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生
丁甲2023-11-17 15:5911,542

  女人叫谢丽蓉,马来西亚出生长大,祖籍福建安溪。她比顾镇林早五年到港,做过走鬼也做过保姆,睡过谢斐道旧唐楼的阁楼,在二手帆布床上浸梦香江。夹缝生存,大家都是可怜人,她本性不坏。林白秋听何海文说完,知道与谢丽蓉提及的并无太大出入。深宵街头,烈火烹炒镬,有啤酒花在唇舌开至荼蘼,人醉了,谁先主动的并不重要。灯下萤虫也晓得结伴,你方追罢我方赶起,觅荫处交尾,与这对孤岛情人无异。

  海洋是闽南人的摇篮。穿过七大洲五大洋,只要宗族同类,就能孕育亲缘。

  林白秋越想越反胃。毛管张开,皮肤冲撞西九龙泊来的夜风,一阵寒热交替,她压着声轻咳起来。数晚未眠,林白秋把眼泪往肠肚里咽,不肯再为顾镇林饮泣。她也不觉得饿,买来饭菜只喂顾笙,她嚼恨就能饱。何海文皱眉不言。这些闲话本不该由他来说,那三年来往顾厝做信使,也是给顾镇林几分薄面。上船走货就是拜过妈祖的兄弟。人死了,情分犹存,不得不应林白秋口信要求,择一个月黑风高的时辰来香港把话说明白。在船上渡过大半生,寡妇、弃妇和怨妇何海文见识得多,其中不乏昨夜哭丧明朝改嫁的人,女人和男人一样心硬。林白秋和谢丽蓉,无非只是图钱。

  有钱有生路,没钱没着落。

  此刻凌晨正点,顾笙伏在林白秋背后,睡出一副憨相。林白秋不敢将她交给金雨照看。女儿懂事,坐三四回车就不晕了,去哪里都贴着母亲。她拖慢林白秋的脚步,却也为伶仃的林白秋深夜取暖。那夜谢丽蓉大闹,金雨化身怒目金刚,十指甲缝残存血迹。谢丽蓉叫儿子去咬金雨大腿,金雨唤顾笙去打男孩的头。

  “阿笙!这是你妈的仇人,你要记一辈子!打他,往死里打!”

  顾笙冲出来拍了顾朗的头,顾朗反手推她,推不动,张着嘴哭了。顾笙也哭,嚼碎的饼干喷得到处都是。人生第一次干架,双双败阵,胜负难分。最后是房东从两条街外匆匆赶来,说非租住者一律当贼办,再不走就报警抓人。谢丽蓉走了,放话拿不到钱便带着儿子日日来,哭死在门口。金雨替失魂落魄的林白秋恫吓回去:敢再来就把你衣服扒烂。

  一艘乌身窄尾的船推开浪挨岸。油麻地避风塘有腐木、鱼虾、咸水草搅缠出来的浓腥,鸟虫不语,只顾细听岸上动静。水手纷纷下船。他们把木箱搬到水泥地,带头的站远些,在左右看风。有车来接应货物,不敢开灯,幽幽从路旁飘出来,像鬼差。何海文抬臂把林白秋挡进货柜后,人影跌入物影,黑咕隆咚,只有四只眼睁着。

  “你的货吗?”

  “不是。”

  “三更半夜,他们在搬什么?”

  何海文压低声:“别多嘴,断人财路我可不会保你。”

  星辉漂泊海上,时而涌现眼前,时而沉没不见,像鱼群在水底啄光。它们分不清昼夜。无论几点,这里都有交易,有声气,有“执生”的人。广东话管求生叫“执生”。这条贱命被老天狠掷到地上,要你低头俯身拾起,谓之曰“执”。香港是个胃口庞大的城市。它吞下周遭数百小岛与岩礁,要它的住民们徘徊在陆地和海洋、贫困和富裕、实干和投机之间。

  为何叫不夜城?因为阴阳、黑白在此地不起作用。

  能活就行。

  林白秋心死了大半,如今万事不惊,静静等这艘船走。托着顾笙的手臂开始发酸,她换一个抱姿,女儿咂咂嘴,依然在细尝美梦。顾笙比同龄孩子高些,却生得瘦,养到四岁还不足三十斤。车走船离岸。何海文松一口气,说:“她住在葵涌附近,镇林刚来香港就住那边,孩子确实是镇林的,叫顾朗。她真不知道有你,是镇林出事了瞒不住,她没资格拿赔偿金。但我没跟她说过安排你住哪里。”

  “不是你,那也是你的兄弟,反正都是你们。”

  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这就是兄弟。

  何海文被呛,语气不满:“镇林心里有你,钱也在你手里,她和朗仔一分没拿,还不行啊?他会跟别人生小孩,说到底,还不是你这个老婆没做好。”

  这话恐怕是顾镇林的心声吧?

