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啊，桂圆。爹爹真不讲理，是我做功课偷懒，却打你手心。”
微微摇晃的烛火下，两个小女孩儿都是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说话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小姐打扮，拉着桂圆的左手。
“还疼不疼啊？”小女孩垂着眼，心疼地往那微微发红的掌心里吹气。
“……”
专注中，她没有意识到窗外的喧嚣虫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的，桂圆又为什么沉默着一言不发。
“滴答、滴答……”
直到水滴落在地的声响突兀地回荡在室内，烛火骤然的明灭过后，小女孩赫然发现，眼前掌心中多出了一团纹路诡异的暗红色血痂！
原本泛红的皮肉也在几个瞬息间迅速灰败下去，发青发白。
小女孩不敢置信地屏住了呼吸，甚至忘了放开那只已肿胀变形的手掌。
余光里，水还在顺着桂圆的裙摆滴落，滴滴答答的，在地上汇作湿漉漉的一片。
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也在这个瞬间被什么力量一下子攫出，丢进了不见底的深渊，小女孩再也压制不住颤抖，猛地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去——
熟悉的尸臭钻进鼻腔，一张眼球突出，口唇外翻的乌青面容入眼帘！
“桂圆——”
卿云低呼着睁开眼，发现自己靠在隐囊上，不知怎的就入了梦。
马车行至郊外，多了几分颠簸，厢帘晃动间，一个丫鬟模样的十六岁少女钻进来，给卿云递了条帕子。
“郡主又梦到桂圆姐姐了？”
卿云只低应一声，接过来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却仍觉胸口有几分滞闷。
时逢仲夏之初，大章都城已显出几分酷暑之兆。城中不少富贵人家中的闲人纷纷避入京郊的庄子里纳凉消夏。
明家在京郊泉华山上也有一处避暑山庄，已接连几日灯火通明，一道索桥联通着峰上峰下，仆从与货物进进出出，为的却不是迎接前来小住的主人家，而是正为翰墨文社一年一度的集宴做筹备。
翰墨文社是大章都城最具盛名的文社，成员多为官宦儿女，或是有头有脸的富商子弟，新人入会需经由文社成员邀请。社内每月都有雅集，每年还会举办一次两天一夜的大型集会，由成员轮流承担主办之责。
今年的会友活动由现任社长翰林编修明斐然挑头，放在自家的山庄举办。
这明家乃翰林世家，在朝中素有清名，属一流门第。这代家主的长子明斐然也已凭借才名，官居翰林编修，文社众人定然没有不捧场前来的，所以此番集宴的饮食住宿，一应待客，皆不能马虎。
“您不是说最烦见文社里那些冲着王府来巴结您的男人嘴脸吗？”丫鬟瞅着卿云的脸色不好，提议道：“这次还得在山庄中住上一夜，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卿云轻笑着拍了拍放在一旁的锦盒，里面装着两卷字画。
“那可不行。我还指着他们掏钱呢。”
“从小到大，您开口要什么王爷都会给的呀。何必去受这份儿累啊。”丫鬟肉乎乎的脸颊鼓着，又是不解，又是担忧，“万一哪家公子哥从您这儿买多了字画，以为您相中了他，当真让家里上门向王爷提亲可怎么办？”
“我卖字画有分寸的，两三回就收手换人，就算真有自作多情的……”
卿云本是笑瞧着她的，可说话间却不禁有些走了神，记忆里那个没能长大的小丫鬟也总爱替自己操心。
“真有便怎样？”丫鬟见她停住，好奇地追问。
“真有便让爹爹找个八字不合的理由回绝，不会撕破脸面的。”卿云抽神，挑起眉梢，黑白分明的杏眸中流露出几分无赖的狡黠。
