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丁甲2024-03-08 16:0511,569

  硬币播撒,似银河打铁坠火花。顾笙瞪大眼。叶龙扬受辱,仍舍不下钱,离开时回头喊:“陈衍念书再厉害,为了钱还不是照样撇下你不管!你清高什么?我若再上门就像陈衍一样死全家!”

  叶凤宁抓一把碎银朝他掷去,说:“我拿钱喂鬼都不会喂你!”

  叶龙扬在走廊踹翻一桶盛漏雨的污水。叶凤宁欲出门亲自教训弟弟,江月琼揽紧她劝道:“罢了罢了,由得他吧,一世人两姐弟又如何?照样各安天命!”

  硬币上的女王尊容在1994年已变作洋紫荆花。顾笙逐一拾回,双手捧到叶凤宁面前。叶凤宁捏起两枚伍圆,哽咽着说:“给阿笙买早餐,白秋,要送她上学了。”那些使人不得其解的话叶凤宁通通不解释,洗脸换衣,泪痕无踪影,出门又是一副新净模样。江月琼真想知道陈衍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人活于世,谁没点秘密傍身。四人共住,费用按人头均摊,顾笙算半个大人。晚饭凑得上时间,偶尔也一同在白秋茶水铺解决。但这晚叶凤宁没来吃。与她同车间的工友到茶水铺,要一杯桂蜜菊花茶,捎来叶凤宁加班的口讯。

  林白秋笑问:“成衣厂生意越来越好,所以你们很忙吧?”

  女工挑眉望她,心想茶水铺老板出了名老实,如今讲话也学绵里藏针那套?她放下杯子,答道:“我看你的生意更好,迟些开张连锁,买得起济洋小唐总投资的将军澳新楼。我们这群工人啊,住劏房食谷种[JY1] ,能不能熬到香港回归都是未知数。”

  林白秋听得云里雾里。有人来要一斤平价的潮州炒仔,强调必须足称,又道特意来帮衬你买,赠一杯暖饮如何?林白秋不好意思拒绝。如今她卖茶水也卖散装茶叶,在家感慨自己没有经商头脑,店面生意勉强自保,但命运里的时势风水似乎遥遥无期。她匀不出更多的钱供给远在故乡的林厝。成为茶叶批发商的末端散客,每个月从中环茶铺搬货,毛利廉薄养出销路,越搬越多,快要压弯林白秋的腰。顾笙紧紧追随,抚摸母亲日益粗粝的指节,为深夜压抑咳嗽的她斟一杯蜂蜜水。

  林白秋拭净双手后掏出一封来自李素贞的口述家书。词句滚烫,林白秋读久了,眼皮湿漉漉。“妈妈你在看什么?”林白秋窸窸窣窣一阵,拧头去看顾笙时,手上空无一物。她答道:“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用围裙擦手。”

  江月琼来了,把放学的顾笙也一并带来。她又杀回深水埗私人诊所,彻底接棒老乡秀玲的药贩事业,苍蝇腿再小也是肉食。秀玲笑江月琼眼界浅,现在还做什么临期药?要做就做仿制药。石硖尾街的男科医师廖必震仿写一个西班牙药方,改两味配比,专治早泄啊,制成药丸卖到脱销。九七要换话事人,全港上下都在给自己铺后路。秀玲一头栽进婚姻坟墓,回光返照,四十岁再嫁立誓给男方多添一丁。江月琼白眼翻上天,说你老公不会是那款西班牙仿制药的代言人吧?秀玲气得连连啐她,回过神来,竟忘记反驳。

  听见叶凤宁不吃晚饭,江月琼望着自己特意炮制的惹味排骨饭,这可是凤宁的至爱。大清早哭花脸,任她脾气再硬,心里绝不好受。

  江月琼说:“凤宁她弟说不定下次还会上门。”

  “他不是说再来就像……”林白秋没讲下去。

  那个人名像咒语,叶凤宁一听,眼珠像是死了,竟动也不动。下班前茶水铺来客稀疏,秋末最后一道夕阳错落人身缝隙,明亮地打在顾笙颅顶。她正埋头数米粒。江月琼转个话题,催着阿笙快吃,功课比你妈的客人还多,都等着你呢。顾笙心想,你怎知道我在拖时间?小学实在太苦,做功课如同打坐,一不留神就入定,睡向远方香甜的梦里。林白秋回头,说:“月琼,银行快下班了,我要赶过去一趟,你帮我顾着店。”

  “你又去银行做什么?茶铺那边三个月跟你结一次数,你结完再到银行入钱就行,何必总跑呢?”