  林白秋不怒反笑,冷冷地问:“顾镇林跟着你走货,这件事曾亮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是不是?”

  何海文听毕,居然很坦然:“男人要挣钱,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况且他还得养两个家。你们这些只会低头采茶的,懂个屁。”

  他把教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林白秋咬牙,怨得眼酸,却使劲忍着。顾镇林贪财好色,落得这般田地,算上天有眼。林兄,同床共枕千百夜,你这般待我是真的该死。林白秋不想再跟何海文说话,用脚将一旁黑布扎好的陶罐挪到二人中央,抱着女儿转身就走。

  何海文瞪眼:“喂——这是什么?”

  “是顾镇林。”

  “你把骨灰给我做什么!”

  “带回安溪——”林白秋转身,说:“或者扔海里,随你便!我林白秋从今以后,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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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吃夜风,林白秋精疲力竭导致体弱气燥,终于病倒。她自知肺疾是先天的,胸闷也不愿声张,带着顾笙摸进九龙城寨寻私人诊所。这是金雨支的招。她有两只烂牙都在里头找人修理,治牙贵得飞起,她发誓戒断糖果雪糕。林白秋问为何不戒酒。饮得烂醉时又哭又笑,瘫在沙发像淤泥堆岸,终成一座无人光顾的岛。金雨显然很寂寞。

  “就你管得多,当她的妈不够,还想来当我妈?”

  顾笙正低头刨饭,被金雨点相,冲她做一个鬼脸,牙缝缀着葱花。金雨笑得嘴角酸,扬手拍桌,冰可乐一口没喝,窄口长颈的玻璃樽倾倒浇了满地卜卜响的气泡。

  一架肚皮发灰的飞机从头顶碾过。林白秋牵着女儿在街上站定,向高处望,望飞机的尖头捅天而去。机身渐远了,缩小后比天空更白,像一只远去的白皮信封。林白秋想起顾镇林。顾朗今年两岁,掐指一算,顾镇林在初到香港那个不回乡的春节里,写下那封最长家书,当时就知晓自己即将做父亲。一切有了解释。胸口又开始隐隐作闷,林白秋埋头走路,越走越快,第一次跟上所谓的香港节奏。红路灯切换,她已突出两个身位,顾笙在原地直接起跑。原来从前催她“唔该借借”[JY1] 的都是有心事之人。

  “徐永灏医师”五只繁体字镶于高处,用瘦金体写就,没有标明专营项目。在一众牙科、妇科、跌打、古方、回阳、花柳、毒疮、化验的字眼里,这五个字清风霁月。招牌多数用铁架烧焊,长方形的灯箱,日夜俱白,嵌咬防盗窗四周。上下左右,钻缝钻罅,密密叠出另一种繁华闹市的空中楼阁。

  林白秋走进去。

  徐永灏亲自坐镇。他年过四十,颅顶空空,往下却长一圈水草丰美的黑发,像围了一个湖。白灯打下去,静静如镜。案前坐一位背心阿叔,来看荨麻疹,手脚并用地挠着,活似一只马骝。护士冷语警告:“抓得周身红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叫鸡叫到梅毒晚期。”阿叔果然停下。林白秋与顾笙呆站在门口,问了些话。护士扬手在旁侧点点,懒得开口应答,她们便意会坐在一边等。有个穿白衫黑裤蓝胶鞋的女人,脑后挽黑色发髻,一边提桶一边拎拖把,从室内走出。她看了阿叔,又看林白秋,最终停在顾笙身上。她看得入神,走到诊室角落开始湿水,拧拖把,弯腰一步一摇,还时不时抬头看。蓝白细花方砖面腾起消毒水味。

  护士忽然大声朝那清洁女工叫:“喂,拖完这里记得拖前台!”

  她被惊着,脚步打斜踢中水桶,零零落落一堆湿水捣响。清洁女工滑倒了。护士在抱怨,林白秋条件反射跑过去扶,掏出手绢想替她擦拭被溅湿的下巴。清洁女工使劲抓住林白秋手腕,厚茧磨细肉,林白秋竟觉得有些痛。

  她开口是普通话:“别碰我。”

  “下一位。”

  林白秋收回好意,坐到医生旁边,把顾笙抱在腿上。

  徐永灏用广东话问:“看大还是看小?”