文社建立之初，汇集的确实都是京中年轻的才子佳人，大家以文会友，心无旁骛，不论世俗。但近几年来，文社风气日下，以文会友者越来越少，更多人只将其作为结交名门，利益交换，乃至相看姻缘的“踏脚石”。门第出身稍逊一筹的，更是想方设法挤破了头加入文社，以求攀附权贵，获得跃身之阶。
卿云虽也是文社成员，但她的目的出类拔萃——
打着交友相看的名义，只为高价兜售字画来敛财，借此在不惊动父亲的情况下攒够三百金。
这事儿听起来离谱，可做起来却是出人意表的水到渠成。
卿云今年十九，早已到了适婚之龄。中山王是大章唯一的异姓王，而她又是中山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冲着她这身份，文社中不少官宦与富家子都有意追求。或是打算靠姻亲攀附，或是想要锦上添花，这些子弟与其背后的家族都打着心照不宣的小算盘。
哪怕卿云兜售的字画都是赝品，他们都会乐意当个“睁眼瞎”，花大价钱购买，只为借机讨好亲近，博佳人欢喜。
这一点上，卿云心知肚明，所以什么地摊货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买它个几百两。
当然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不能随便宰人钱袋子。
卿云为此特意在谛听楼那儿买了一份《膏粱败絮册》，上面罗列的都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名门世家子弟，要么是心术不正的伪善君子，要么是花天酒地的浪荡纨绔，要么是喜好阳奉阴违，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
总之，越缺德的，她宰得越狠。
近来她盯上的正是此番主持集宴的文社社长明斐然。据《膏粱败絮册》上所记，此人常流连青楼酒肆，自称风流才子，以欣赏女子才华技艺为由，求得独处后，便原形毕露，私下威逼利诱对方委身就范，可谓假才子，真嫖客。
若能把这渣滓手里的钱财都掏空，也省得他去祸害其他女子了！
卿云想着，不由眯起眼，那被一袭粉裙映得明灿若桃花的面上，竟露出一丝“杀气”来，把丫鬟瞧得一头雾水。
“郡主？您怎么了？”
对上丫鬟迷茫的眼神，卿云眼神略黯地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桂圆死后，她的贴身丫鬟换了几茬，虽没一个不好的，却终究少了那份从小长大的姐妹情谊，难以言深。
更何况，当年卿云也太小了，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坚持什么，又能不能查出门道，如今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主仆二人沉默间，马车在半山腰处停了。
明家的仆从早候在此，主仆两人一下马车，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就从丫鬟手中接过请柬察看，登时露出谄媚之色。
“原来是中山郡主，大公子早命小人在此等候您，吩咐小人定要招待周全。”管事的哈腰见了礼，便指着不远处的索道赔笑，“只是这索桥行不得车马，还得劳累您随小的走上一段。”
“无妨。”卿云淡淡地扫了眼面对峰上依山势而建的山庄气派，被晚霞的辉光衬得又多出几分瑰丽。
“您这边请——”管事的笑眯眯地躬身一让，为卿云引路。
其他家的车马也陆续抵达索道前的这处接应点，纷纷下了马车，将随带之物交给明家仆从后，也由仆从引着穿过索桥，前往山庄。
至于各家自己的丫鬟小厮，则就此止步，被领去平日里庄中仆从轮流放值休息时，所居住的小院安置，等待明日主子归来后一道回府。
翰墨文社的雅集素来有此风气，许多公子小姐们自诩风雅，文兴大发时，不需随侍，也是打心底里鄙薄下人不通文墨，在吟诗作对的场合中碍眼。
卿云和他们左右是道不同，谋的也是钱财，便懒于特立独行，权当入乡随俗了。
“郡主仔细脚下。”
