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一喜,忙蹲下身,把那东西抽出来,拍去沾染的大半烟灰,一头烧断的白绫绸就露出其原本的洁白之色。在火中残存下来的这部分,在织面上虽有几处因灼烧而边缘焦黄,甚至发黑的破洞,但整体还算完好。
位于火源中心,却没能烧干净的一段绫绸。卿云直觉有异,立刻喊来柳少游。
“柳公子,你快来!”
柳少游听她语气里颇为急切,也就顾不上仔细找地方下脚了,三两步就赶到了她身后:“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卿云起身回转,把绫绸递向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绫绸上多少还是沾点儿烟灰的,柳少游略一犹豫,还是将折扇插回腰间,把它接过来端详片刻后,点了点头:“这是天蚕绫,原料乃珍贵的天蚕丝,防火耐烧,产量不多,是地方贡品,每年出完贡数,剩下能流到市面上的就更少了。有钱未必买的到,得有钱又有势才行。”
说到这儿,他微眯起眼,似回忆了一下后,才道:“据我所知,京中购得到,也有习惯购买这白绫的人家中,明家恰在其列。”
“你连谁家买了这白绫都知道?怎么知道的?”卿云狐疑。东海钱庄做的也不是丝织生意啊。
柳少游挑眉:“我说了,我还是有些消息来源的。碰巧打听过天蚕绫罢了。”
“那今日在场的还有谁家中买过这天蚕绫?”用人不疑,卿云也没再追问,只是向他确认。
她知道,以刘珂的交际能力,肯定早就把宴会上的人都给柳少游介绍过一遍了。
“有。”柳少游古怪地瞅了她一眼。
“谁家?”
“中山王府。”
“啊……我平时不太注意这些。”卿云讪笑。
柳少游不置可否地把白绫递还给她,继续分析:“我观察过了,这座山庄没有用到天蚕绫的地方,凶手不太可能是就地取材。所以,这东西假如不是你从王府带过来,那就是有人从明家在京中的府邸带来的。而这个人显然也和你一样,对自家府中的用料不是太关注,并不知道它的稀罕之处,这才留下了破绽。”
“还是柳公子目光独具。”卿云也继续笑,只是从之前的尴尬变作了一脸的别有所图。
柳少游可太熟悉这笑了,心知这马屁不是白来的:“想我做什么?”
见他如此上道,卿云便凑身上去,在他耳边低语起来:“其实我早就发现……只是……你找个理由去一趟他房间……”
柳少游俯身听完后,正色地点了点头,表示包在他身上,便转身嚷嚷着这屋里脏乱,沾得满手黑灰,浑身难受,喊来候在外边的明家仆从替自己带路,要去找个地方净手洁面,若是能沐浴更衣就更好了。
富家少爷有个洁癖,大家都能理解,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柳少游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仆从的陪随下,离开了众人的视线,而卿云则又在屋内四处转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其他物证后,便拿着那段天蚕绫走了出来。
“走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回去。”
廊下众人见她手里多了样物件,不由面露好奇,但卿云没给他们提问的机会,丢下句话,就率先转身折返安置尸体的厢房。
经过将近一炷香的发散,厢房中的醋味已比之前淡去许久。
卿云踏进房门,环视一圈,留在屋中的几人都还在各自之前的位置上,看起来谁都没有动作过,也没有彼此交谈的兴趣。
坐在桌案边等着的刘珂见她回来,立刻双眼一亮,起身相问:“卿云,怎么样?有发现吗?”
“有。”卿云回给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随即转身,向随后跟来的众人展示手中的天蚕绫,推演道,“这是我从床榻底下发现的一截白绫。凶手应该就是用白绫勒过死者,这才放火,想掩盖勒痕。又担心火势被及时发现,无法彻底毁尸灭迹,所以在放火前,就事先用火灼烧了死者的脖颈乃至一部分的面部,制造烧伤的假象,使得仵作无法查验勒痕。”
她说到这儿,话音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地上的明斐章,才继续道:“只可惜,凶手千算万算,却疏忽了这白绫的特别之处,以为只要将它留在火场,就能让凶器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明斐章背对着她的脊背一僵,刘珂则好奇追问:“白绫的特别之处?”
“天蚕绫,诸位就算平日没有留意过,但大抵也都听说过。它比普通的织品耐烧,加上其中一截被压在了床板下面,于是便没有被烧尽。”卿云说着,索性捧着白绫,在人群外围走了一圈。
这些人中也不乏识货的,近看之下,便断定这的确是天蚕绫,不由面露复杂神色。
谁都知道天蚕绫不易得,倘若不是山庄仆从从哪里偷来的,便更证实了杀人凶手就在彼此之间。
但现在这与世隔绝的情况,上哪儿去调查谁府中购有天蚕绫,且如今少了一条呢?