  林白秋问非所答:“我很快回来。”

  待收铺返归,路灯统领全港,顾笙耷着脑袋远远缀在大人身后。打开家门时叶凤宁已坐在窗边秉灯看书。每日惯例,她在睡前负责检查顾笙功课。顾笙将书包塞进桌底,支支吾吾道:“走回来一身臭汗啦,我先冲凉。”冲完凉她踩出连串脚印,消失房门后。床上顿时埋了一只湿水鹌鹑。若你细细听,她还会佯睡,鼻鼾声活灵活现呢。

  林白秋叹气:“你们猜她这次考多少?”

  江月琼比一个手势「二」,表示分数B。叶凤宁说:“你真乐观。”她弯腰拿出顾笙书包,红笔在试卷显眼处圈一个不出意外的成绩。她说:“C,阿笙要上补习班了。”江月琼听得摇头。天台幼儿班已成为历史。高价楼市遭遇美联储第六次加息信号有所动摇,但工业用地成本仍未下降,岛内制造业趋向北上,甚至涌入东南亚人力成本更低廉的国家。1994年3月,政府为平衡经济发展,终于出台四项措施打压楼价,要求加快香港房屋委员会的建屋速度,让城市低收入者有瓦遮头,稳定民心。旧楼拆改后,补习班搬进各类商厦,费用不菲。

  江月琼不得不想一个给顾笙翻身的便宜办法。

  林白秋说:“她不中意念书,自从去真元小学,连话都少了。一直跟着我摆摊,是我没提供一个专心念书的环境给她。”

  “父母没得选,念书靠自觉。我认识比你和她更无奈的人,照样年年全校第一。”一屋人忽然噤声。叶凤宁抬头,没有回避两位好友不忍追问的眼神,直言道:“他叫陈衍。”

  故事需要启齿的契机。再见亲弟已是七年之后,叶凤宁思绪繁乱,耗足一日时间来抚平心痕。她与他也整整分离七年了。都说他身葬大海,但残骸只有那一艘船,叶凤宁越想越不想信。船难尾七那日,码头悬起一丈黑布,插漫天烧红的香烛,遇难家属纷纷跪地垂头哭。喃无佬用纸钱收买阴差,让出一条回魂路,叶凤宁却怎么看都看不见。她以为自己早就哭够了。直至今日,她复述完这桩旧事,落在衣襟上的还是点点水影。江月琼先看林白秋。她也跟着哭,魂被摄去了,恐怕在追忆自己那个死鬼老公。

  江月琼问:“你真把那个赵厂长送进监仓?”

  叶凤宁抹泪点头:“老游总亲自发话,要彻查到底。我没上班那半个月,唐峥保了周秉,让他辞职避风头,二人合谋将两份账本的差漏全部推到赵仁泽身上。一厂之长,经手的都是大数目,他没活路。”

  “谢德信呢?他没有被唐峥针对?”

  “唐维为了抓亲弟把柄,出面替他说话。他也装傻,谎称那晚只是野猫踢翻厂区两盆花,未见过贼。那时纱线厂保安最懒,巡夜至少两个人,当晚却只有谢德信当值。另一个是保安队长,在家睡懒觉,他不会揭穿谢德信。”

  谢德信不敢来找她。谁不知春秧街陈衍父子惨死异乡,肉身遭无涯海水腐蚀,捞出来也不成人样。这苦状在叶凤宁脸上同样看得一清二楚。满街传她已身属陈衍,一日夫妻百日恩,丧尽血色是在守寡,离开北角无非为了避债。谢德信买菜时还跟街坊解释:凤宁不是这种人,阿衍也不是,肯定有人设局。街坊指着谢德信问:若他不是贪心怎么会上赌桌?老谢,知人口面不知心,你不会也看上叶凤宁吧?谢德信啐一口,说别开口造业,我这年纪能做她爸!

  江月琼阖眼长叹,喃喃道:“我还经常笑白秋傻,我看你更傻,还愿意给钱这个忤逆亲弟?换作别人,他出卖你和陈衍的时候早就该挨打了。”

  “虽然你们不一定相信,但阿扬没出卖过我。”

  面前两双眼睁大,见过叶龙扬本人,摆明不信他有善心。叶凤宁没有解释。依张娣脾性,若是叶龙扬说的,只会勒令家丑不能外传。叶凤宁复盘,从陈衍赌博到她被迫验身,全是赵仁泽的安排,杀人偿命,他玩诛心。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往往动机只是占有欲。相差十几岁,助不了前程又添不上财富,不图她这个人,难道赵仁泽图她有胆识吗?后来唐峥施压,赵仁泽认栽,唯独性骚扰这事他反咬张娣一口,声称是张娣主动贿赂自己安插女儿进厂。工人都长眼睛,谁没见过叶凤宁在纱线厂对他痴缠?张娣再也抬不起头在春秧街做人。母亲一直知情,却眼看着陈衍上赌桌,又眼看着他沉入苦海。她信教,难免让人误以为她生出侧忍之心,惭愧前事种种。唯独叶凤宁明白,原来父亲什么都没庇佑过。

  落此下场,到底痛快了谁?

