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忍痛割爱”的卿云将厚厚一沓银票收入怀中,便不想再与明斐然周旋。
她装模作样,不舍再三地望了两眼那锦盒,便挥手让他快些拿走,以免自己反悔,并借口要去找其他姐妹叙旧,顺势离席,摆脱了谈完钱后还想再与自己谈谈感情的明斐然。
在卿云兜售字画的工夫里,夜幕已临,赴宴的文社成员基本已经到齐,她起身后环视一圈,便瞧见了不远处与自己还算相熟的刘家三小姐刘珂。
刘家是专供香料的皇商,虽未商贾,但进奉的香料常得宫中贵人称赞、赏识,门楣自然要比寻常商户要高上一大截,不少官员家也跟风向刘家购买用香。
因着偷学仵作之道的关系,卿云经常出入义庄,常年都需要靠熏香、佩香来掩盖沾染上的尸臭。为方便在王府的统一采买之外,额外购置香料,她便与帮着兄长协管生意的刘珂多打了些交道。
不过,刘珂往日参加文社活动,几乎都与其兄长形影不离,今次站在她身侧与人寒暄的却另有其人。
正是不久前,与卿云短暂对视的那名面生男子。
此刻他一袭霜白锦衣,长身而立在烛火荧煌之中,周身竟似镀上了一层碎银。
嗯,是碎银,不是月辉,也不是天河,更不是卿云无端把人的气质想俗了。
而是她走近了才听着,那男子正与人笑谈着的都是生意钱财,几分贷,几成息的,令那原本出尘绝世的眼眉间,平白染上了几分八面玲珑的精明之色。
刘珂在外行商,比一般闺阁女子眼光锐利,见卿云往这边来的一路,眼神都在打量自己身边的柳少游,当下就笑盈盈地与正交谈的两人道了句失陪,向柳少游快速地低语一句后,便转身走来,牵过卿云的手,为二人引荐。
“卿云,这位是东海钱庄的少东家柳少游。”
“草民见过郡主。”
柳少游显然已从刘珂的耳语中得知了卿云的身份,拢了玄金折扇握在手中,躬身一礼。
东海钱庄,起于中山郡,分号遍布大章,富甲一方,这卿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这少东家如何会千里迢迢跑来参加翰墨文社的集会?
“柳公子这次来都城是与我家谈银钱生意的,与大哥交谈甚欢。”看出卿云的疑惑,刘珂主动解释道,“正巧前日大哥忽感风寒,不便前来,又不放心我一人,便请了柳公子陪我一道。大哥与我说,柳公子见识广博,文才不凡,若非并不常居都城,大哥定是要邀请他加入文社的!”
卿云闻言,只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盯着这位疑似刘家大哥看上并正在试图培养的妹婿,打起了旁的小心思。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柳少游将扇骨在掌心轻敲过后,漫不经心似的来了一句。
“郡主莫非也打算问一问我今日带了多少银票?”
“……”
咳!她眼神就这么明显吗?
卿云噎住片刻,又很快一清嗓子,挂上雍雅自矜的笑容:“柳公子说笑了,但我这里的确有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想问公子是否有兴趣?”
“愿闻其详。”柳少游也笑了。
“那借一步说话?”卿云瞥了瞥通往后堂的珠帘。
“恭敬不如从命。”
柳少游对这要求没半点儿诧异与迟疑,转头与刘珂颔首道一声少陪,便抬步跟着卿云往堂后去了。
此时厅堂之中已然有了欢宴的热闹气氛,丝竹声起,才子佳人你来我往,言笑不断,交谈热络,两个人的默默离开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珠帘哗啦几声轻响过后,席间的喧嚣便距二人有些远了。
柳少游在桌旁坐下,随手倒了一杯茶,自然地递给卿云。后者道谢接过,抿得很慢,久久不曾放下茶杯。
“不知郡主要谈什么生意?”柳少游却不给她太多起腹稿的时间。
“那我就不和柳公子兜圈子了。”本就是临时起意,卿云见状也不再犹豫,放下茶杯,直截了当道,“我想向东海钱庄借贷一百金。”
等她话毕,柳少游摩挲扇骨的指尖也顿住了,随即发出轻笑:“郡主如此郑重其事,草民还道是有什么特别的生意。东海钱庄素来可做借贷,虽说一百金不是小数目,但作保的若是中山王府,自然也不成问题。
“敢问郡主打算借多久?又以什么资产作为抵押?”
卿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拉近乎:“这文社之中,大家以文会友,没有身份之别。公子不必自称草民,也别总唤我郡主,和刘珂一样叫我便是。”
闻言,柳少游只是勾了勾唇角,与她四目相对,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又没完全改。
“好,卿云郡主可是还没想好要如何借这一百金?”