明家侍女捧着放有卷轴的锦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卿云身后，管事的则在前方尽力稳住索桥，但走的人多了，难免晃晃悠悠。
后方接连传来一阵大呼小叫，似是有人很是畏怕，止步不前，闹得身后一群人也都堵在桥头，难以前行。
所幸卿云并不惧高，脚下利利索索的，就跟着管事一马当先过了桥，顺着山势，拾阶而上，踏入了灯盏渐次亮起的明家山庄。
远远的，卿云便望见偌大的正厅中，侍女们衣裳华艳，穿行忙碌，每处坐席前的食案上还飘着缕缕白气，走近一瞧，才发现竟是每张食案上都备了解暑降温的冰盘。
冰盘中的冰粒颗颗滚圆，不曾融化，应是刚从冰窖中取出。
卿云来得不早不晚，席间已三三两两有人落座，对饮闲谈。她不想太打眼，从一路跟随的侍女手中接过锦盒，便在女客一侧的坐席中挑了处后排靠门边的位置。
她才将锦盒放在身侧，便有侍女前来添酒，酒香溢出来，闻着熟悉。
傍晚闷热，一路走来卿云也觉口渴，便夹了一颗冰粒投入杯中，冰镇着饮下。
果然是太白居的青梅酒。
无论是这冰，还是太白居的青梅酒，对高门大户而言都不难弄到手，难的却是一口气要弄到这么多。
明家当真是财大气粗，好大的手笔！
卿云在心里暗叹着，决定把一会儿要卖给明斐然的字画再加价二百五十两。
“明兄，你这个主人家可总算来了！”
“就是就是，还道贤弟你是要端着等所有人都来齐，正式开席才肯出面呢！”
“二位哪里话？我不过是担心这庄中仆从不比城中家里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有所怠慢，到后面督看几眼餐食罢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卿云循声望过去，便见一袭文士青衫的明斐然正拱手与两个文社成员寒暄，又与几个门第家世相当的同龄人评论了几句诗词，这才在主人家的位次上落座。
“明大公子——”
卿云看准他这会子身侧无人，堆出笑脸，微扬话音，冲他招手。
明斐然听到声音，抬眼望女客这边一望，见是卿云，便当即把才拿起的酒杯又放下，低头起身间，掩去了眼底得色，容色温文地前去就席。
只是卿云却急切得很，没等他站定后仪态彬彬地冲自己一揖，便伸手一搭明斐然的胳膊肘，把人拽坐下来。
登时，几道或不善或不忿的目光就刺了过来。
仕为翰林官者因近于皇帝、皇子及王公，不仅升迁较他官更易，还多有优待厚遇，无论是家世还是仕途，都和中山王这个颇受当今圣上青睐的异姓王爷相称。
如今中山郡主又如此主动与明斐然亲近，这一幕足以令文社中有意追求卿云的其他男子眼热了。
“中山王很可能不久后就该与明家谈亲喽。”
“未必。郡主前阵子还同周家二公子过从甚密，交往颇多，不也没挑中？”
“哼，周二公子才不会喜欢她呢。举止轻浮，没个郡主样儿……”
一时间，席间文采风流的高谈阔论之下，便藏了些不入流的窃窃私语。
众人都以为此刻卿云言笑晏晏，该是在与明斐然说着儿女情长的小话。
只有她对面的明斐然，与此刻刚巧从门外步入的白衣男子，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泠然笑语。
“明大公子，你今天身上带了多少银票？”
一角烫金的霜白衣袂在眼角余光中拂过，卿云下意识抬眼，只与那男子对视了一瞬，便纳闷坏了。
眸映星汉，又盈清潭，这般出众的俊逸面容，自己不该从不曾在都城中见过或是听闻啊！
可这好奇也仅止于一瞬，男子冲她微一颔首便走过了，而她也立刻拉回心神，将锦盒打开，推到明斐然的眼前——
“听说公子偶得了前朝药王孙百草佚失多年的一卷《千金方》，此番还会在雅集上与众文友一道鉴看，想来对药王的字画也很有研究吧？我凑巧也淘换到两卷药王的字画，想请公子帮忙一鉴。”
明斐然知道这又是冲自己的钱袋子来的，却依旧笑容不改地应道：“谈不上研究，但也乐意为郡主效劳。若当真是药王字画，我说不准还得厚颜请郡主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