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东厢,明斐章架着兄长的胳膊,艰难地推开房门走进去,将人半拖半拽着,扶到床边,才弯腰卸劲。
没了支撑,明斐然整个人毫无缓冲地砸倒在床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来的明斐章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本以为自己这位兄长只是怕当场行酒令,作不出诗来要露馅,这才装醉离席。
不料,明斐然看起来还真有些手脚不听使唤,身子发沉,像是真喝高了。
“大哥,你没事吧?”
“笨手笨脚,扶个人都扶不住!”床上的明斐然显然不太舒服,挣起身,靠到床柱上,抻着脖颈,恶声恶气地低骂一句,又用搭在床沿的左腿对着明斐章的方向踢蹬几下,那意思不言而喻。
明斐章垂眼看了看自己蓝袍上被鞋底蹭脏的一块儿,只是闷不作声地蹲下,要替兄长脱靴。
“行了行了,你快去——”明斐然却又嫌他动作慢,自己蹬掉了另一只靴,催促道,“想首应景的诗来!”
明斐章也不立刻起身,像是做惯了这类服侍的活儿,将那两只靴子摆好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家都知道大哥醉了,不如就此歇下?何必再回席作——”
“蠢货!别忘了我为什么让你进的翰墨文社!”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明斐然一脚踹就在了他的心窝上,后者一个不防备,失了重心,砰一声,结结实实往后坐倒下去。连带着刚摆正的靴子也歪在一旁地上。
“躲过一次赋诗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醉饮赋诗,才压众人的佳话!你难道以为明家这次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就真只为了办个宾客尽欢的飨宴?”
倚着床柱的明斐然还在斥骂弟弟蠢笨无知,态度愈发恶劣,而坐在地上的明斐章眼神却变了。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心口,发现这一脚其实虚软得很。
“看来大哥是真醉了。”
明斐章低语着爬起身,理了理衣上的褶皱,将手探入袖中,边从床尾方向往床头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叩、叩、叩。”
门外的脚步声也近了,紧接着是三声叩门。
明斐章一皱眉,探进袖中的手重新垂到身侧,只是俯身替兄长扯了个枕头靠在腰后。
“大哥教训得是,是我想浅了。”
明斐然冷眼睨着他这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模样,本还打算再刺他两句,却忽感一阵恶心,作呕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外边传来管事的询问:“大公子,二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吩咐小的?”
明斐章转身走过去,将门打开半扇,令管事的看见明斐然好端端卧在榻上休息,而后淡淡道:“无事,大哥这里有我照顾,你招待好前厅客人就行。”
但管事的听了,却只是堆笑点头,打着哈哈,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们这些仆从虽常年负责打理山庄,不在明府本家做事,却也都知道这位二公子是什么出身,所以还是得等屋里那位主母所出的正经主子发话才是。
明斐然这时也从上一阵子晕眩中捱过劲儿来,抵着额角,哑声道:“这里用不着你。你紧盯了那个拿扇子的面生男人,查查他是什么底细,和郡主私下里都说了什么。”
“是,小的这就去办!”管事的得了吩咐,这才替主子将房门带上,快步离开。
明斐章重新转回身,发现方才给明斐然垫着的枕头竟已掉在榻边的地上了。
醉酒后的明斐然似乎显得格外暴躁难安,身体不断在床上挣拧着,变换出常人怎么看都不太舒服的姿势……
一丝异样的感觉才从心底升起,屋子后窗在此时忽地被疾风吹开,紧跟着便有一股暴雨前那带着潮的土腥气扑进来,打断了明斐章的思路。
他走到窗前望了眼,天边积云已浓,无星无月,尽显出山雨欲来之势。
“后半夜只怕要起风雨,大哥醉了,身体不适,我先去伙房煮碗醒酒汤吧。”明斐章于是边把窗户关紧,边说。
“别废话!煮什么醒酒汤?你就给我在这儿作首诗出来!不仅要以青梅为题,要应景,,最好还要能隐晦地向郡主一诉衷情——对,如此便是一举两得,秒极妙极!”明斐然的位置看不见后窗,就盯着床顶,有些神经质的重复着“秒极”二字。
直到明斐章从窗前离开,往门口走去,明斐然有些发直的眼珠才跟着他的身影动了动:“喂,我说的话你听不见吗?”