卿云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人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说话,于是脑筋转得更快,思索究竟要怎样的条件才能打动他。
“这一百金,我想只以我个人名义向东海钱庄借贷,不动用王府的任何资产做抵押。”
“是不想,还是不能?”柳少游紧盯着她,语声仍带笑意,却沉了几分。
卿云微垂眸子,抿唇间,右颊处现出浅浅的梨涡,心知面前这人不好糊弄,只得照实吐出两个字来。
“不能。”
“那少游恐怕爱莫能助了,还请郡主恕罪。”
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柳少游嘴里说着请罪,就要起身离开。可还不等他拿起桌上折扇,卿云却抢先伸手,一把将那扇子按住了。
“等等——”
“郡主有吩咐但说无妨,但这扇子……”柳少游盯着那扇子,没动。
卿云于是收回手,生得灵动活泼的眉眼间此刻写满严肃:“接下来的话,你得坐稳了,我再说。”
“郡主请讲。”柳少游见她松开折扇,也跟着收敛视线,重新落座,往自己面前的空杯里又满了一盏茶。
卿云见了,劝他:“听的时候,也最好别喝茶。”
“无妨。”柳少游却只不以为意地一挑眉,将茶杯送到唇边。
“借贷一事,要瞒着我父亲,自然不能动用王府的任何资产作为抵押,但我愿与公子签订契书,三年内我若无法按期拿出一百五金,我便嫁予公子,以陪嫁履约,偿还本息。”
“咳——咳咳——”
此言一出,当即把柳少游呛得咳嗽不止,从脖颈红到脸颊,也不知是咳的还是惊的。
“待你我成婚,这嫁妆自然归属柳家所有,之后我们再找个理由和离,嫁妆不退,这借贷就算我还清了。”
卿云把被打断的话继续说完后,一副“早劝你不听”的无奈表情,伸长胳膊,帮柳少游把茶又添满,示意他咳完润润嗓子。
柳少游喝了,缓过劲来后,才失笑道:“卿云郡主,这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我没有与柳公子说笑。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也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断不会抵赖,也不会以势欺人,令公子吃了哑巴亏。”卿云正色回他。
“郡主急用这一百金?”柳少游唇边的弧度也淡了。
卿云坦然地点了点头,与他对视:“这一百金对我很重要。”
这些年她开源节流,抠抠搜搜地攒下两百金,但谛听楼的一单“捕风”悬赏令的开价却是三百金。若能借到这一百金,她就不用再花两到三年去筹足赏金了。
桂圆已经在地下沉眠了十一年,太久了,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卿云便不想再等下去。
“郡主若是遇到什么难事,又不好动用王府人脉的,不妨说给我听听。”一道暗光自柳少游清亮的眸色中倏忽划过,他再开口,已带了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有些事处理起来未必只有花钱一条路子,我这些年随家父四处行商,也有些人脉交情可动用的。”
卿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认真地问道:“公子和谛听楼有交情吗?能让他们给我打个折吗?”
“谛听楼啊,听说他们背后是无涯司。”柳少游沉吟一声,低头喝茶,顺势与她错开视线,“这江湖组织神神秘秘的,我们生意人可不熟,也不敢多招惹,怕惹祸上身。”
“那谛听楼不也开门做生意吗?”卿云秀眉一扬,嘀咕。
柳少游放下茶杯,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这还是不太一样的……”
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卿云也不纠结,很快把话题又转回来:“那还是谈谈借贷的事吧。若公子觉得冒险,这息我还可以再多加些,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中山郡主的嫁妆定不会少了。”
“我一介白身,如何敢拿郡主婚姻抵押借贷?这要是让王爷知道了……”柳少游似是极为难的模样,连连摆手。
卿云打断他:“有我在,你不用怕我父亲!再说了,这内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又不知。”
“那也不合适!郡主还是莫要为难我了。”
柳少游拱手作告饶状,随后又要抄起折扇离开,却被卿云故技重施,又把扇子扣住了。
“中山王爱女,有求必应,人尽皆知。”柳少游无奈再次止步,似话赶话般探问了句,“郡主这是要瞒着他做什么事啊?”
“这你就别问了。”
卿云却只是按着折扇,并没有再透露自己要找谛听楼之外的更多信息。
“郡主既不让我问,不妨也就放了我去?”柳少游苦笑。
“两百金。”卿云加价。
“这不是钱的问题。”柳少游试图纠正她错误的金钱观。
“那就是钱不够的问题。”卿云继续加价,“两百五十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