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寡妇一案已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只待衙差将人提回来。
三人便从仵作房离开,择了后院一处僻静的树荫下,转而讨论吴家少夫人的命案。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才阻止我把何汀兰的尸体带回来?”卿云才在石桌边坐定,就迫不及待问柳少游。
后者不答,只轻笑着搁下折扇,伸手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喏一声递给她。
“我还不饿,说正事呢。”
卿云无奈摆手,那是一行人清早赶去张家途中时,他非要在路边买的油饼,当时就分给了裴直在内的几个衙差,还为此掉队了一阵子。
没想到他还藏了一块儿,藏到现在。
“你先看看。”柳少游却执意将纸包往前又递了一寸。
卿云狐疑,只得接了,一过手,便知那纸包里装着的根本不是油饼了。
她忙打开纸包,将里头的蜡丸一股脑抖出来:“这……”
见她有所顾虑,欲言又止,柳少游又将折扇拿起,在掌心敲了两下:“我捕风使的身份不必对南宫兄隐瞒。我昨夜便已动用谛听楼的情报网,调查中山县城这些死亡孕妇之间有无共性,或是存在某种隐晦的关联。这些孕妇的身份、家世都没有特异之处,至多是些丙等情报,从各阁调度起来,是极快的。”
不久前还是南宫少侠呢,这会儿就称兄道弟上了?卿云眼角一抽,觑了觑对面南宫止的神色,倒不见其反感,心下不由啧啧称奇。
那边,柳少游还在继续说:“我相信,有了这些情报,再加上你的验尸结果与南宫兄的推理能力,足以破案了。”
观他一脸成竹在胸的笑意,卿云心里也有了些底气,只将目光投向南宫止,想揣测他的想法。
谁知南宫止会错了意,以为这两人是想偷懒,索性二话不说,抬掌就在石桌上一按,隔空将那些个蜡丸全部震裂开两半了。
卿云杏眼睁得圆溜溜的,暗叹柳少游的先见之明。有南宫止在侧,也太方便了吧!
“咳!快看情报吧。”见她直勾勾盯着人家,柳少游重重一清嗓子,将蜡丸里的字条丢过去。
鼻梁被纸团砸中,卿云“哦”一声,回过神来,也不再分心了,埋头研究起情报来。
暂时抛开关于另外三名更早遇害死者的情报,三人合力将吴家的秘闻都筛选出来,交换细读后,再由最善言辞的柳少游总结一番,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了。
何汀兰擅调香,刺绣,又通音律,还颇有文采,与丈夫吴子轩相识于县学。二人一见钟情,互生好感,本是一段天赐良缘。
奈何,何家小门小户,何汀兰在吴家长辈眼中,自也不是佳媳人选。但吴子轩却十分坚持,非其不娶,爹娘都拧不过他,方才同意二人亲事。
然而何汀兰与吴子轩成婚三载无子,使得公婆对其越发不满,动辄挑刺。
没有娘家的底气支撑,何汀兰又是个温婉不争的性子,在吴家就成了受气的儿媳。吴子轩也不再似年少气盛时那般坚定的为她与父母抗争,反而为缓和矛盾,依母亲的意思陆续纳了两个小妾回家,传宗接代。
可一妻二妾的又过了一年多,任是谁的肚子都没个动静。
吴老夫人终于回过味来,开始怀疑有问题的并非何汀兰,便借吴子轩一次风寒高烧的机会,秘密请大夫往这方面看诊,才知儿子天生肾子缺陷,没有生育能力。
她没将实情告诉儿子,怕伤了他自尊,但吴家香火也不能不延续。于是她与丈夫竟想出了一个不顾人伦,令人发指的主意——趁吴子轩不在家中,灌醉何汀兰,令其与自己的公公发生了关系!
何汀兰一个普通闺阁女子,清醒过来后自是六神无主,加之吴家二老跪地哭求,以死相逼,求她莫要将此事告知儿子,她便软了心肠,只当噩梦一场。
在那之后,吴家二老为稳住儿媳,还劝吴子轩送走了那两房妾室,为的却只是让后院少些耳目,以防家丑被人发现。
在等待月余,仍不见何汀兰有孕后,吴家二老竟再次以吴家香火与儿子颜面为由,软硬兼施,迫得何汀兰行了扒灰之事。
这对何汀兰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可每每话到嘴边,她又没有勇气向丈夫和盘托出,就这么被磋磨着过了半年之后,竟当真有了身孕。
乱伦所得之子,令何汀兰心头生不出半分欢喜,凡是痛苦更甚,终日郁郁,对丈夫也愈发疏远冷淡,甚至以医嘱为由,要求与吴子轩分房而睡。吴子轩也不在意,只当孕中女子身体不适,心情容易不佳,对她更加温柔依顺。
直至死前那日,何汀兰才一反常态,主动相邀,与吴子轩重温当年在县学中的琴瑟和鸣,于院中焚香奏乐,入夜后还歇在了一处。
“要不,你先喝口茶,败败火?”
