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致命啊？”
最先出声质疑的是伸长脖子往这边瞄的魏太平。
柳少游回头，挑着眉梢：“大人怎离得这么远？哪里能看清？”
魏太平尴尬地呵笑两声，装样子往前蹭了两步：“这便能看得清了。郡主继续验吧，下官不打扰了。”
“不妨事，我也正要解释，”卿云晓得柳少游是明知故问，不禁暗笑，口中却还应着魏太平，“所谓致命伤，自然是有命时受的，而死者脖上这处却是死后伤。”
“若生前被刀所伤，其伤口皮肉应收缩不一，呈花纹交错状，但这具尸体脖颈处的伤口处却皮不紧缩，是人死后血液并不流通导致的——”
说着，卿云让出榻边位置，令屋里几人都能瞧清那伤口全貌。
“敢问郡主，既然人已经死了，这脖子上的血又怎么解释？”
“洗检一番，便可一目了然。”卿云含笑回应杜班头后，目光又扫过近处几个衙差，“劳烦哪位帮忙打盆清水进来？”
“我去！”之前开口痛骂凶手的衙差立刻应声，“院里就有井，我这就去打来！”
说完，他环顾一圈，从窗下找了个铜盆就跑出去了。
昨天半夜里下了一场雷雨，辰时才收歇，故而地上还有些湿滑。
那衙差急匆匆的，进门时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手中铜盆里的水猛一晃荡出去，险些没泼透门后魏太平的官靴。
有卿云在，魏太平不好随意为一点儿小事发作，脸色却十分不善。
“大人莫怪，裴直新来不久，做事毛躁。小人定会严加管束。”杜班头见状，忙帮着圆了场，让裴直赔罪。
被叫做裴直的衙差也觉不好意思，憨实地对着魏太平一通点头哈腰后，这才在杜班头的眼色示意下，将水盆端到卿云跟前。
这回他走得稳，端得也稳。卿云抿唇浅笑着指了指榻边地上：“你且放着就行。”
榻边地上的血迹并不多，裴直选了处干净的地面，把盆搁下，就退回了原处，只目不转睛地瞧着卿云动作。
但看她掬了水，冲洗尸体脖颈上的伤口，将血污冲去大半后，又拧了帕子，擦拭一遍，那伤处的血色便几乎被洗干净了，只露出干白的肉色。
没了血痕，伤口创面的细节尽显无疑，卿云凝眸细看之下，眉心忽地微微一蹙。
柳少游不是第一次见她验尸，知她必定有所发现，却又尚存疑虑，还需再思量求证，这才不曾立刻言明。
而其余人都是初次与卿云共事，注意力又都在那伤口上，并未注意到她神情上的细微变化，只是等着她开口解释。
卿云也选择暂且搁置自己发现的疑点，转而上手挤压那伤口，同时对众人道：“你们看——死后伤的伤口即使有血痕，也能被水洗掉，且再用力挤按，肉内也不会有清血流出。这是因为生前伤口有凝血现象，而死后受伤却不会形成血荫的缘故。”
“所以，我判断颈部这一刀并非致命伤，而死者眼睑与口中有出血点，其实更符合窒息而死的征象。”
魏太平插话：“窒息？她是被勒死的？”
“大人果然还是站得远了些，死者颈部洗净后，没有勒痕。”卿云也忍不住勾唇挤兑他一句，才正色道，“但死者面色青紫，面部肿胀，很可能是被人用被子之类的东西，掩住口鼻闷杀的。”
她说着，扯过榻上的薄被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果然发现一处渍痕，怀疑是蹭上了死者的涎液，喊来杜班头凑身来看。
杜班头打量后，也点了点头：“这可作为证物，带回县衙。”
“另外，结合死者衣物存在有被撕扯的痕迹，加之案发时间又是夜半，我怀疑凶手或许还可能侵犯未遂。”卿云又将褪去后被暂放在一旁的衣裙展示给众人。
“那这么说，这个凶手是见死者孀居，遂起歹念，夜半潜入，意欲侵犯。死者不从，想高声呼救，凶手便随手扯了被子捂住她的口鼻，把她给捂死了？”魏太平捂着帕子，往前堪堪又挪了半步，发表自己的推论。
衙差裴直紧跟着咦了一声：“难道那魔头杀了那么多孕妇，都是见色起意？”
“也可能这一案的凶手与前几案的并非同一个人，而是受了启发，模仿作案。”柳少游则摩挲着扇骨，沉声道。
“不错，昨日柳公子与我都看过之前三起案件的卷宗，上面并未记录有死者生前曾有过被侵犯或是侵犯未遂的痕迹。”卿云先是赞同了柳少游的推测，又转眸看向在旁记录的仵作，似在求证。
“因死者均为女性，小人也考虑过凶手或是有某种特殊癖好。”老仵作会意，先是一点头，后又摇头，“但都没有迹象可以应证。”
“会不会是因为张寡妇特别漂亮？”裴直脱口而出，却很快挠了挠头，把自己的猜测给否定了，“好像也不是，比不过吴少夫人……”
“吴少夫人？第四起命案的死者？”卿云问。
昨日傍晚查阅的卷宗只有前三起的，第四起命案因刚发生不久，案卷尚未辑录整理完毕。
裴直一点头，应得响亮：“死者是吴家的少夫人，闺名何汀兰，乃三日前遇害的。”
“那她的验尸结果如何？”卿云又看向老仵作，可这回对方面上却露出一丝尴尬来。
卿云正不解何意，欲要追问，杜班头先开口道：“吴少夫人的尸体没有细验过，只知有一处利器割喉造成的伤口，看起来是致命伤。因为吴家人抗拒衙门里的老仵作验尸，认为有辱女子名节，坚持把遗体领了回去，准备后事，只等头七下葬。”
“这是命案，怎可不验！”卿云闻言，登时脸色一沉，话音都不由重了三分，“若是死者家人犯案，合谋遮掩，岂非叫凶犯逍遥法外了？”
“这吴家的情况，柳少爷也是知道的。”魏太平轻咳一声，竟给柳少游递了个眼神，像是在请他代为解释一二。
