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章夏夜的风雨与雷电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但今夜的雷雨之势着实大得有些骇人。
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过后,便是接二连三的轰隆雷动。不少女眷都因此没了继续宴饮的兴致,加上时辰不早,众人便商量散席,陆续往客房休息。
卿云撑着伞,也走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地向后院走。
想来是冷食吃多了,腹中不太舒服,便将在前执灯引路的仆从喊住,询问一会儿可否送碗热粥到她房内。
“小的送郡主回房后,就走一趟伙房吩咐。管事说了,大公子吩咐有什么事儿都要紧着郡主的先来。”仆从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还不忘给自家主子讨个人情,很是乖觉。
“明大公子真是有心了。”
卿云对此只得讪讪一笑,正要让仆从继续带路,旁侧却传来一道不算熟悉的男声。
“我正要去伙房给兄长弄些热粥来暖胃,郡主若不嫌弃,我可以多捎带一碗。”
“啊,方便的话,就麻烦明二公子了。”
在卿云的印象中,明斐然这个白净消瘦的弟弟在文社中几乎没有存在感,很少与人主动搭话,却不料在待客上竟如此热情。
“郡主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夜色昏暗,雨天路滑,还请仔细脚下。”明斐章笑了笑,道一句失陪,就转身继续往伙房方向去了。
“公子慢走。”卿云也端出大家闺秀的仪态,福身相送。
之后,她又跟着引路的仆从继续向前,步子不紧不慢,仍旧张望着,像是在人群中不断寻找什么。
终于,在转过一座假山景致后,那身瞧着就价值不菲的霜白色蜀锦袍子出现在了卿云的视线。
“柳公子,等等我——”卿云嘴角一扬,当下把伞柄往仆从手里一塞,冒着雨就追过去了。
不喜人伺候的柳少游本是遣退了明家引路的仆从,一手打伞,一手拢着扇把玩,走得正自在,闻声回头,一道娇俏的身影就跟只猫儿似的,咻一下就钻进了他的伞底下。
柳少游先是一诧,随即低头看清了来人,眼底便浮起了一丝苦笑:“卿云郡主。”
“公子方才可有吃好喝好?”卿云抬头,亮闪闪的眸子里丝毫不掩饰她正打他主意的心思,“我陪公子一起走一段吗?”
“现在这风雨只是暂时小了一阵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大作,郡主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柳少游不着痕迹地把伞往她那头倾了倾,企图婉拒。
卿云点点头:“好啊!那你随我一起回房吧,我们再谈谈!”
“夜已深了,这不合适……”柳少游站住不肯往前。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不合适的?我都不忌讳,你怕什么?”卿云说着,点漆的眸子滴溜溜一转,便找到了柳少游的“软肋”。
“诶!”
一言不合就拽他扇子!柳少游盯着被卿云揪住另一头的折扇,眉间拧了个“川”字,很是无语。
卿云见状却只觉有趣,不禁轻笑出声。也不知这折扇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好似这位钱庄少东家的七寸似的,一旦被捏住,他就“束手就擒”了。
莫非扇面夹层里藏了钱庄的地契?
“走啦!”不过卿云还是很快打住了自己不着边际的联想,“挟持”住折扇,抬脚就把人往客房的方向带,“一会儿雨下大了,我要是因为你被淋湿染了风寒,不治身亡,我爹才不会放过你呢!”
软绵绵又笑盈盈的一句,算不得什么威胁,倒更像是朋友间有恃无恐的玩笑,并不令人反感。
柳少游无奈,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几道或好奇,或暧昧,或不善的目光注视下,被卿云推进了房门,被迫坐实了与正值婚龄的中山郡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实。
卿云顺势松开了那把折扇,后背往门上一靠,反手落了闩,接着眉眼一弯,贼兮兮地冲柳少游笑,笑得他背脊一阵发寒。
这架势别说是强买强卖了,说是她打算对自己强取豪夺,柳少游觉得都不夸张。
她边笑,还边一步步靠近他:“柳公子,现在没有旁人打扰,你想要什么就放心提吧!要是你还是没有想法,那我请你看样东西也行。”
“郡主,你冷静些!”见她将手伸向腰带,竟像要宽衣似的,柳少游忙闭上眼急道,“一百金而已,何至于此!”
卿云好笑,嘴里还在逗他,掌心里却已多了一块从腰间取出的镶金玉牌。
“那你不如就从了吧?”
“郡主三思,借贷的事情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柳少游闭着眼,但还是能感到对方已离自己很近了。
他伸手试图拦住她,却被塞了样触手温热的东西,不由一愣。
“喏,你看看这玩意够不够抵押。”
柳少游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暗松一口气的同时睁开眼,打量片刻手里的玉牌,摇了摇头:“这玉虽是好玉,也温养多年,但最多值个一二十金。”
“这我当然知道。”卿云没好气地伸过手,将玉牌翻了个面儿,指给他看上边的九爪龙纹,“但这不是普通的玉牌,是免死玉牌!”