情报编织还原出的故事讲到这儿,卿云的脸色已难看至极,咯咯磨牙,柳少游瞧着眼皮直跳,不由停下给她倒了盏茶,递过去。
“不用。你继续说。”卿云咬牙切齿。
“其实后边也说得差不多了。”柳少游只得把茶盏搁她面前桌上,三言两语道出后续,“何汀兰怀孕的前半年,吴子轩的确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半月之前,他去朋友家参加宴饮,中途不知为何突然离席,寻了个医馆,才诊得自己不可能有子的事实。之后,他就开始日日买醉,流连青楼酒肆。”
“另外则是一条黑市中线人提供的消息。七日前,吴子轩曾在黑市买了一柄匕首,何汀兰尾随他前来,也进了黑市,为的是求购能死得无痛无觉的毒药,但无果而返。想来何汀兰是早就了无生意了,却因畏惧疼痛,没有勇气自戕。”
柳少游说完,长叹一声,也觉这吴家二老忒不是东西,心里窝火之下,干脆把原本搁卿云面前那盏茶又抢回来,自个儿喝了。
卿云的心绪原本还沉得很,被他此举逗笑,胸中郁气卸了大半,重新冷静思考,表示有了这些情报,她也能推出真相。
“死者根本不像吴府下人所说的那样,是怕保不住胎才整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而是扒灰之耻让她羞于见人,既怨怼吴家人令她身陷人间炼狱,也恨自己不敢抗争,面对不知情的丈夫又难以启齿,境地两难。而吴子轩在不久前发现自己不能生育,自然感到被妻子背叛,万分痛苦之下,又不知该如何对待妻子,遂开始夜不归宿,避而不见。丈夫对自己的态度骤然转变,让死者隐约觉察到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一切。
“长期的不伦关系,让死者早有自毁之意,如今丈夫既已得知,却并无对她伸出援手,救她救脱苦海的意思,这让死者误以为吴子轩默许了其父母的做法,于是彻底断了生念。但她却仍想死得体面且没有痛苦,才想到要去黑市求购毒药。求购未果,便想到了吞金。
“她不愿至死凄然,所以主动示好,与吴子轩重温旧梦,做了一日恩爱夫妻后,才在当夜吞金自杀。吴子轩不知她苦衷,只是恰好把自己动手杀妻的时间,选在了死者吞金之后,无力抵抗的档口——现在那把匕首估计还埋在吴家呢!”
这番长篇大论说完,卿云也觉口干舌燥,自己动手翻了个茶盏过来,倒满饮下后,才注意到另外两人都面色复杂,若有所思。
“我说的不对吗?”她纳闷地眨眨眼。
“不对。”南宫止毫不委婉地回给她两个字。
“哪儿不对?”
“吴家那老太太既能逼迫儿媳乱伦,却又异常吝惜儿媳尸身,对剖验十分抗拒,甚至要以死相逼,这其中必有缘由。”南宫止冷笑,“但想来不可能是因她素日便与儿媳感情深厚,又或是突然良心发现,只是想遮掩些什么罢了。”
卿云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她知道死者吞金了?怕我验出来?”
南宫止颔首:“吴子轩的反应也不对,他既说自己亲眼见我杀害了何汀兰,可见了我这个杀人凶手,眼中却不曾有半分恨意,更不关心你一开始如何验尸。只在你提出要剖验时,才突然有了动作——”
“所以,他也知道。”卿云忍不住接过他的话,感到事情越来越诡异了,“那他是非得自己动手才解气?”