“一切等大哥酒醒了再说。”明斐章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好你个明斐章!现在还敢顶撞我了?你给我——”
一句“滚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口,房门已经被明斐章霍地打开。
这里毕竟是宴客的山庄,不是明府,明斐然不敢敞着门,往外头大声嚷嚷。
万一有一两位公子小姐中途离席,到后院更衣休息,恰巧路过听了去,那他友爱兄弟的好名声可就坏了。
而明斐章像是正拿住了自己兄长的这点忌惮,头也不回地把门在身后一合,便离开了。
等他折返回屋外时,手中果真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
屋里和他走前一样,没有掌灯,明斐章单手推开房门,天穹中恰有一道刺目的电闪穿过云层劈向大地,照亮了屋里的情形。
明斐然大半身子还在床上躺着,却唯独将脑袋后仰,诡异地悬在床沿干呕。
风挟着还不大的雨线从廊外灌进来,明斐章的脚步在门外犹豫地顿住片刻,末了还是踏了进来,将门关好。
他似乎怕再招惹明斐然的不快,一言不发,将汤碗端过去,俯身放在床头,叮嘱了句趁热喝,便要离开。
“站住!”
可就在他将要转身的一刹,一只关节活动略显僵硬的手倏地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用力锁住了明斐章的手腕!
“大哥——”
明斐章被他拽得身子一矮,跪到了榻边,被迫对上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倒悬面孔。
那脸上的面皮仿佛已经不受明斐然的控制,狰狞地抽动着,在接连炸响的惊雷中,被映得惨白,如同一张渗人的鬼面!
一时间,明斐章只觉箍住自己的,根本不是活人的手,而是一节厉鬼的枯骨!
“诗还没做好吗?!”明斐然就这么倒着与他对视,死死瞪着他。
明斐章别开视线,根本不敢看他:“没、没有……我今天状态不太好,作不出来……你也这么不舒服,喝了醒酒汤就歇下吧……”
“废物!就这么想我喝这碗醒酒汤?”明斐然一听,当即怒骂着,用另一手将那碗醒酒汤打飞出去,“难不成是下了毒,想毒死我吗!”
但这一次汤碗砸碎在地的响动,被阵阵雷声完全盖住,没有引来附近的仆从。
明斐然意识到这一点后,变得有恃无恐,冲着明斐章厉声大骂,极尽羞辱之能事:“一个婢女生的野种也敢干涉我做事!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要不是你还有点价值,能写几首酸诗,为我所用,你们母子早就被逐出明家家门了!今天这诗你要是作不出来,就准备带着那个爬床的下贱胚子走人吧!”
“轰——”
明斐然那不堪入耳的威胁,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在明斐章的耳畔炸开。
之后,整间屋子在明斐章看来陷入了异样的沉寂。
分明眼前那张青白脸上的嘴唇还在不断张合,可明斐章却忽然一个字都听不见了,耳中只剩下如同弓弦被绷断的嗡鸣回荡,像一根尖利的针生生扎进脑子里!
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明斐章那只被攥住的手也开始止不住地痉挛。
“大哥,你先放开我!”他急需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解决自己即将发作的瘾病。
可明斐然此时也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一般,整个人又在床上扭动着将脑袋重新摆正过来,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床沿,脖颈青筋暴起,更加急切地催促明斐章去立刻作诗。
两人一个奋力想挣脱逃离,一个则不管不顾地要将人留下。
争执拉拽间,醉了酒又身体不适的明斐然到底气力不济,不慎滚落下床的同时,一把扯开了明斐章的衣襟——
一个纸包从明斐章的怀中掉落在地,些许白色粉末从中洒落了出来。
明斐章大惊,俯身就要去捡,就摔在一旁的明斐然反应更快,一把抄起,又瞧又闻,随即恍然大悟:“好啊,你这窝囊废居然还偷偷服食五石散!”
明斐章的手僵在半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见其识破,面色彻底阴沉下来。
而地上的明斐然却还浑然不觉,表情扭曲地得意大笑:“要是不想被别人知道,你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贱货生的果然也是见不得人的东——呃!”
下一瞬,明斐章探入袖中的手抽出一段白绫,发狠般向他扑去。
笑声戛然而止,接连从天边炸落的滚雷轰鸣将屋中的全部声响隐匿。
直至大半炷香后,一点微弱的烛光才在屋里亮起,明斐章背对着廊外,退出门口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衣发齐整,唯有衣裳后心上显出些汗湿痕迹。
毕竟在这个潮湿闷热的仲夏夜里出力气照顾醉酒之人,是很容易发汗的。
“大哥先休息,我再去煮碗热粥。”
说罢,明斐章微微低头,关上房门,转身朝前厅的方向远眺。
此时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了,只有星星点点的提灯在风雨中飘摇着朝后院靠近。
明斐章面色晦暗地站在廊下的阴影中,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抬步迎向了那盏盏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