  江月琼屈肘撑脸,说:“如果不是你妈棒打鸳鸯,我看你和他现在已经三年抱俩,估计我们也不会认识你。唉,不认识也好,至少你开心点。”

  “反正都过去了。”叶凤宁听出些宽慰来,说:“况且生孩子很痛的,你讲得真轻易。”

  江月琼忽然语塞,把话引向林白秋:“喏,问白秋吧,家里现成的一只化骨龙。”

  林白秋也语塞,低下头说:“阿笙都九岁了,我哪记得?”

  “你看,这才叫母亲,永远想着孩子,从不记自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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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廿八,洗邋遢,陈街暗角都是搔鼻的洗衣粉味,和济洋厂区的消毒水一样难闻。腊月尾声刚浇过一场寒雨,呵气成云。叶凤宁摘下工帽放松肩颈,结束今年最后一批加班出厂的货。原本应在新春初八上船离港,但唐维等不及,这趟经由马六甲过的航线要元宵节结束才走货,外国人不管中国节,时间即是金钱。踩着挨年傍晚的最后一趟船,全因家中父弟一门心思扑在地产界,唐维被合作商致电催促,亲自从文件堆里翻出弟弟唐峥一直耽误未签的产线出货表单。唐峥秘书声称小唐总不签字我们不敢作主。唐维气急,厉声问:就不能拿过来给我签批吗?秘书睁着一双娇怯的眼,答道:唐总,济洋审批流程和部门权责都是你定的,谁也不能逾矩。现代化的工业管理体制碰上家族生意,流程规范这个口号成为免死金牌,唐维不得不开始吃降血压药。

  工友唉声叹气,12月底又裁掉一批老员工,这个年无人好过。她们说最走运的是王珊,去年嫁给细锋辞职住入黄大仙的五百呎屋苑,什么都不用愁。叶凤宁望向摆在更衣区的一捧银柳。晨起谢德信到打样车间找她,脸色哀伤。春秧街詹伯走了,老人病,年廿五在家中睡着走的,无苦无痛。莲婶不肯收帛金,又快到春节,给来吊唁的街坊一人三枝银柳,惦记着叶凤宁的两份。她一份,陈衍一份。叶凤宁用目光抚摸银白色花苞,良久无言,记忆中的人一个个死去,故事最后只剩下她。

  有人轻拍肩膀,问:“凤宁,你出门没照镜子?这里有两条白发好显眼。”叶凤宁对镜一照,样貌还未败给岁月,眼底却恍惚看见数十年后的自己。她疼得小抽一口气,指尖捏着两根无辜黑发。工友重新替她拔掉,笑着问:“我看你不止长白发,还眼花了,神不守舍的也想嫁人啦?”

  叶凤宁未料到再见叶龙扬,是在警署,因为一桩未遂的抢劫案。受害者单穿薄毛线织的一件灰外套,校服裙下晃两条细白的腿。她在尖东念中学,下午落单被叶龙扬尾随,她挣扎后跑向巡街的警察报案。叶龙扬辩驳他们是男友朋友关系。女孩不接话,当叶龙扬是空气。叶凤宁轻轻打量她,脸庞秀丽却配一双浓艳的眼,介乎成熟与天真之间,膝盖贴的粉色hello kitty止血贴和叶龙扬手肘那块是同款。她冷静地朝警察说:“我真不认识他。”叶龙扬气得舌头打结。警察向叶凤宁解释前因后果,说受害者虽然没有财物损失,但想要私了,必须征得她的同意和谅解。

  “上次你不是很硬气吗?你应该叫妈来,打电话到济洋找我做什么?”