南宫止摇摇头:“吴子轩在青楼酒肆流连徘徊数日,才去黑市购买匕首,购得匕首后也没有立时动手,就说明他仍念夫妻之情,犹豫难决,抑或是出于怯懦,不敢动手杀人。无论是何种原因,他对何汀兰的杀意,都达不到必须亲手手刃的地步。”
“照你这么说,死者吞金后,吴子轩反倒应该如释重负,只需等她慢慢断气,便可全身而退。他何必又多此一举把自己搭进去,做了杀人凶手?”卿云更想不通了,“这不合常理啊。”
“是啊,所以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南宫止一顿,屈指在石桌上轻点两下,才不紧不慢地说出结论:“那就是吴子轩在明知妻子吞金必死的情况下,还是由于某种并非泄愤的情由,在妻子死于吞金之前,先行割开了她的喉咙。只不过这个决定他做得并不果决,才会留下那些细小的伤口。”
其实,早从卿云验出死者颈伤非为刀痕起,那吴子轩编造出的证词便已不足为信。
而会在命案中编造证词的,往往只有两种人:一是凶手本人,二则是意图遮掩真相的帮凶。
所以,卿云最先怀疑的便是吴子轩预谋行凶,在杀死妻子后,借通缉令编造了一段目击证词,误导县衙,好将杀人的罪行扣到南宫止头上,自己逃脱。
但经南宫止这番逻辑缜密的分析后,卿云才意识到此案案情曲折,多有匪夷所思之处,不能一味想当然。
卿云这么反思着,一副只等南宫止揭晓谜底的神色。后者却攥拳轻咳一声:“不过,这个情由为何,我也不知道。”
“我想我知道。”
始终沉默的柳少游忽然出声,一左一右两道目光瞬间就汇到了他身上。
“吴子轩这么做,可能是为了他的妻子。”
卿云闻言啊一声,只觉自己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却又着实一个字没懂。
南宫止也面露诧异,右眉一扬,示意他细说。
“你们应该还记得,裴直说过何汀兰擅调香。”柳少游略一思忖,决定先从香说起,在得到二人点头回应,才继续道,“她与吴子轩成婚后,专门调了一款汀兰香用于夫妻二人的卧房之内,算是年少夫妻的一点情趣吧。香方是她自己调配,只此一家,无处售卖。这是下人去买苍术、皂角时,管家带我四处转转时,与我谈起的。”
卿云就知道他没闲着,原是去打探消息了。
“县衙只在发现尸体当日去吴家取过证词,殊不知,如今吴子轩仍然睡在那间发生命案的卧房,床榻、被褥都不曾更换。我去卧房查看时,窗户紧闭,里头熏香极浓,香调偏甜。管家告诉我,那便是汀兰香。自何汀兰死后,这屋里的香就没断过,昼夜不停。后来,我回到灵堂,在吴子轩身上也闻到了同样的香气,可见管家所言非虚。”
也就是说,吴子轩在何汀兰死后,延续了从前夫妻恩爱相守时的习惯,甚至刻意营造出一种仍与妻子同榻而眠的假象。
除非是内心极其扭曲的杀人魔,否则任何一个杀人凶手都很难为洗脱嫌疑,假装夫妻情深,而做到如此地步。
毕竟,做贼尚且心虚,更不消说夺人性命了。
不怕夜半鬼敲门,那便是问心无愧了。
“可吴子轩凭什么问心无愧?”卿云兀自咕哝。
柳少游淡淡一笑,没掺和她的自言自语,只是等了片刻,才继续道出第二个被他们忽略的细节。
“南宫兄眼力好,想必注意到吴老太太是怎么差点儿滑倒的吧?”
“她踩到了地上的一方丝帕。”南宫止敛着眉回忆起来,“那帕子是吴子轩阻拦剖验时动作太大,从袖口滑落的。”
柳少游颔首:“吴子轩被南宫兄点穴后,眼神始终落在地上一处。我先时也还以为他是担忧老太太脚下不稳,后来才发觉他实则在意的是她脚边丝帕,似难以接受帕子脏污。而那帕角上绣着的纹样,正是汀兰。”
不难猜,这丝帕多半是何汀兰亲手绣予吴子轩的,没准儿还是定情信物呢。
这吴子轩对何汀兰,究竟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呢?卿云听到这儿,隐隐对柳少游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预感。
“所以,或许我们没必要想得太复杂。吴子轩的多此一举,可能只是为了减轻妻子吞金死亡的痛苦。”
但当亲耳听到这个推论被柳少游娓娓道出时,卿云还是难以抑制心头的波澜。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从死者脖颈上的试切痕中,看不出没有半点儿她曾试图躲闪求生的迹象——
因为那把本应为泄愤夺命而高举起的匕首,却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予了她慈悲的解脱。
一念魔,一念佛,吴子轩在看着妻子因吞金而受尽折磨时,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又可曾在这些背负命债,随时都可能被官府缉拿的时日里,有过后悔?
南宫止也同样默然了。他没有否定这个符合逻辑的推论,却也不禁为此唏嘘。
就在三人相对无言时,一道熟悉的明朗男声还隔着堵白墙,就传到了后院。
“郡主,人和猪都给您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