  林白秋听懂了,答道:“我看。”

  徐永灏细细端详林白秋脸色,让她挪前些,用听诊器辩了心音肺音。“手伸出来。”徐永灏用普通话说完,林白秋照做。见徐永灏居然切脉,林白秋问:“您不是西医吗?”

  “技多不压身。”徐永灏收回手,分别问了病症与年龄籍贯。听见是福建人,他顺口说一句:“我妈也是福建的”。林白秋流露喜色,护士笑着插嘴:“三十年前跟英国人跑了那个老母?你不是说那鬼佬的头比你还秃吗?”

  “桑妮!”

  徐永灏喝停护士的打趣。护士耸耸肩,当作无事发生。林白秋看出些暧昧的怪状。

  “肝郁犯肺,也算情绪病。肺没什么大问题,开点药给你,定期回来复查。倒是你的心跳频频有杂音,像里头装了个电风扇,你要去大医院看看。不过你这种身份,去公立医院建档要准备好资料。”

  林白秋听金雨说过“抵垒政策”,当年只要进入市区就可以居留。那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对待,如今比不上,连九龙城寨这个包罗万象的贫民窟都计划拆除。时代往前跑,是她姗姗来迟了。林白秋语气哀伤:“我是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有。之前家里要省钱,也没有去治,可能错过最佳手术期了。”徐永灏手起笔落,利索得毫无半分同情,边写边说:“那你自己看着办。”

  药方开妥,护士索要诊金,林白秋忍不住说了句“好贵”。前后不过十分钟,听一听聊一聊,竟拿她二十港元。这里一元能抵大陆三到四元,满打满算,看一回病要花七八十,相当于在曾亮茶厂上一个月工。护士皱眉,说:“这也叫贵?药费还另计呢。咳嗽水、蜈蚣丸都卖完了,门诊没有中药,你拿药方到街头的圣林药房。认识字吧?记住是圣林药房,徐医生的药只有他们那里有。”她转身到侧间小房里整理针剂和药盒。顾笙小声嘀咕:“妈妈,这里好臭。”林白秋解释:“不是臭,是药的苦味。”

  西药的苦,从鼻腔苦上脑仁,不经喉管过。中药的苦,苦穿肠肚,三五日后还在舌苔打转,再吃会有阴影。林白秋晓得个中区别,无非是久病成医,难怪小时候他们取笑自己是个“药煲”。

  林白秋将散钞收起,问:“可以借你们的厕所用吗?”

  诊所门前来了个坐轮椅的老伯。他穿白衬衫,喉结下系灰色领结,头戴边沿挺括的深蓝礼帽,腰腹缠一圈细金扣鳄鱼皮带,在病中也比常人体面。护士急忙出去接应,中途对林白秋努努嘴,指了厕所方向。三五秒后,一屋笑声洋溢,比林白秋楼下那个小孩循环播放的英文磁带里的更夸张。

  林白秋从厕所出来,迎面撞上诊所的清洁女工。与其说撞上,更像她等候许久,厕所门前的水泥地面有一串湿痕。

  她低声问:“你开了什么药?”

  林白秋不答,警惕往后退。

  她又问:“大陆刚下来的?看得懂药方吗?”

  林白秋有些恼:“让一让,我要走了。”

  “徐永灏在这一带医术算好,对病人也有医德,但仗着老客多,开药像狮子大开口。”

  女人这话使林白秋停步。

  “你出门左拐数第四间药店,叫风济堂,拿一模一样的药,能便宜些。”她往人声热闹的诊室探眼,又补充道:“圣林药房是他大哥开的。”

  清洁女工讲完就走,似是笃定林白秋必然会去。

  二十分钟后林白秋徘徊在风济堂门口。在这之前,她已经到过圣林药房细细问了一遍药价。两扇双开落地玻璃门,右贴“药到”,左贴“病除”,红边白底的字,粗制滥造。林白秋推门进去。店面很浅,从左至右看完不用两秒,凹字形摆放的木柜贴墙到顶,前方列着与人腰齐高的一排矮柜。柜与柜间有轻微的中草药气,甘辛辣苦,丝丝缕缕,眨一眨眼就闻不见了。西药盒比糖盒花俏,龙飞凤舞印着悬壶济世奇迹,恐怕李时珍进来都要拱手喊一声“失敬”。这回顾笙没有叫臭。一阵热茶味涌来,林白秋识得熟香,霎时想起母亲李素贞,竟呆呆站在原地。柜后挂眼镜的老人扬起眉峰,满头银发夺目,大白褂披身,颇有些仙风道骨。他右胸前别一块灰底名牌,上书三只黑字:李奇川。

  李奇川问:“靓女,要什么?”