  叶龙扬抿唇。叶凤宁又问一遍,他才低声回答。

  “我不想阿妈担心。”

  “那我打电话给水叔找她,让她亲眼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在外面如何混账。”

  “喂,不要啊,叶凤宁——”

  校服女孩抱臂打量这对姐弟。叶凤宁借警署座机拨号,匆匆交代几句话,又收线走回来。叶龙扬恨不得咬碎自己两排白牙。她身边一直跟着一个衣饰素净的女人,似是朋友,眉眼里的忧虑比叶凤宁更深。

  “凤宁,他叫你来,无非是要你出钱摆平。”

  江月琼脸色不好看。她在家中见匆忙回来的叶凤宁,说阿扬出事,可能是参加社团械斗惹祸,她要带钱到警署。江月琼只想一巴掌刮脸上,再呸一口,怨自己乌鸦嘴。她做保洁屈才了,该去庙街穿一身黑褂耍桃木剑,充当神婆,开口即中。她当场说我随你去,凡事也好有人商量。

  “你别给钱,有一就有二,赖上了以后搞大肚子也要你负责养。”

  叶凤宁说幸好作案未遂,还有转圜余地。她走到女孩面前,问:“怎么称呼你?”

  女孩与她对视,反问:“你是他哪位?”

  “我是他姐。”

  “王亦如。”

  “王小姐,很抱歉让你受惊,请问要怎么做你才能同意谅解?”

  叶龙扬也抬头,眼含一切情绪,似等着王亦如从轻发落,又像不甘心遭她戏弄。她是大佬亲妹,叶龙扬上回临阵脱逃,挨打前是王亦如开口求的情。最难消受美人恩。一头黑长秀发撩拨胸膛,叶龙扬不敢妄动,涨红脸问王小姐你的功课还有哪里不懂?王亦如笑着说我不懂拍拖,不如你亲自教教我。叶龙扬瞬间像染透瘟病,高热不退,什么乱世枭雄都化作绕指柔了。但好景不长,她说变就变,见叶龙扬辅导功课比打架卖力,又嫌不够男人味。叶龙扬第一次受情伤,日日蹲在校门口问王亦如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亦如轻笑,说:“磕头认错就好。”

  出警署大门时连江月琼都在笑。哪管你男儿膝下是什么金银铜铁,强权面前,叶龙扬还是忍辱跪下。他不想背负案底,问王亦如你到底要多少钱,又问叶凤宁能不能先帮他垫着。王亦如说我不稀罕钱,就是想耍你。叶龙扬惨声问那你当初为什么救我?王亦如耸耸秀肩,说我觉得好玩啊。叶龙扬心如死灰。虾仔讲得对,男人不玩女人,就注定被女人玩。阿扬,童贞守成舍利子,是你活该。叶龙扬下巴覆一层青薄胡茬,模样潦倒,双手在夹克外套上下乱摸,掏出沙色骆驼烟,盒身扁得像他的荷包。他好不容易晃出最后一支烟,未到嘴边,发现火机跟王亦如下午吵架时被扔了。唇角往下耷,叶龙扬眼珠在叶凤宁周身绕一圈,拧头问江月琼。

  “阿婆,你有没有火?”

  “你叫我什么?”江月琼挑眉突眼,用这辈子心算最快的速度回答:“我才大你二十三岁而已!”

  叶龙扬问:“那……阿姨咯,阿姨行不行?”

  “发鸡盲[JY2] !”江月琼从他手上抢过香烟,掷入街边垃圾桶。算起来,叶龙扬也就二十出头,自小被宠坏连中学都没念完,跟他计较作甚。江月琼说:“你爸就是肺癌死的,你还食烟,是不是想早点下去陪他?”

  王亦如走在最后面,黑皮鞋尖故意踢中叶龙扬小腿。他吃痛,回头呼吸哼哧哧,点不着的脾气又在王亦如这张笑脸前沉降下去。他盯紧女孩膝头那张hello Kitty止血贴,低声问:“还痛不痛?伤口不能碰水。”王亦如笑意凝固,游戏从爱上那一秒开始便陷入无聊,叶龙扬动真心的模样实在惹人厌。

  “你敢再来找我,下次招呼你的就不是警察而是我哥。”

  王亦如独自离开,与马路上来警署方向的一对母女错身。张娣下了小巴立即快跑,待看清叶龙扬身旁的叶凤宁,她大吃一惊,像被人无声推倒般往前颠扑,落入一双长臂。叶凤宁眼疾手快,见陌生女人扶稳张娣后,她默默退回原地。罗志欣喘匀气,说:“张妈,你差点又摔了,心急起来总这样毛毛躁躁。”罗志欣抬头,看见一张与叶龙扬五官相似的脸,神韵却天差地别。她知道这是张娣离家出走的女儿。叶龙扬心虚,喊一声妈后干脆低下头。

  “阿扬,你怎么会来警署,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龙扬几句话便将事由道尽,摘头去尾只留下他被人误认抢劫的所谓“真相”。他不提,叶凤宁也不提,眼见两母子于黑夜下护拥安慰,她倒像外人一个。张娣埋脸在儿子肩头,嘴里念念有词,叶龙扬吓得挣开母亲。张娣说这只是祷告而已。罗志欣握紧叶龙扬左手,说别怕,即使你和张妈一样都是罪人,只要认错,圣父也会引导你饶恕你。

