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缓缓从机关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中走出来，卿云身旁的捕风使恭敬地向来人垂目行礼，并向她介绍。
“这位便是捕风阁阁主。”
“可他不是——”
卿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用不上的金银首饰瞒着父亲，悄悄熔了换钱。不久前她才刚与这位金铺老板打过交道，断不会认错。
“风于世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阁主一笑，眼中哪里还有赵老板的市侩，只有莫测的疏远，“捕风阁阁主，自然也可以是任何一人。”
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卿云心惊之余，却也愈发决意悬赏。
“卿云此番前来，是为请捕风阁协助探寻这个图案的底细。它可能是一种纹身的图样，也可能是旁的任何东西，我并不确定。”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纸上正绘有那半朵祥云图样。
阁主没有接，只是垂眼一扫，便又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卿云，似在等她的下文。
“十一年前，我父亲尚未封王，只是个在中山郡督办木料的转运使。当时，我的身边有个丫鬟，名叫桂圆，只比我大一岁，善良聪慧，一日出府给城外破庙的乞儿们送些吃食、棉衣，迟迟未归。父亲派人遍寻无果，直到几日后尸体被人发现在沂水河。官府将她的案子定为失足落水溺亡，可我却不信——”
出事之前，桂圆就常去城外破庙给乞儿们送些吃食，道途熟识，不可能迷路。
可发现尸体的沂水河却与破庙相去甚远，且方向还截然相反。卿云不认为素来性子都比自己沉稳许多的桂圆，会无缘无故改变行程，这其中必有隐情。
可官府却只将其草草断为女童贪玩，意外溺水，卿云求父亲让官府重查此案。然而，那时的卿钊也不过是个转运使，没有干涉地方吏治的权势。
卿云对上阁主的视线，冷静地将蹊跷之处一一道来：“桂圆绝不会无缘无故在掌心中刻下这个图案。我相信这是她临死前留给我的线索，所以我愿出三百金，下捕风令，顺着这个线索查下来。”
可话说到这儿，卿云一改刚才铮然之色，略显心虚地轻咳一声后，才启齿道：“不过，这三百金……我一口气还拿不出来。可否先付两百的定金？待事成之后，我必定再奉上两百金，以表贵阁愿意宽限我这些时日的谢意。”
“若阁主不放心，我还可将陛下御赐的免死玉牌抵在您这儿。这玉牌只此一块，我不可能用御赐之物抵赖，陛下怪罪下来，中山王府也是消受不起的。”
这招已被柳少游回绝过一次，但卿云若没几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也不会只为了查一桩早已被人遗忘的旧案，而厚着脸皮站在这里了。
阁主看着她掏出的玉牌，不置可否，也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探问：“郡主费尽心思，竟只为查一个丫鬟之死？”
“无论是丫鬟还是贵女，都不该死得不明不白。”卿云神色肃然，“我既托付捕风阁探查，便不敢有所瞒私。除此之外，别无目的。”
“郡主赤子之心，叫人动容。”
“阁主这是答应了？”
卿云见阁主微微颔首，不由大喜，谁知下一瞬，对方就话锋一转，恭敬地回绝了她。
“只是谛听楼的规矩不可破，一不赊账，二不涉朝堂，我捕风阁更不敢收这玉牌。万望郡主海涵。”
笑意僵在嘴角，卿云很清楚，捕风阁阁主与柳少游不同。后者尚能豁出面皮拉住了，与他磨磨嘴皮子，可捕风阁却不是能任由她讨价还价的地方。
“我明白了，是我不该强人所难。”她一抿唇，将图样重新折起，收回袖中，“我会想办法尽快筹满三百金，届时再来叨扰阁主。”
阁主闻言，眉峰稍动，并未应话。
卿云对此也不觉有异，只当是自己张口便要赊账一百金，的确不妥。人家能看在她中山郡主的身份以礼相待，没把她直接“请”出去就不错了，不能指望对方还得陪着热情送客。