  “你冲的是铁观音吗?”

  “咦?识货喔。”

  一盏铁观音奉上。安溪山茶养出人均一条利舌,吃茶品茶如饮水般自然。在曾亮茶厂打工,林白秋也使得一招“关公巡城”,满杯盖碗将茶水一分为三。最后“韩信点兵”,盖碗滴滴过,茶水公道,匀给吃茶的人。这是潮州工夫茶的著名技艺。吃茶,吃的就是一个“分甘同味”。侍茶者最怕你假客气。林白秋利落地捏杯饮下,细细咂味,不敢轻易判断。

  “茶汤薄,香也浓,回甘有些短,我猜应该是近三年的茶。”

  李奇川哈哈大笑:“你这条舌头不得了,就是两年前出厂的!”

  林白秋小心提示:“铁观音难存,香港湿热,注意别养出霉斑,尝起来会变味。”

  “靓女,我给你再试一个。”

  这回林白秋再饮,知道是真正的潮州茶:坪上炒茶,又称揭阳炒仔。潮汕山土特殊,种出的茶又苦又涩,口感厚得出奇。炒茶入喉,你要耐心地等,等它那味齿夹存香的甘气在口腔挥发。品茶如品世事境况,先苦后甜,守出一个有始有终。

  她感慨:“这炒仔比铁观音好,愈陈愈香。”

  李奇川拍腿称赞:“今日我这座烂庙来了尊大佛,行家啊!”

  “不敢当,只是在乡下种过茶,知道一点而已。”

  “乡下哪里?”

  “福建安溪。”

  “哎呀,好地方,铁观音一绝。这条街的闽南人都是行船佬,吃海蛎魬仔咸面线,喝茶不等于懂茶。酒楼食肆爱卖普洱、乌龙、武夷红,不挑人,连喝三日都不削胃。广东仔中意花茶,野菊、玫瑰、茉莉、罗汉果,苦了便加糖,你说加了糖还能叫茶吗?大家喝不到一块去。唉,香港什么都有,又像什么都没有。”李奇川絮絮念完,才想起要事:“对了,你来买药?”

  林白秋将药方拿出来。李奇川立即明白,还要了徐永灏的诊断记录细看。他十指爪紧一只旧式算盘,上下筛摇,黑色算珠分出一道楚河汉界。算盘嘀嗒脆响,算珠跳动,金钱敲出属于自己的古老乐调。顾笙好奇得很,这有声有色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她伸手要摸,被林白秋制止。

  李奇川忽然问:“是去过圣林才来这里的?”

  “嗯。”

  “药费合计这个数,你过目。”

  林白秋看了算珠排布的价码,松一口气,点点头。李奇川开柜称药,铜色秤钵掂量过甘草、陈皮、桔梗、杏仁、川贝,还有两味晒焦得辨认不出的草药,逐份纸扎封口。

  “月琼介绍我信得过,碰巧你懂茶,药费再给你打九五折。不要听别人乱吹水,香港什么药都有,你懂得比价,是醒目女。”

  林白秋问:“她叫月琼?”

  李奇川诧异:“你不是她的熟人吗?”

  林白秋坦言:“就刚刚在诊所见过面。”

  李奇川沉吟片刻,也没有收回优惠,老老实实给林白秋装好药品。临出门前,他对林白秋说有空再来。想想觉得不对劲,哪有咒人买药的,李奇川连忙改口。

  “来饮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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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丽蓉又带着顾朗上门。

  转眼7月,仲夏临城,高温紫外线兜头砸来,热得人神魂颠倒。顾朗睡在谢丽蓉怀抱,头枕湿母亲臂膀,耳鬓垂汗,濡濡往颈后流。谢丽蓉侧坐地面,背挨着门框,双腿岔开,把儿子稳稳装入她围筑的肉身摇篮里。她也热,却没吱声,只是一味盯紧林白秋。金雨已经好一阵子没在白天出现。这间廊底旧房的八卦,街坊邻里打听几回,发现没有上演扯头发撕文胸的世纪大战,又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顾笙酣睡房内,林白秋独坐客厅。之前她叫过两次房东来,谢丽蓉没了第一回的嚣张气焰,哭哭啼啼十足一个丧偶寡母。林白秋不知道她居然还有这款面孔。房东听得心烦,便改口说:“人家不进门你又没失财,除了交租以后不要叫我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单脚电风扇立地摇头,吹来吹去,不过是将热流左右交换,一屋闷气总散不走。