  罗志欣是教会派来的志愿者。与叶家姐弟年纪相距不远,从前是香港儿童院的一名孤儿,听说教会供她念完大学。教会全称叶龙扬不记得了,那阵子生活无序,失学的他听虾仔说做古惑仔有工资领,跟对大佬日日鲍参翅肚。他频频不归家,连客厅亡父的神主牌被卸下来都没发现。后来见到罗志欣,她声称是在春秧街买泉州面线时听见张娣一生的坎坷故事,心有不忍,便问来住址登门求见。之后每日下午她到张娣家中分享教会典故,惶惶无措的张娣十分爱听,尤其善恶有报的神话。张娣问:罗姑娘,圣父连自己女儿都惩罚,他不顾血缘亲情的吗?罗志欣答道:张阿姨,犯错者不配成为圣父女儿,她不知错不忏悔,罪加一等。张娣在罗志欣怀里泣不成声,说对啊,对啊,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可怕的女儿。罗志欣说别怕,教会兄弟姐妹便是你的家人,你进献的诚心和钱财就是向圣父赎罪,一切都能好起来。

  三人在警局门前手牵手围成圆,心思与神情各异。不一会儿,她们松开彼此,罗志欣轻轻呵拍张娣后背,笑说张妈每次祷告完都会愧疚落泪,小孩似的要人安抚。

  江月琼大开眼界,说:“早讲嘛,圣父有用的话某些人刚才连下跪都不用。”

  张娣含泪剜一眼江月琼,与叶凤宁四目相接。她不讲话也不动手,叶凤宁目光渐渐褪色,知道等不来母亲的话。七年未见,她骨肉松弛,矮去的身子披一件旧色水的拉链碎花棉袄。叶凤宁想起自己耳畔的两根白发,又何尝不是与母亲同老的证明?她们都是枝头与光阴相结的命运果实,有了各自熟落的疮疤。从前哪个孩子不是和母亲心连着心?怎么到她们叶家,偏只有弟弟能装进母亲心里。叶凤宁不能再细想。她忽然觉得头重脚轻,眼前城市夜景化作渺雾,辨不清孰真孰假。她真的认识过自己母亲吗?

  罗志欣挽起张娣手臂,笑说:“饭我都煮好了,就等阿扬呢。”她另一手去牵叶龙扬,自然得像这事已做过千百次。张娣没有回头。叶龙扬想回头,罗志欣不知说了什么,张娣越走越快,不留一丝空隙供儿子与亲姐叙旧情。

  “她就是你妈?”江月琼小心翼翼问。

  叶凤宁点头,又摇头,摸一摸双颊,竟无半点泪。原来血缘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母亲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信仰,拥有一个合心水的女儿。

  “她不是我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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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6月30日午夜,香港会议展览中心新翼灯火璀璨,两国领导步入会场。23时42分,中英香港政权交界仪式正式开始。

  顾笙在睡前言之凿凿说我不会睡过去的,我还要看五星红旗。

  依维柯中型客车上的驻港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怀揣万万亿颗中华儿女渴望团圆的赤子之心,提前两小时从深圳徐徐进入香港。沿途有市民冒雨相送。深圳河原来这么近,从此岸到彼岸,星光依然熙攘,但世代血肉已更迭。

  电视正在直播。

  顾笙还记得收到这台电视机时欢欣雀跃的心情。一楼车行老板祥哥的原配病逝后,将养在深圳的情人带回香港,直接结婚移民。听说他们去的是秘鲁。祖籍广东侨乡台山,祥哥却没有生在富贵家庭,当年饿得似一支空心苇杆。他和未婚妻捧着电视机到楼上派喜糖,脸是猪肝色,说一时高兴又喝过头。祥哥话多,手臂肌肉虬结盘着图文并茂的纹身,很是威武。未婚妻娴静,支吾半天也不爱笑,顾笙怎么看都不登对。祥哥说:整幢楼数你们屋里人多,电视机给你们最合适,哎呀日日见面别给钱了,开心就好。

  在林白秋几个女人面前,他戏说往昔,自家二叔公经福建下南洋在大马帮人煮叻沙面,也就三餐温饱罢了。表姑姐屈蛇[JY3] 去南美秘鲁,养出两个做会计师的女儿,日子很风光。堂弟年纪最小胆子最大,敢随他游水到香港,结果死在半途。祥哥真的醉了,仿佛一世人只能醉这一回,埋头在未婚妻胸脯呜呜哭。他哽咽着说:早叫他别饮别饮,海水毒过孟婆汤,饮进肚子里就游不过来了!你看,现在香港都认祖归宗了,我连他的骨灰都带不回台山!