柳少游倒也不耽误工夫与他拉扯，俯身凑到卿云耳侧低语了几句。
待他退开时，卿云面色已缓和不少，却仍是不太赞同地对魏太平道：“魏大人，我要去一趟吴家，趁死者下葬前验尸。你忌惮县里的富户乡绅，不想轻易起了冲突，得罪吴家，便不必亲自去了，这个白脸我唱了。”
魏太平讪笑作揖：“多谢郡主体谅……”
“但还是得差一人随行我左右，好吩咐事。”卿云说着，视线直接落在裴直脸上，“就你吧。”
裴直受宠若惊，飞快瞅了眼杜班头，见后者微一颔首，这才连声应是，握着铁尺就往卿云身侧一站，腰板笔直。
柳少游低笑一声，将折扇一合，率先出了屋。卿云带着小跟班随后，走到门边儿了，才又想起什么，回头交代了一句：“杜班头，张寡妇的遗体先运回县衙吧，晚些时候，我还需再验。”
“小人分内之事。”杜班头恭谨抱拳。
就这样，除了裴直随行前往吴家之外，其余衙差们都在杜班头的吩咐下，各自领命，留了四五人分头查访邻里，收集证词，剩下的两三人则抬上尸体，与他们那脚步不紧不慢的县令老爷一起回衙门去了。
而另一边，卿云三人则一路快步，抄了条近路，往城东方向赶去。
城东一片的宅邸里住着的多是富家大户，柳家是，吴家也如是。但柳家虽富，却只是商贾，吴家祖上却出过几个举人，因此在城中颇具名望，说话也有分量。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吴家世代单传，到了这一辈的独苗少爷吴子轩这儿，娶了一妻两妾，却始终都无所出。
吴少夫人为此也很发愁，这回好不容易怀胎，大概是生怕孩子有个闪失，自怀孕起就几乎闭门不出，闷在屋里，日日都显得郁郁寡欢，忧心忡忡。
眼看再这么挨上两月有余便可临盆，届时母子平安，一家子共享天伦。
谁料日防夜防，却在三日前的夜半被潜入卧房的杀手割喉取命。根据其丈夫吴子轩的证词，当夜他虽就歇在屋中，可睡梦中他根本不曾察觉有人闯入，只是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脸上，迷蒙中睁眼，就见是南宫止一刀割开了妻子的喉咙。
裴直干事勤快，口才也不错，一路上将案情边走边说，到吴家了，也只是朝门房一亮衙门办案的腰牌，半刻都不耽误嘴皮子。
门房让开路，三人继续快步往里，穿过前院，柳少游顺势问：“照这么说，吴子轩是亲眼目击啊，还就在近旁，全无还手之力，南宫止怎么没有杀他灭口呢？”
“大概是虱子多了不咬，通缉多了不愁吧。灭口这一个也没什么用。吴子轩说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叫人，南宫止就已经跃窗而出，施展轻功，逃得不见踪——”
一个“影”字生生卡在了年轻衙差的喉咙口里。
但看那本该逃得不见踪影的南宫止，此刻正立在不远处的灵堂前。
他目似寒星，眉与唇的弧度都极凌厉，却并无阴狠戾气，反倒有七分侠意。
面对从四面包抄上来的吴家家丁，南宫止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侧首一瞥，随即便收回视线，重新盯着灵堂里的那口棺材。
“这本人倒是也没悬赏令上的画像那么凶神恶煞嘛。”卿云止步，打量。
“杀人魔自然要画得凶恶一些。”
柳少游轻笑间，却是眼观六路，胳膊绕过卿云肩头，折扇一伸，敲开了她身边裴直那只正悄悄握上铁尺的手。
“愣子，你不是他对手。”
“那也不能放任他行凶啊！”裴直压低声音，“要不我回衙门喊人？”
“喊人来给你陪葬？南宫止若起了杀心，吴家现在早已血流成河，我们三人也不能安然立于此处。”柳少游优哉游哉地将折扇一展，抬了抬下颌，那意思是且先看看。
裴直闻言，虽心下焦急，却也不再冒进，只紧张地关注着灵堂前的情状。
吴家家丁们个个手持棍棒，将南宫止团团围住，像是随时准备动手。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一身黑衣的南宫止却不动如山，手随意负着，也没有要抽出腰间獬豸刀的意思，只是冷声道：“我说了，我只是要开棺验看刀伤，看过便走。”
“欺人太甚——你杀我吴家儿媳，如今还敢找上门来，说看就看，扰她安息，辱她清白，当真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吗！”
卿云这才发现那一排背对灵堂的吴家家丁身后，还站着个略有驼背的缟素老妇人，正厉声与南宫止对峙。
“人不是我杀的，一看刀伤便知。”南宫止说着，向前一步，他身后家丁也跟上一步。
“站住！”吴老夫人急得把手中的木拐用力杵在石砖上，咚咚咚个不停。
南宫止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凤眸一狭：“都让开。”
话毕，一股强劲的内力自他周身涤荡开来，似阵阵波纹，迫得那些家丁脚下再也无法迈出半步。
南宫止以内力压制众人，一步步上了灵堂前的台阶。
吴老夫人无计可施，终于隔着家丁发现了一身衙差行头的裴直，急忙大喊：“那边的捕快，这魔头就要行凶，你乃公门中人，怎可袖手旁观？还不快上前将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