  林白秋问:“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谢丽蓉答:“你什么时候给钱我什么时候走。大头威说你把抚恤金还回去还找了律师,我也知道他身上最后那点钱在你手里。”

  “我不信你没拿过他的钱。”

  “我们有孩子,他总要给钱养吧?朗仔是早产,不到一岁还大病过进了医院,现在每个月都要吃药。”

  提到顾镇林,谢丽蓉眼泛泪光。她是真的喜欢过他。顾镇林死得仓促,这份喜欢在意外来临时有些收不住,她哭了好久。再后来,往日相熟走动的人对她们母子吞吞吐吐,真相经过好几个人的话才拼凑出来。谢丽蓉一想起就悔穿肠肚。闽南重礼俗敬宗族,顾镇林大时大节不回家,她便笃信他在乡下没有妻儿。于是所有疑惑都可以自欺欺人。蠢过一回,不能再蠢下去,她必须从林白秋这个正妻手中掰出点什么。一分两分,三毫五毫,有多少便要多少。肚皮空空,幼子尚小,她的脸面和尊严排最末。

  林白秋沉默。她明白稚童是无辜的,对谢丽蓉谈不上仇恨,反倒因为有些妒忌而不愿面对。金雨带着她和顾笙在旺角夜街走过一回。五光十色,城市鎏金,电影院旁年轻女孩递半个身子给男友的宽敞胸怀,蓬松卷发扎红底白波点头巾,与数日前谢丽蓉上门穿的一件连衣裙相似。他们在拣选要看的电影。斯人如画,林白秋仿佛看见丈夫和情人在自己面前嬉游,顿时心痛无泪,只觉得老天不公。

  顾笙醒了,推门出来揉着眼睛说要饮牛奶。金雨带过一瓶牛奶回来。那日她没喝醉,逗了顾笙半个钟头,最后才送给顾笙。这份鲜美营养变成每周唯一可以奢侈的快乐。林白秋把牛奶递给顾笙,顾朗也醒了,满头大汗,在门口喊着尿急。谢丽蓉带他到走廊底,母子背光站立,只有一股臊气在午后死静的窄廊轻轻震动。

  顾笙伸眼外探,问:“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林白秋轻轻将女儿的脸推过去,说:“别看,快点把牛奶喝完。”

  她想到顾朗身体底子不好,这般随母亲折腾,竟有些不忍心。顾朗走回来,朦胧目光四处浮游,最后聚焦到那瓶牛奶。他张嘴说要喝,谢丽蓉立马换站位挡紧屋内光景,对儿子瞪眼摇头,是闭嘴的意思。

  “妈妈,我饿——”

  “早上不是吃挺饱吗?”

  “没有饱。”

  “那你为什么不多吃点?”

  “不好吃。”

  谢丽蓉用闽南话急匆匆说:“现在我们什么环境,你爸死了你还挑三拣四,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

  “让他进来喝吧。”林白秋忽然开口:“大人的事大人负责,不要饿坏小孩。”

  她将顾朗接进来。谢丽蓉识趣,仍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看她是不是打算大发慈悲。林白秋果真递了一瓶牛奶给顾朗。两个孩子并排而坐,在斗谁饮得更快。

  林白秋说:“你不能教小孩随地小便。”

  “那他急啊。”

  “你不要再带他来就行。”

  “不可能。”谢丽蓉用手抹掉颈侧的汗,说:“万一你突然跑回福建怎么办?海文哥说你跟他绝交了不会帮你,我才不信,你们可是老乡。况且按照法律规定,朗仔就是亲儿子,他也有权分赔偿金。”

  “那你至少让他吃饱再出门吧。”

  “每天一半是饭一半是药,胃就那么点大,装了药就装不下饭,我有什么办法?”

  谢丽蓉说完,细细审视顾笙。

  这养女倒是模样好,眼睫黑得像鸦羽,五官骨相玲珑,与清秀婉约的林白秋迥异。一个抱来的孩子,她当作宝,许是贪图有女送终,也不算一世孤苦。那日和金雨打架,顾笙听见仇人二字,猛跑来替母亲出手。谢丽蓉看着顾朗,在心里叹气:也对,孩子总比男人靠谱。

  林白秋不想搭话。她把喝饱奶的顾朗送出门,又给顾笙洗净脸颊,换好衣裳,准备搭车到深水埗等即将下班的凌洁仪。听她的语气是顾镇林案件有所进展,林白秋难免心急。遗体火化之后,尸检记录、警方取证记录、地盘工头、工友的谈话记录,凌洁仪都在奔走确认。她没有讲过好消息,但也没有带来坏消息,总是说:要再等一等。谢丽蓉默默观察林白秋的每个动作,想问你到底要去哪里。但一想到她无论去向何处,自己带着顾朗跟上也要出车费路费,实在不划算,谢丽蓉又把话吞回去。