  今夜林白秋泡的是纯正兰花香铁观音。两个月前何海文到白秋茶水铺,她也泡这茶。黄昏薄阳之中见故人,林白秋霎时间怔在原地。铺面窄小,何海文花三秒绕完,未讲明来意,先惊讶地说:你这店还没有我在厦门港的水果档口大,能赚什么钱?林白秋问海文兄改行了?何海文摇头,手头有闲钱买下几间商铺租出去而已,自己哪有精力做。相熟年头颇久,也算稀客,林白秋罕见地翻出一包国营的云南勐海熟砖。油光竖纹纸撕出色水醇黑的熟普,茶枝粗壮丰美。她煮水时袖口露出两截见骨形的瘦手腕,肤色渗白像浮在黑茶之上,何海文忍不住移开眼。

  他说:“这茶不便宜,妹仔,还是换铁观音吧。”

  曾亮来厦门相聚时,何海文还不敢信他口中言之凿凿的话,反问镇林老婆哪有做生意的魄力?曾亮成为安溪大茶商,又打着企业扶持地方经济的旗号,有头有脸,乡里凡事都爱找他出面摆平。他替林夏荣传话,说找镇林老婆要些应急钱而已,两家好歹亲戚一场,上门求了三次我不能不帮。何海文问要捎多少钱?曾亮比一个数,何海文呵呵笑出声,说这妹仔看上去娇娇小小的,自己能赚这么多?怕是早就成了别人老婆。曾亮也笑,说那你就当帮帮眼,看是不是早就改了别家姓所以不愿给钱娘家人。何海文斜眼瞄向东南西北,瓮罐瓶碗瘦薄,高处摆隐浮辛香的草药,也是袖珍包装。整个铺面除了来客,不见男人踪迹。

  “你那个养女呢?”

  “她在上学。”

  “你居然还养着她?”

  林白秋皱紧眉头:“我不养,难道顾家愿意养?”

  何海文忽然被呛,深知踩中猫尾,后面的话愈发谨慎。

   “念书用的是什么身份?”

   “香港身份。”

   “镇林都走了,你们拿得到港籍?”

  林白秋听见顾镇林姓名,竟有些隔世遥远的虚无感。她说借钱找人办的,那人好心,钱不用还,就当入股我这间茶水铺。何海文手中的茶未入口,喉结上上下下,心里的话实在烫嘴。

  “我听你家里人说,你妈把织草峰的陈年铁观音给你当嫁妆,顾厝没找到,你应该是带过来了吧?香港懂茶的人多,你卖出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其实没必要在外面欠钱。”

  林白秋突然定神,眼光如水摇摇晃晃,浑身有无数悔疚的浪潮在拍打。无论过去多久,恨仍是恨,把有血有肉的心脏锈蚀成一块沉甸甸的黑铁,再也好不起来。

  “茶叶被顾镇林的情人偷走,她带儿子跑回马来西亚,我什么都没有了。”

  故事起伏得惊奇,何海文一时无话,竟有些后悔答应曾亮来这一趟。他不习惯林白秋眼底的恨意。看着他,剜心剜肺似的,何海文左右闪躲总避不过。

  “哦,这样啊,那你是……有相好的吗?”

  “帮我的是女人!”林白秋气愤,盯着何海文双眼,直言道:“我还能信你们男人吗?林家的,顾家的,还有你好兄弟曾家的,走到今日今时,全靠他们一起‘成全’我!”

  她说罢,咳得气喘吁吁,像闽南祠堂高高燎燃的香火往胸口猛扎,疼穿腑脏。林白秋不愿再回顾。她甚至想拍桌而起,将何海文当场踢出这间写着她名字的茶水铺,说永生永世都不做你们几家男人的生意。从前她不是这样的。是亡夫将她从故乡生生剥离,扔到海上随波逐流,早就忘了归路。她又何必继续做从前的林白秋?何海文久久无话。口袋里有一封无邮戳的家书,装载一个庞然秘密,他不敢递出去。

  “我的走船生意要易手,以后应该不会再来香港,妹仔,保重身体。”

