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后堂反复拉扯,磨起嘴皮子的二人,厅堂中的明斐然倒更显干口舌燥,才从女客一侧离开,便快步回到了自己的食案前。
那一番夸赞卿云淘换字画,眼光独到的违心奉承,实在是颇费唇舌。
方才还未来得及喝下的那杯青梅酒中,冰粒已融了大半,明斐然一坐下,就重新从冰盘中取了一粒投入杯里。
太白居的青梅酒在都城是榜上有名的佳酿,滋味清冽甘醇,入喉不辣,最宜在夏闷时冰镇了来饮,很是消暑解热。因每月对外只出售二十坛,而尤受好酒之人的追捧。
明家这一次手笔极大,包圆了这月太白居的所有青梅酒运入山庄,只为这一场华宴上的宾客都能开怀尽兴。
大抵是太白居又改良了青梅酒的酿造配方,明斐然举杯,一饮而尽,只觉有股似曾相识的异香萦绕,幽然中抚慰人心,十分畅快,很是喜欢,就接连又饮了两三杯,才将眼角余光往旁侧的位置上睇了一睇。
“大哥……”明斐章觉察到兄长的视线,唯唯诺诺地主动开口,瞥一眼座旁搁着的锦盒,找了个话茬,“你又从郡主那里买赝品字画了?郡主这究竟是何意啊?”
明斐然冷哼,用只有兄弟二人才能听见的话音,低声道:“你懂什么?有一种女人就喜欢玩这种自作聪明的把戏。、她们不缺钱,只是想靠这种方法试探男人愿意无条件地为自己付出多少。”
“大哥说的是。”
见明斐章只会讷讷地点头称是,明斐然无趣地啧了一声,而后招来仆从,交代其将郡主割爱相予的字画拿回后院收好,等明日集会结束,就带回明府收藏。
这回他非但没有控制音量,还有意扬声叮嘱,自然引得附近众人关注与议论。
“明翰林这回又从郡主那儿收了什么字画?不如一起赏赏?”
“哎,贤弟你这就不解风情了!郡主私下里赠予明兄之物,自然是不方便给众人一道看的嘛!”
明斐然听闻连连摆手解释:“曹兄这话可使不得。只不过是那些字画都并非什么名家孤本,仅是我与郡主二人私以为好,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志趣相投,郎才女貌,明兄与中山郡主可谓天造地设,羡煞旁人啊!”
“看来下次我们再来这山庄,喝的只怕便不是这青梅酒,而是喜酒喽——”
“事关郡主清誉,慎言慎言。能得郡主青睐,那是三生有幸,我明某不敢妄想,不敢妄想……”
明斐然嘴里说着不敢,心中却对这左右攀附之人的阿谀之辞很是受用,不禁志得意满,忘了节制,贪杯起来,很快在觥筹交错间显露出醉态。
“大哥,这青梅酒喝多了也易醉,少喝几杯吧。”
明斐章见状,在旁低声劝了两句,却不料有人接过他的话茬,话锋一转,提议这酒过三巡,干喝多没意思,不如行个酒令——
“今夜托明兄的福,我们才能畅饮这太白居的青梅酒,不如就以‘青梅’为题,每人作诗一首,如何?”
席间立时有人附和:“有趣有趣!作不出诗的当罚酒三杯!”
“罚酒岂非成了美事?依我看当罚少饮三杯!”
那头众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如何罚酒,只有坐在明斐章旁边一席的李变注意到了其难看的脸色。
李变出身二流武官之家,如今在负责都城守备的武德司当着个六品校尉。这官职并不起眼,在都城中实属末流,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也遇不到什么立功升迁的机会。所以要想提高家门地位,借助姻亲是最快的捷径。
但论门第,李家和明家差了一大截,加之家底不丰,砸钱买字画讨郡主本人欢心一事上,李变也砸不过明斐然,也无怪乎中山郡主对这位追求者的接近表现得很是冷淡。
而李变在初次尝试之后,也仿佛很有自知之明的,没再企图向卿云献过殷情。
不过大约还是心有不甘,李变没有掩藏过自己的嫉妒,与明斐然一贯不对付,逮着机会就要给明斐然兄弟俩挑个刺儿,找个茬儿。
眼下这送上门的机会,李变自然要抓住了,对着明斐章就是一番阴阳怪气。
“明二公子不用紧张。就算你一首诗都作不出来,也没人会提让你退社之事。总要给你兄长一个面子不是?”李变说着,还挑高了眉毛,冲明斐章举起酒杯。
明斐章却像是习惯了冷嘲热讽,并不理会李变的挑衅,只是转身去探看明斐然的情况,轻声道:“兄长,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醉?我没——”
之前似还能醉饮三百杯的明斐然却忽地身形一晃,不受控制地往前栽扑下去!
“小心!”