  林白秋锁好门,说:“晚上金雨回来,你不怕她赶你,就接着守大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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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洁仪约林白秋在美荔道的一间茶餐厅见面。

  香港茶餐厅与福建小饭店不同。用厦门作例,临海思明区有西化建筑群楼,是归乡华侨斥资打造,白色罗马柱下照样吃沙茶面、梭子蟹、霉香带鱼和润饼。老饕不看餐单,往鱼箱前头一站,爱哪样点哪样,无非白灼、辣炒、清炝、与香煎四大厨界法门,靠海食海。香港茶餐厅的餐单词汇直白,中英对照,主食搭西点,还有丝袜奶茶。第一次正正经经下馆子,林白秋被这土生土长的饮品名称吓得眼突,金雨嘲讽半天她才明了:原来丝袜是形容词。来港一月,人潮中见肤色各异的西洋万民,吃烧腊、煲仔、肠粉、炒面、打冷、咖喱、忌廉、比萨、热狗、班兰香料和水果沙律,全世界化作一张纸造餐单,小中见大。

  顾笙乳牙已长齐,大口撕咬那只生炸鸡髀,小脸浸得油汪汪。吃这件事上,林白秋从不委屈顾笙,可能是幼时被林夏荣抢过无数次饭菜,她在弥补另一个自己。林白秋点了凉瓜炒牛肉饭。凌洁仪来得迟些,坐下便说自己姐姐一向节俭,家里留了饭餸,她饮冻柠茶就好。她侧着腰坐,另一边手隐隐夹紧,却不像生病疼痛的样子。

  “妈妈,那个阿姨和弟弟要跟我们一起住吗?”

  顾笙忽然发问,林白秋霎时有些愣怔,凌洁仪却听出异样。她后来又去过两次兴胜大楼,林白秋与那个艳女共享两房一浴,比笼屋、阁楼、天台屋好些,但要住多一双母子难免逼仄。林白秋莫非是钱银短缺打算分租客厅?听说明年就要颁布基本法。香港楼价啖下十万吨火药,轰轰往上炸,楼越高价越高,势要往空中发展。修的可能是神仙居所,所以报得出天价。凌洁仪和亲姐想省钱,住深水埗劏房,两姐妹同屋上下床睡,相依为命的人扁舟也作家。

  凌洁仪问:“什么阿姨弟弟?”

  林白秋让女儿专心吃饭,抬头去看凌洁仪,有些难为情。凌律师是衬衫西裙的体面白领,这种腌臜事,实在不好启齿。林白秋拣选着话讲,省去谢丽蓉和金雨打架、谢丽蓉三哭大门、房东嫌她家务事烦扰四邻恐吓下个月不再租给她住等内容,把来龙去脉盘了一道。

  凌洁仪见林白秋越讲脸越红,笑说:“这种事你以为我们听得少吗?又不是你干坏事,她都没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什么?”

  “我,我没有。”

  林白秋低下头。

  “你确定那个是亲生儿子吗?”

  “她说她手里有出生证明。”

  “不用怕,你们母女跟她是二对一,亲生子又如何?你也有个亲生女,合法妻子还是你,就算分赔偿金也是你分得多。”

  林白秋双拳攥紧。她看着头发乌亮的顾笙,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肚皮依然平坦,身体被期待过,却始终没有隆起一道弧线来证明所谓的用处。她这个“母亲”身份,是偷来的,不及谢丽蓉那般理直气壮。当日跪在慈济祖宫的注生娘娘殿前,她就该诚恳些,再细致些,求菩萨把顾笙赐给她,让她撕心肺裂痛一回再与顾笙相见。

  世间亲缘只讲血脉,哪有她这种无缘无故的爱?

  凌洁仪视线在面前这对母女间逡巡。一个离谱设想袭来,她身子往前靠,再三从林白秋表情捕获可能性。

  “白秋,你跟我说实话,阿笙她不是……对吗?”