“这便是那块令尊封王当年,陛下下赐的免死玉牌?”柳少游眉头一挑。
卿云颔首:“不错。当年修建先帝陵墓时,我爹曾在中山郡任过一段时间的转运使, 督办木料的运输有功,回都城复命,陛下大喜,就封了我爹为中山王,还许爹带着我一起参加陛下寿辰的家宴。这块免死玉牌就是在宴上赐给我的,货真价实,整个大章只此一块。”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又郑重地补充道:“虽然人命无价,也不可交易,但这玉牌能保住一条性命,柳公子不妨认真考虑,是否值当。若我到期还不上本息,这玉牌从此便归你所有,我卿云绝不反悔!”
谁知柳少游的眸光微转,分明是在思量着什么,却将玉牌递还给了她。
“御赐的免死玉牌自然是珍贵不可言喻,但我一个普通商贾,东海钱庄做的也是本分生意,一不作奸犯科,二不乱法犯禁,实在是用不上这个。郡主还是收回去吧。”
卿云闻言,难得没有再劝,反而有了新的思路,接过玉牌的同时,瞅着他虚心求教:“那你觉得,谛听楼做的生意用得上它吗?”
“别人家的生意,我不便评断。”柳少游浅笑着收回手,答得滴水不漏。
磨了这大半晌,卿云也算花样百出了,此时难免有些泄气,把玉牌塞回腰间,不甘心地追问:“真就没的商量?”
“卿云郡主找谛听楼无非是想买消息。”柳少游展开折扇,在身前摇了摇,又恢复了从容应对的模样,“我也说了,东海钱庄生意遍布大章,朝野都有往来,在江湖上也不是没有门路。想打探什么消息,我或许可以代劳,何必花那冤枉钱呢?”
柳少游的循循善诱却没能令卿云动摇。
只见她拿目光从下往上将人一扫,扬眉道:“谛听楼的大谛听以‘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闻名。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百晓生或包打听,否则哪里找不着?”
从谛听楼捕风阁发出去的‘捕风令’这么多年从未失手,也会绝对保密雇主的身份与目的,在卿云看来是不二之选。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将等待十几年的欲解谜团,轻易地托付给一个刚认识不到几个时辰的人?那也太过草率了!
柳少游很确定自己是被嫌弃了,嘴角一抽,又无法反驳,只能把扇子摇得更快了些。
一时间,屋内的氛围沉默下来。
“我也不是信不过柳公子。”卿云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过直白了,连忙笑眯眯地倒了杯茶水给柳少游递过去,找补道,“只是我想查的事情,自己目前也难以全部说清。用谛听楼的捕风悬赏令查起来更方便些。”
这话也不全是虚言。
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管是在卿云的记忆中,还是在梦境里,桂圆掌心中那片血痂的纹路都是模糊不清的。
当年桂圆失踪好几日后,才被山中猎户发现溺死在城外沂水河,报了官。
遗体在水中泡了太久,早已腐烂肿胀,卿云的父亲本是不肯她去瞧的。可卿云执拗,还是趁着家中为桂圆敛尸下葬时,偷溜进了停尸的房间。
卿云难以形容当时尚且年幼的自己,在那个揭开白布的瞬间,究竟是惊惧多一些,还是悲伤多一些。
她只记得府中下人很快发现了自己,唯恐被父亲责骂,慌忙将她抱出房间。
卿云没有力气抵抗,只是越过下人的肩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妹。她只想记住桂圆最美好的样子,便不再去看那张形容全非的脸,而是死死盯住那只垂落在床架边的左手——
桂圆的掌心中,多了一块血痂!
卿云不知道,自己当年究竟有没有看清过那血痂的样子,还是多年来的执念一点点在梦中补全了它的纹路。
也是直到两年前,她才在午夜梦回时,彻底看清了那是一块状似云纹的血痂。
卿云与桂圆常喜欢在对方手心里写字来猜,她不认为这血痂只是一个巧合。也许,正是桂圆自己用尖利之物刻破了手心,想借此记下什么,或是传递某种信息。
这么多年,一种近乎执念的直觉始终在卿云心里叫嚣,让她一定要顺着血痂的线索追查下去,那会是找到当年桂圆死亡真相的突破口!
“卿云郡主?”
描金的兽纹扇面在卿云眼前一晃,她才猛地回神,对上了柳少游隐带探究的目光。
“郡主想查却说不清的事,莫非是陈年旧事?”
“算是吧。”卿云微一蹙眉,没有多说。
“既已是陈年旧事,郡主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将已经攒下的银钱存入东海钱庄,我给郡主多涨几分息,三年四年的,时间长了,这数目也是不容小觑的。”柳少游又试探着提了个建议。
“那太久了,我就是不想再等下去,才要借钱的。”卿云不假思索地一摆手,腹诽这人还真会做生意,这就反向找她谈起买卖了。
但她转念过后,也又了新的思路:“柳公子若实在有难处,我也不好苦苦相逼。只是公子四处行商,见多识广,能不能教我些更快赚到一百金的法子?”
见她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柳少游顺势在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喝起了之前卿云递来的那杯茶:“赚钱的法子那肯定是有的……”
茶水只斟了半盏,但他细品之下,也十分消磨时间。
二更过后,雨虽还不大,风势却愈发强横起来,比起半个时辰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客房紧锁的门窗都被狂风撼得吱呀作响。
卿云耐住性子,想等他卖够关子,却先等来了一阵敲门声。
“郡主是否已歇下了?热粥煮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