幸亏明斐章眼疾手快,胳膊一架,担住了大部分的力道,食案上的冰盘才没被整个扑翻在地,只溅出些冰水来。
这动静闹得不大也不小,附近几人望过来,便见明斐然一副坐都坐不住的样子,半瘫在他弟弟身上。
“实在是抱歉,兄长不胜酒力已然醉了,实在失态。”明斐章忙对众人赔笑,“我先送他回房休息,不能与诸位一道饮酒赋诗了。”
明斐然起先还想强撑着坐起来,可待明斐章最后几个字音落下,紧跟着眉头就是一皱,抬手抵在额角,呻吟起来:“二弟,为兄这头疼得厉害,恐怕真要麻烦你送送我了……”
“大哥言重了。”明斐章见他配合,只淡淡应着,将人从座上扶起来。
起身后的明斐章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礼数周全地向四方拱手致歉。
“明兄太客气了,快去歇息吧!”
“是啊,我们还等你明日主持赏鉴会呢。”
“定不敢叫诸位失望——”
明斐章又连道几句失陪,让众人不必顾及他这个醉酒失礼的主家,只管继续欢宴,务必尽兴,这才脚步踉跄着任由弟弟将他扶离坐席,往后堂走去。
后堂门口的珠帘恰在此刻被一把玄金折扇挑开,发出清越的脆响。
待卿云从被挑起的帘下穿过,走在她身侧的柳少游才收回折扇,任由珠帘重新坠下。
四人就这么不期然的迎面对上,其中三人都选择了与对面颔首致意,得体有礼。
唯有一身酒气的明斐章,大抵是认为自己这半醉的模样风流,半倚着弟弟,冲她递去了一个自诩倜傥的笑意。
殊不知,这表情落在卿云眼里,简直就是不自觉的面部抽动。
“柳公子留步。”
于是卿云很果断地在与明家兄弟擦肩而过后,叫住了正要往男客一侧落座的柳少游。
柳少游闻言,无奈一叹,停步回身,等她发话。
这位中山郡主刚才拉着他,磨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工夫,耐性十足地变着花样利诱。要不是她腹中空空,接连作响,有些尴尬,只怕还不会这么快就放他回席。现在又把他叫住,多半是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游说之词。
可这回卿云却半晌无言,只是盯着他瞧。
“卿云郡主?”柳少游又等了片刻,确定她并非在发呆后才问,“郡主这是做什么?”
卿云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的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想看点儿好看的,好把刚才明斐章面部抽搐的样子忘掉。”
“郡主真是……快人快语。”
柳少游险些又被呛着,能以如此清奇的理由与这般坦率的语气来称赞他人样貌,之后就算卿云为了借钱再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抵押方式,他都不该再感到惊讶了。
“我谈生意也很爽快的,柳公子可以再考虑考虑。”卿云眨眨眼,觉得看够了,又把话题转回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能让你相信我还得起本息的要求,你尽管提。”
“不是我不相信——”
“人在饿肚子的时候往往不够理智,等吃饱后,咱们再聊。”
卿云抬手止住还想婉拒自己的柳少游,笑眯眯地丢下这一句,也不给他再回应的机会,兀自转身先回女客那头去了。
筵席过半,卿云食案上的菜肴都还没动过筷子,冰粒却已因暑热而融化大半,冰水几乎要将盛装的银盘盈满了,怪可惜的。
她想了想,索性将一小碗槐叶冷淘没入那冷水中冰着吃,倒也舒坦。
边吃,她还在边琢磨柳少游的态度。她看人没有看尸体准,毕竟活人是不能解剖的,那五脏六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根本无法隔着皮囊看清。
就像柳少游给卿云的感觉一样,总觉得他之所以没有松口,只是因为迟迟没有从自己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不会是钱,东海钱庄不缺。论起来,他比她长得好看,图色的概率也不大。至于权嘛……
“郡主?郡主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
就在卿云眯着眼出神时,旁边的一位官家小姐拽了追她的衣摆,提醒她。
“以‘青梅’为题行酒作诗啊。”
“青梅啊……”卿云不想打断自己揣摩柳少游的思路,直接问,“我一时没想法,罚几杯?”
任是瞎子也能看出她并非没想法,而是压根不愿花心思。可没办法,谁让她是中山郡主呢,只是做不出诗,又并非有什么失礼之举,只能由着她躲懒。
还是太学学生的张弼在席间短暂的沉默过后,出言笑答:“郡主方才不在,有所不知,这回不罚多饮,而是少饮。作不出诗,便不能再令侍女添青梅酒,直到作出为止。”
他话音才落,卿云还不曾回应,就听李变用低厚的嗓音接话议论:“还是郡主坦荡,不像某些人,怕做不出诗出丑,还要拿兄长醉酒做借口离席。”
“我看李校尉这夸一贬一的功夫,怕是比拳脚功夫还厉害了。”
李变剑眉一横,直接出言反讽的人顶了回去:“实话而已,怎么还说不得了?明斐章当初难道是凭真才实学入的文社吗?”
此言一出,气氛立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尴尬。
一来众人也都认为明斐然是为了弟弟故意装作不胜酒力离开的,二来这席间的确不少人在入社时靠的并非真才实学。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举杯聊起旁的话题来,生硬地揭过这段曲折的同时,连同酒令也就此作罢不行了。
卿云也乐得无人关注,继续低头,边吃冷淘,边认真思考起用权势地位打动柳少游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