  林白秋迎上凌洁仪视线,却选择不答。她讲不出“对”字。她想讲阿笙不是弃婴,不是养女,她是个人,和你和我一样都只是一个人。她值得被爱,也应该有家。世道以瘦为美,女人像一道道河畔垂柳,如此苗条纤细,为何还找不到一个可靠的容身之处?林白秋流下眼泪。她分辨不清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顾笙哭,又或者她和顾笙从来没有分别。

  凌洁仪为林白秋的沉默感到震惊。她记得户籍资料里,顾笙是长女,户主是顾镇林。林白秋竟然带着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漂洋过海,她若不说,没人会去质疑这份母爱。顾笙见母亲落泪,放下鸡骨,要替林白秋擦拭。她的动作已然熟稔,找出一张随身携带的纸巾,轻抹湿痕。她答应过不再问母亲为何啜泣。擦净后顾笙还奉送一吻,鸡油印在脸颊,使林白秋破涕为笑。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那亲不亲生又有什么分别。

  “你——”凌洁仪找回理智,谨慎地问:“你有自己的吗?”

  “没有。”林白秋平静下来,直言道:“我和他一直要不上。他来香港就有了,应该是我的问题。”

  凌洁仪摇头:“如果他不来,说不定你们就有了。”

  “那还是不要的好。”林白秋苦笑:“他不值得。”

  “阿笙知道吗?”

  “我不想她知道。”

  “那……那个女人知道阿笙的事吗?”

  林白秋想了想,说:“我不确定。”

  “你应该早些告知我。户籍显示阿笙就是长女,你就是合法妻子,这些都是有力证据。一开始我不知道情况这么复杂,为免后续麻烦,我再跟你确认一次:顾家还有其他直属亲人吗?”

  “剩两个姐姐,都在安溪成家了。她们让我和顾笙来香港,就是不打算再管我们。”

  “那父母都死了?”

  “嗯,他爸是病逝,他妈……因为他死也跟着自杀,我处理完后事才来的。”

  凌洁仪双眼微睁。这种悲壮之举她从未见过。在惠州童年总是挨饿,她记得那滋味,父母再穷也攒下棺材本供她和姐姐赴港,十岁出头她就敢为填饱肚子冒险远走。到了香港,赚钱、生活、经营、打工统称“揾食”,意为四处奔走求一餐饱饭的机会,姿态摆得足够低。这里时局永远在变幻,流行从欧美嬉皮转到日韩甜美,三日后见街上有人穿尼姑风衣,戴加勒比海盗黑帽,不过寻常。生命长度被等分为无数个二十四小时,过得一日便作废一日,一日之后尚有一日,怎舍得死?还未玩够赢够呢。要一夜之间接受丈夫和婆婆同时离世,受亲戚冷眼,林白秋的经历比她想象中更痛苦。

  凌洁仪感叹:“你不容易。”

  林白秋反而说:“你也不容易。”

  凌洁仪满脸疑惑。林白秋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关注,才抬起手指在自己衣服肋下的走线。“你这里破了。”她说:“丝线像撑开的,衣服不合身吗?”

  凌洁仪低头一看,把手臂夹紧,红潮从颈侧漫上耳垂。她苦苦掩饰半天,竟然在茶餐厅破功。她甚至开始回忆下午那场会议,人分两排坐,她第一次有机会接近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她的后方对面分别是Kevin和Cary,会议结束他们在茶水间小声讲大声笑,是不是都看到了却故意不提醒她。

  “这件是真丝衬衫,穿太久可能水洗次数太多,有些变形。”

  凌洁仪没有说,这是她唯一一件真丝衬衫。她要立即驱散尴尬和难堪,强行将注意力放回今夜约见林白秋的目的,将公文包资料逐份摊出来。林白秋不再接这个话题。金雨警告过她,行走江湖,女人最忌讳两件事:一是男友外遇次数比自己多,二是穿出门的衣服搭错颜色。按这歪理延伸,衣服搭配没有出错,但衣服破损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林白秋见过凌洁仪几次,她的衫裙多是旧衣,胜在年轻美貌,披袈裟也不丑。在知名律所工作,要身光颈靓,凌律师也有不为外人道的苦处吧。

  凌洁仪说:“我跟你讲一下目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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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笙今晚新得了个玩具:一只搪胶小黄鸭。

  她看得出林白秋见完凌洁仪,心情大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每次经过楼下洪少士多店,路过小孩只盯零食。他们三四个站成一排,带头的历数各式口味,其余的指指点点,似是尝过无数次。讲半天最后谁都不买,打道回府。顾笙不一样,她紧紧盯着那只小黄鸭大摇大摆站在柜台正中央,黄澄澄,好刺眼。