“天蚕绫虽然是个线索,但条件所限,不好追查。”卿云看穿了众人心思,也知柳少游关于天蚕绫售卖情况的情报来源,恐怕不方便当众自证,干脆将其按下不表,转而道,“不过,既然凶手企图勒死死者,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死者就必定会挣扎、反抗。”
她边说边将天蚕绫搁在桌案上,朝榻边走去,再次执起死者的右手,将掌心翻向外,露出指甲的内侧:“凶手可以抹去他在杀人现场留下的证据,却难以消除自己从现场带走的痕迹。死者的指甲中残留了一些皮血,方才我发现时,还不敢确认皮血的由来。现在与这条白绫对上后,基本就可以断定,这是死者在挣扎中用指甲划伤了凶手所致。”
“所以,请各位撩起衣袖——”
这话不用卿云继续说完,众人也知其意,纷纷配合地将袖子都挽至肘部。
男子和男子相互检查,女子则与女子彼此查验,可却迟迟没有声音喊出凶手的名字。
再看屋内几人,连同管事、仆从在内,手背与胳膊上也并无伤痕。
“怎么回事?”
“难道凶手已经躲起来了?大家快看看,这里少了谁?”
二十几号人登时炸开了锅,有人不解,有人担忧,点数了一圈,发现除了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柳少游外,都在这儿了。
“不会是灯下黑吧?就是那个柳少游,趁机跑了?”
“索桥已断,在下还能跑到哪儿去?”
紧接人群中的这一声猜疑,柳少游的话音从廊外传来,令门口众人不约而同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只见他仍是一手握扇,另一只手中却多了盏瓷杯。
是明家山庄中统一的款式,每间寝房都有。
“要说灯下黑,诸位可是忘了这屋里还有一人被忽略了?”
他面带淡笑的提醒让所有人在一愣过后,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会吧?”刘珂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拽着卿云的胳膊退开两步,拉开与明斐然的距离。
只有李变面不改色,大踏步上前,来到明斐章身侧,说:“劳烦二公子也将衣袖挽起来看看。”
“……”
明斐章从刚才起就仿佛入定成了一座石像,不动,也不出声,大家都只道他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太突然,缓不过神儿来,并未多想。
可如今,他的沉默在众人眼中,无异于是一种心虚的抗拒。
“明二公子!”
李变皱眉,加重语气又喊了他一声,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干脆自己俯身上手,无视明斐章的躲闪,强行将他的衣袖撩了起来。
这一撩之下,他右手手腕背面的红痕暴露无遗!
门口人群中倒抽冷气的声音登时此起彼伏。
“放开我!”明斐章见状,怒喝一声,奋力甩开李变的桎梏,以防御的姿势背靠床柱站了起来。
李变也不惧他的怒意,就立在那儿,挡在了明斐章和卿云二人之间,质问他:“这抓伤你怎么解释?”
“那是不小心被野猫挠的!”明斐章扭头,对众人怒目而视,用沙哑的嗓子嘶喊,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我怎么可能会害我大哥?!”
“对啊!他刚才还冲进火里救人呢……”
不知是谁插了句话,似乎有所动摇,张弼却很快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刚才郡主也分析了,凶手纵火是为了毁尸灭迹。也许他急着冲进去,就是不想别人进去,怕证据还没烧干净呢?”
“这说法,好像也对……”
“你到底哪头的?”有人听不下去这家伙两头摇摆的言论。
“这和哪头的有什么关系?要是抓错了凶手,我们都会有危险啊!我还不是想谨慎些,再确认清楚吗?”
眼见众人七嘴八舌地争执起来,卿云无奈地扶了扶额,而后扬声问道:“你们谁有被猫挠过的?”
冷不防被她抛出一问,人群安静了片刻,接着高举起手的竟是最初那个企图向卿云献殷情的公子哥。
“我养猫,我家猫脾气大,刚养那阵子经常被挠。”他不好意思地笑说。
“猫爪的挠痕和人抓出来的,是不一样的吧?”卿云引导着问。
“好像是……”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不一样!猫挠出来的又细又规整,人指甲抓出来的宽点儿,还不太规整!”
卿云见他这么快就得出结论,倒有些意外:“不错。猫的爪子是锐利而弯曲的,抓出的线条往往细小集中。而人的指甲划伤通常较深,且死者在挣扎中抓伤凶手,留下的抓痕会尤为凌乱。二者是很好区别的,就算是不懂仵作之道的普通人,细看之下也能察觉不同。”
随着卿云话音落下,明斐章的脸色已白了大半。
刘珂好奇地瞥了那公子哥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简单?我被猫挠过,也被人挠过啊。”公子哥说这话时竟还颇有几分自豪地冲卿云飞去一个眼风,“实践出真知,是吧?郡主。”
“咳。”柳少游看不下去这油腻的搭腔之法,一请嗓子,接过话来,“郡主,不负所托,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柳少游手里拿着的杯盏也是证物。
“这杯底有些可疑的白色糊状物,不知是不是划开后又凝结的五石散。”柳少游走过去,把杯盏交给卿云。
后者接过,食指在杯底一抹,同样在指腹上碾了碾,又闻了闻,便颔首应是:“应该是昨夜有人用这杯盏冲服过五石散,但出于某种原因还未来得及清晰,这才留下了些没有完全被冲开的粉末凝在杯底的痕迹。”
“这应该不是明兄屋里的杯子吧?”张弼立刻关切道。
“自然不是。那屋里都烧成什么样了?”柳少游侧首一笑,目光落在明斐章的身上,“这是从明二公子屋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