昨晚刚下过雨的,谁出门不是沾一鞋底的草泥啊?”

  魏太平却不言语,只是侧目等着卿云开口。

  但卿云也不知柳少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悄悄一扯他衣袖,等他俯身靠近了,才在柳少游耳边道:“公堂之上卖什么关子?快说吧。”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柳少游眉峰一动,便低声告罪:“郡主教训得是。在下这便说。”

  卿云本是好奇催促,忽然被他那幽潭般的眸子这么近的含笑一睇,思绪便猝不及防滞住了。

  她还没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柳少游却已经直起身,走到堂下,无声地打量了赵彪良久。直到后者的粗眉越拧越紧,他才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开口:“赵老宰,你和张旺来往这么久,应该也收了他不少草药所制的药膏、药酒,却是白收了。”

  “你什么意思?”赵彪问。

  “你鞋底沾着的可不是什么杂草,而是长在悬崖绝壁的马尾伸筋草,有舒筋活络之功效,拿到市面上能卖个好价钱。想必张旺正是为了采这种草药去卖而不慎跌死的。”柳少游居高临下地睨着脸色逐渐难看的赵彪,“丈夫留下的草药,张寡妇舍不得卖,只是放在院子里晒着。昨天大概是观天色不好,夜里要起风雨,她便将草药收回了屋内放着。”

  魏太平听到这儿,不禁哦了一声:“就是房门后边的那几筐草药吧?”

  “不错。多亏大人始终站在草药附近,在下才注意到了这处细节。”

  柳少游阴阳怪气是有一套的,卿云抿唇,在魏太平的讪讪中憋住笑,听他继续说:“我们进屋时,那几个竹筐是倾斜的,还有不少马尾伸筋草散落在地。想来是昨夜凶手欲图不轨,张寡妇不从,二人在屋内推搡间,带倒了墙边的竹筐。凶手不经意踩上那马尾伸筋草,碾踏之间,草屑就沾留在了鞋底的泥里。事后,他也不曾察觉有异,便只是将作案时穿着的鞋子藏在家中,换了一双新的便出门去了。”

  “这、这一点儿草末,凭什么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是什么马尾伸筋草?”赵彪额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砸,却死咬牙关,依旧嘴硬,“我看这就是狗尾巴草!”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对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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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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