  林白秋哼着歌给顾笙冲凉,顾笙也学着哼调,在给小黄鸭冲凉。

  凌洁仪说,地盘采购的负责人半年前入职,知道的情况太少,上一手负责人离职移民澳洲,地盘所有租赁自购的大型器械设施设备找不到疑点。作业合规的话,就要从过量加班入手。私下有两个工友看不过眼答应站出来作证,证实顾镇林在出事前半个月频频被工头黄浩威安排加班,工时每天超过15个钟。他们也能证明顾镇林跟黄浩威有过口角,工头存在刻意报复的动机,人在极度疲劳之下,意外时有发生。发展商律师提出庭前协商,抚恤金也会重新谈,但时间定在一个月后,林白秋可以带着顾笙一同出席。凌洁仪强调,若能庭前协商最好,走庭审耗时更久,你拿到合适的价钱可以早日回乡。

  “我每次见你,都没跟你索取计时费,按道理律师咨询是要按小时计钱的。你和阿笙要在香港生活不容易,这笔费用就免了。到时候跟有钱佬谈妥一个满意的赔偿金额,我希望在案件收费上你可以给我一个鼓励的数目。”

  林白秋应下,凌洁仪带着笑容说回去重新修改书面合同的计费内容,下次见面带给林白秋签字。

  熄灯前房东赶来收取租金。他住两条街外的另一间劏房,租的一房一浴,年过五十离婚两次,如今又找了个新女友,无暇来管租客的事。林白秋问他为什么不自住。

  房东呵呵笑:“隔两条街也有差价,我这边地旺,就是贵三百,三百也照杀!”

  广东话论及钱爱用虎狼之词,砍价、杀价、劏死牛[JY2] ,动刀动枪,毫不斯文。有时候还讲得咬牙切齿,入心入肺,难怪叫付钱的客户为“衣食父母”。父与母,这是赐命的人呐。房东收下租金,林白秋仔细盘算余额,庆幸凌洁仪说一个月后就能上谈判桌协定,此地不宜久留。

  “你旁边那只爱唱歌的雀呢?”

  房东问金雨。

  “她还没回来。”

  “每次交租都避我,避得一时避不了一世。你跟她讲,这半年来每个月都拖,还赊过两次,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明日不把钱送到,后日我就来撬锁放租给别人!”

  林白秋只好点头。

  顾笙手握黄鸭入睡,酣梦一场,嘴角微翘。林白秋将电风扇挨近女儿双腿驱热,调小一档,又掖好盖着女儿肚皮的毛巾被。她到厨房饮水服药。大门声响,林白秋知道是金雨回来,便走出来将房东的话掐头去尾告诉金雨。

  金雨今晚脸没有红,眼眶倒红,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香气。她似乎已经洗过澡了。她听完不出声,独自走回房间,连灯都没开。林白秋熄灯躺下,酝酿半天还未睡着,听见细碎脚步,随后房门被有节奏地击响。

  林白秋开门。金雨单刀直入:“房东还说什么了?”

  林白秋答:“让你明天送租金去。”

  “其他没说呢?”

  林白秋不知怎么组织语言,支吾半天,也讲不出难听的话。金雨顿时明了,苦笑几声,霎时靠上林白秋门框,整个人摇摇欲坠似的。

  “我今天才知道继父又娶一个新老婆,把我妈剩下的那点积蓄挥霍得一干二净。她可真行,屁都不留给我,死了还倒贴男人。” 金雨忽地泪起,朝天花上看,说:“反正她也没少干这种蠢事,以前不就是这么不要我的么?”

  天花与墙壁相交,幽深夏夜里它们并不黑,倒像一张被折过的纸,互为阴影,有长久混沌的灰。金雨似看穿了这团灰,目光抛到无限远,跨越时间和空间,在过往故事里又一次身临其境。林白秋不言语。凌律师有开裂的衬衫,她有丈夫的情人,金雨有狠心的母亲。谁知道出街撞见的每一个女人,会不会都有看着天花板流泪的时候?

  “印书局一直拖我薪水,嫌我翻译不认真,给的稿酬越来越低。”金雨垂眸,直视林白秋:“我打算换一个工作。”

  林白秋问:“你想换什么?”

  “卖车吧,他们说最近二手车市场好,长得漂亮会说话点都能有成交。”

  “好。”

  金雨小声说:“白秋,我不是要你可怜我,只是跟你说明我的情况,我就是……想问你借点钱。明天我去应征销售,最快后天开工,月底拿钱我下个月就还你,你看可以吗?”

  林白秋怔忡。金雨立马意会,扯了扯嘴角,说:“行吧,晓得了。”她转身回自己房间,手握在门把上,还没往下拧,只听见林白秋说。

  “金雨,你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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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广东话,意思是麻烦让一让。

   [JY2]劏死牛:意思是打劫,勒索。

  

继续阅读:雨由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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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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