  那日何海文一口铁观音都没尝,长腿远迈,三两步就不见影。他果真没再来,来的是林夏荣替李素贞写的口述信件,林白秋在回信纸上反复质问:家中四个大人,连两个小孩的念书钱也凑不出吗?她又怕自己语气粗鲁,伤母亲的心,划掉后重新写上:阿兄与我同岁,早该当家,若没有生计出路可以去找曾亮,我写信给他求求情。林白秋从电视荧幕和心事中移眼,给面前的人递茶。三个女人没有肢体接触,也没讲话。一个坐藤制沙发——顾笙蜷着身子枕在林白秋大腿,另外两个坐折凳,窗外爆仗声远远地炸响,一股极淡的火药气在鼻腔打转。

  电视荧幕滚过“母亲”两个字,心里有团酸气作梗,三人别过脸不让彼此看见。鼓掌声和交响乐齐鸣。顾笙从梦中跌出来,舌下发苦,是没有刷牙便入睡的那种怪味。她咂嘴半天,坐起来时看叶凤宁鼻尖发红,又见江月琼瞪着窗外灯火浸湿双眼。再回头,母亲静静垂泪。顾笙陡然不知该讲什么。她不过小歇一觉,竟像穿越漫长一生,在本世纪尽头看三个女人默哀。

  那时她并不知道,香港回归了,她们却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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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回归次日,亚洲金融风暴席卷泰国。不久后,整个东南亚沦陷,各国货币大幅贬值。每日新闻播报员冷着嗓音宣判:又一间跨国制造业公司关闭工厂,门外白衫白裤的工人们集结喊冤,脸上无一不是哀戚神情。电视台特邀经济专家与民众分析:香港会不会受本次金融海啸波及?专家信誓旦旦说不会的,香港联交所已经在筹备第二板市场,贸易行业缺乏后劲,科技股肯定最稳。

  第二板市场还没来,港股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创。

  同年11月,叶凤宁在晚饭时说:“济洋要在新年前裁掉三分之一的人。小唐总与潮汕佬合伙投资的将军澳新楼终于开售楼花[JY4] ,但销量惨淡,听说唐总不想再输血给自家亲弟。”

  “现在谁会买楼?”江月琼说:“欠银行的贷款没结清,连工作都丢了,大型屋邨开始有人烧炭自杀。”

  报刊的社会头条用词愈发血腥,全因事实残忍,人间真相是抹去脂粉后的惨淡脸庞。顾笙尚不懂经济规律。她刚满十二岁,如愿升入band 1级别的公立中学,成绩与港股逆势而行,倒有些难掩的骄傲。林白秋让她少到茶水铺去,人来人往,温书容易分心。发现她胸脯微微隆起那日,林白秋将女儿带到内衣店,前后认真拣选了一个钟,又到服装店挑选新衣。

  顾笙问:“妈妈,以前也是外婆带你买衫的吗?”

  林白秋答:“那个年代我妈是用布票买布,你小舅长得肥又贪玩,衣服换得比我多。家里要省钱,表姐她们把一些旧衣服送我,洗干净就穿了。”

  顾笙放下摸在手中的蓝条纹连衣裙,说:“那你也不用给我买那么多。”

  “这条中意吗?中意就试试。”林白秋将连衣裙从衣架摘下来,说:“阿笙,你不是我,你永远不用像我一样。”

  “那我以后要像谁?”

  林白秋笑:“我也不知道,但不知道的事就是好事,证明你有得选。”

  满打满算,林白秋也踏入三十二岁,一双秀眼生细纹,笑的时候里面折藏关于大山与海洋的秘密。顾笙学过这个词,叫:阅历。有人问她是不是怕女儿受委屈,所以一直不嫁。林白秋还没答话,江月琼跷脚摇蒲扇,在盛夏蝉鸣中浮现一抹阴翳的假笑。

  “男人靠得住,猪乸[JY5] 都会上树。”

  林白秋还经营着生意,大环境不好,她这间庙小人疏的茶水铺也不好过。旁边档口牛俐婆的儿媳说明年1月租约到期不再续签,全家成了“大闸蟹”,存款套在股市,犹犹豫豫不舍得割仓,要抵掉这间店才能供得起现在住的房。12月济洋裁员通知下来,叶凤宁幸免于难,但被发配到打样车间唯一的低端产线。被辞退的工友对她实话实说:这回轮不到你,下次便是你,现在全港还有哪间成衣厂肯做低端货?计件工资这么高,低端线早晚也要撤。叶凤宁听得心惊。过几日再见这个工友,已摇身一变成为人寿保险经纪,殷勤地问叶凤宁要不要买一个终身保障。市道惨淡,保险经纪与破产律师成为热门职业。工友在白秋茶水铺讲了三个钟保险计划,连一杯茶都舍不得买,最后还是叶凤宁开口说喝吧,就当我请你。江月琼在邻桌听得发笑,问你这个计划到底能保证什么?我看除了保证人一定会死,什么都保证不了。

  冬至前两日晚上,白秋茶水铺来了个从未见过的客人。他四十出头,个子魁梧,肤色是久经暴晒的暗沉,一开口却是浓厚闽南腔。他说他姓张,单名一个伦字。张伦单刀直入问林白秋:“你是不是乔下村林厝的小女儿?”林白秋愕然,反问:“阿兄,你是谁?”