“那卿云就先告辞了。”
她这么想着，又担心再耽搁下去，柳少游就该比自己先回房了，于是福身向阁主告辞，由那名捕风使领着，匆匆离开阁顶。
玄金材质的厚重机关门在卿云身后沉沉落下，阁主转身又回到轮盘后的空间。
那里还藏着一间暗室，室内四壁悬着历代谛听楼楼主，即大谛听的画像。
“大谛听”的真实身份，素来密不外宣，且只与四阁阁主及麾下亲信联系，其余楼内之人都不知其真容。唯有死后，其面容才会被绘于画像之上，供谛听楼后辈瞻仰。
大章还没立国之时，便已有了无涯司，谛听楼的楼主也传了好几代。
柳少游负手立在第八任“大谛听”墨无题的画像前，凝视画上凛然严肃的老者，似想到了什么欣然之事，眸光里泛出温情的笑意。
而这张画像旁的第九张画卷上，目前还是一片空白。
“你都听到了？”阁主似不想打扰他，等了一会儿，才走到他身侧问。
柳少游将目光从画上收回，唇角微牵，感慨道：“我原还想着该以什么借口继续与她来往，却不想竟是本就要同行之人。”
“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郡主，居然还能记得一个小丫鬟的死，倒是稀奇。”阁主言语间也带了几分欣赏。
“这还不是她最稀奇的地方。”柳少游轻笑一声，把玩着手中折扇，交代他，“下次她再来阁中，必定能带够三百金。秦叔只管把这单子应承下来，再委派我为捕风使随行左右，完成悬赏令。”
说罢，他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需要借一个名义与她一起行动，探查真相。这期间，我不会动用谛听楼的情报网，便不算坏了规矩。”
被柳少游称为秦叔的捕风阁阁主听了，直摇头：“你啊，我与你几个叔婶是看着你长大的，怎可能放任你行事不管？”
“秦叔，这件事我是欠下的，早该去做。如今也晚了十一年，我不能再失约。”
“哎，当年你自己半只脚都还踏在鬼门关那头，加之又迫于无涯司的规矩，老楼主才选择瞒你。”阁主望了眼墨无题的画像，叹道，“他知你重情义，却还是想保你无虞，只能自己做了一辈子的恶人，至死都没能解开这心结。”
柳少游眸光一黯：“我明白。我没有怪他，但我也注定要辜负他的用心。”
“其实我们都商量好了，当年老楼主只下过两道死命令，一是不可再追查桂圆之死，二是不可查你所描述的那半朵祥云纹身。至于其余的，只要并非直接涉及这两样，便也不算坏了规矩。”阁主这话无疑是在告诉柳少游，他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甚至代为遮掩一二。
柳少游未料会得此助力，不由目光微颤，后退半步，郑重地俯身一揖：“多谢四位长辈成全！”
“老楼主有句话说得很对，人心都是偏的。”阁主却只是拍着他的肩头，谆谆叮嘱，“这一路你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引起无涯司执法堂的注意。万不可冲动，轻忽性命。”
柳少游闻言，直起身，玩笑的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松：“自然。我答应了老头儿，不能叫谛听楼后继无人嘛，需得徒子徒孙无穷尽才是！”
阁主也不禁跟着朗声一笑：“行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耽误久了，郡主该起疑了。”
“秦叔也保重身体，待此间事了，少游再来看您。”
辞别捕风阁阁主，柳少游也快步离了阁顶。
卿云几乎才刚将神龛中的谛听金像复位，就听到身后有人推门进来。
“这金像的做工还挺精细的……”她转头与柳少游四目相对，有些心虚地摸摸耳垂，没话找话地问，“对了，消息贵吗？”
“不贵，五十两而已，在下还是请得起的。”柳少游却是心中有数了，折扇在修长的指节间一转，竟还起了些揶揄之兴，“但郡主若是过意不去，待会儿到了醉香酒坊，请我喝壶好酒便是。”
“呵，公子玩笑，我过意得去。”
卿云皮笑肉不笑地答着，接着捂紧荷包，头也不回地就越过他身侧，往外走。
“哎，谈钱就这么伤感情吗？郡主等等在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