  张伦咧嘴一笑,说:“海文兄不做水客上岸了,我接他生意,跟几个香港船佬合伙走货。你家里大兄托我捎信给你。”

  林白秋瞪大眼,磕磕碰碰问是大哥吗,是她那个下南洋的大哥吗,他终于回家了吗?张伦皱起眉头,心想林家小辈也就一个男人而已。他用手比划一个圆,说胖胖矮矮的,是你大哥吧。林白秋大失所望,脸色比天上那轮孤月还荒凉。

  “哦,林夏荣找我什么事?”

  “他说海文上次来没帮他把信带到,好不容易找了我,让我把信给你。”张伦掏出一封没有邮戳的家书摆下。见林白秋不着急,他又催促:“妹仔,你看看吧。他说里面写了要你给的钱和东西,我过两天还要来帮他带回安溪。”

  “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林白秋依然不动。张伦未见过连一杯茶水也不奉上的生意人,上门便赶客,这林家小女儿果真如林夏荣所说:翅膀硬了。

  “妹仔,他是你兄,两个人一条肠子里出来的,问你要些东西应急而已,别跟给仇人看脸色一样。你妈死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拿回乡证出境去给她上过一炷香,就这家小店能多忙啊?不孝不顺没人保佑的!”

  林白秋瞬间血热全失,连连喘着短气。

  “你说什么……我妈,我妈什么……”

  “死了啊,1991年年底到现在,都六年啦!”

  叶凤宁几乎是连跑带撞推开大门。在熟悉老旧的楼梯摔了一跤,双膝狠狠磕地,她不觉得痛,爬起来往家门口冲。顾笙只听砰的一声,叶凤宁满脸惶恐,拉起她的手说现在就去医院。顾笙边跑边问去医院做什么。叶凤宁不答,将顾笙和自己塞进一辆街边的士车里。

  “宁姨,到底怎么了?”

  “白秋,你妈……”叶凤宁咬牙忍泪,说:“在茶水铺心脏病发,现在在抢救,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

  顾笙浑身发冷,十指缠绞,变作一块失声的生硬石头。她还在想,今日早上母亲交代她多穿一件线衫打底,降温了别贪靓受寒。说完林白秋咳个不停。顾笙一边笑她“有口话人没口话自己[JY6] ”,一边从衣柜给母亲翻出挡风外套。仿佛这是上世纪的事儿,日出日落仅仅一回,怎么母亲就躺在手术室了?

  终于到医院,曾经顾笙也住过的医院。此刻它是一头疲软的兽伏在路边,任人从它的眼耳口鼻自出自入。待顾笙经过粉色裙护士的交班地点,又路过许多新来的陌生面孔、血水纱布、字体缭乱的病历表、输液瓶以及不锈钢钵里银头针筒,她知道她到了。江月琼伸手搂紧顾笙肩膀,但发震的是她。她嘴里念着:没事的没事的,吉人天相,她不会有事的。叶凤宁摇头,说晕倒的时候没人懂急救,是牛俐婆儿媳打电话call白车。她不敢说下去。送院途中血压一度低至临界点,脉搏微弱,叶凤宁颤声问这些是什么意思?护士答道:等医生结果。

  手术室门打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第一句问家属呢?顾笙被叶凤宁和江月琼拥着往前,脚上踢的是居家拖鞋,来不及换,十只脚趾冻得发白。医生与她对上视线。人一旦流浪过,比狗还懂看脸色。顾笙见惯成人世界的表情,知道当一个人深深同情你,会不自觉地皱眉。她忽然感到无边恐惧,身子往后缩,在一切轰然坍塌之前听见宣判。

  “节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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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意思是穷得揭不开锅,连留作明年播种用的谷种都拿来吃了

   [JY2]意思是像鸡一样瞎,形容人不长眼睛。

   [JY3]形容偷渡。以前偷渡客隐藏在逼仄小艇或者货车的货柜里,掩人耳目。这些偷渡客叫做人蛇,屈蛇意思是像蛇一样蜷曲。

   [JY4]意思是达到预售条件的未竣工房屋。

   [JY5]意思是母猪。

   [JY6]意思是指责别人自己却没有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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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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