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港鹭江道沿岸,轮渡码头呈一字排开。海域与黑夜拼驳,水色莽莽,肉眼看不见尽头。林白秋拉紧顾笙站在和平码头。这处发往石码、绥安、浯屿的船运最多,也有到东石、安海、同安的班次。厦门港水线似利铰,能剪进福建东西。船只大小分明,排兵布阵,泊停位置是航路与地位身份的象征。近左边尽是往返鼓浪屿的小舢板,密匝匝似行军蚁捕食,被粗如儿臂的麻绳钉紧,海风从四面八方推它们,咿呀碰响。最右边是国营航运改造的福船,现代机械化动力,高大如楼,水面纹丝不动。汽艇马达声笃笃从码头中部零散的木帆渔船间隙穿来,未见其形,只有舟身尖尾的数盏渔灯在晃。林白秋拉着顾笙又迈前几步。手电筒打出二长二短,她将顾笙抱起,左顾右盼几回,小跑隐入码头登岸角落。
何海文扶林白秋上艇,看她怀里是四肢攀缠的顾笙,低声责问:“你怎么把她也带来?”
林白秋反问:“不然呢?”
“丢给亲戚啊!”
“我和她没有亲戚了。”
何海文见林白秋是新寡,也不好争执,再三警告小孩难搞,一旦出事他不负责。林白秋用手指点住顾笙的嘴,与她两额相抵,一路无言。顾笙蜷在母亲怀里。汽艇驶离岸边莫约二十分钟,很快停下,有人声在低低呼应。何海文用眼神示意下船,又将一沓折起的纸币粗鲁塞入林白秋的布袋:“就当给林弟和老婶的帛金。”林白秋没接这话,咸风蘸湿眼球,她低头抱着顾笙快步进了另一艘船的隔舱。厝里人用电节俭,夜晚早早闭灯,幼童大多九点上床。顾笙此刻与瞌睡鏖战。船在原处停留一阵,忽然启动,马达似乎就在脑袋旁边,鸣得顾笙大叫妈妈。
这一声也把林白秋惊着。她换一个姿势抱女儿,像往日哄睡似的,将顾笙的脸藏往船舱暗处,薄毯下只露一双童鞋。同乘者目光在她们身上兜转几秒,又各自移开。大家都带着行李,背包皮箱夹在双腿之间,谁也不碰到谁。
“妈妈,我们可以回家吗?”
“先睡吧,睡醒我们就下船。”
林白秋贴在顾笙耳边轻说。顾笙头一回从山里出来瞧见大船,连长宽高都辨不清,朦朦胧睡去。林白秋睁眼等天光。小时候听大哥说:上了海,人和船就是同一条命。闽南渔人水客敬奉海神妈祖,商贾更是慎重其事,出海前先“放彩船”:木刻小舟比船只先行,投往大洋祈求航路顺遂。何海文这艘是普通货船,内舱不高,靠顶上钉一个方斗木台,挂了一幅妈祖像,下面摆三份金纸包着的妈祖庙香灰。林白秋看得出神,想起婆婆陈红芳的葬礼。
如老人家所愿,入土睡在亡夫坟旁,生死同衾。厝里也按足规矩做祭。死是一刹那的事,活着的人却马虎不得,蟋蟀夜歌晨鸡啄羽之间往生咒不停歇,在戴云山边唱七日七夜。独子离世给了陈红芳一记痛击。那日噩耗传到堂内,曾亮和失神的林白秋对坐无言,顾小蝶先赶到,最后是顾小燕夫妻。顾小燕进门哭嚎:“顾家血脉真的就这样断掉了!”曾亮表情绷成猪肝色,啐一口:“作死,妈还不知道呢!”陈红芳颤颤巍巍从房里拄拐出来,见堂内人人不敢与她对视,明白什么叫恶梦成真,当晚喝下农药随儿子西去。
顾镇林死在香港屯门,属于意外坠楼。哀乐吹吹打打,明面上是送别婆婆,林白秋心里也当作送别丈夫。她在人前强作精神。夜里待顾笙睡下,恨意便不声不响占满她的身体,一边怨顾镇林,一边将他留下的衣服鞋袜统统扔到厝外。天未见白,她又忍不住去捡回来,流着眼泪一件一件叠好。离开三年,也给丈夫做过几件迎春的新衣,等他回来穿,式样都没老。
这些她应该在信里告诉他的。
曾亮解释:人在建筑地盘出事,按规矩该有赔偿,但工头非亲非故,赔偿金哪怕判下来也该给到亲属。林白秋问钱能有多少。曾亮说了个数,顾小燕嘀咕一句:“还真不少。”林白秋冷言冷语:“要不大姑你去香港领吧。”顾小燕想反驳,见林白秋近来瘦似一张薄纸,说到底是可怜人,只好闭嘴。他们在陈红芳葬礼上背着林白秋商量出一个结论:还是让弟媳去领。先不说到香港危不危险,顾厝这块宅基地没有直系儿子继承,地契村集体是要收回的。以后她改嫁,赔偿金当作顾家的最后一点心意,别的想多要也没了。
林白秋问:“我去香港,那顾笙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连往日爱打圆场的顾小蝶也低头吃茶。林白秋心如死灰。半夜她忽然将睡熟的顾笙搂到胸前。顾笙在造梦,嘴角湿濡濡,幻想人世间的新鲜味。林白秋闷声地哭。空荡荡的顾厝,转眼只余下她们两个外人,枕巾洗过三四回,渐渐也不用再换了。
娘家二嫂新生一对双胞胎儿子。李素贞忙不开身,听闻女婿死讯,抱着其中体型偏小的孙子一路走到顾家门口。村里忌讳死人与幼童冲撞,她只能站在厝外声泪俱下:“我的秋妹以后怎么办啊。”林白秋也哭。顾笙见母亲哭,虽不懂什么叫死了,也搂着母亲大腿哭得鼻尖发红。林白秋说:“我要把镇林带回来葬到祖坟。”她看着母亲怀里的新生儿,双胎临门,二哥果然从小就比她有福气。
“妈,别担心,阿笙跟我一起去,我们母女不麻烦任何人。”
舱门打开,一个影子斜猫着腰进来,黑短袖黑裤子黑水鞋,剩一双眼与鞋面的几点水珠有光。他拍了拍其中一个乘客的肩膀,示意往旁边挪,底座露出大片磨花的暗绿皮革。“林嫂,你抱孩子来这边坐,让孩子躺着睡。”男人说完,林白秋反应半天才知道喊的是自己,搂着顾笙挪步过去。装了不少物件的布袋塞在腰后。前途未卜,林白秋将视作身家性命的嫁妆陈年铁观音也捎上,小声道谢又多问一句:“你认识镇林?”
“都是兄弟,从香港走货他跟过我两次。林嫂,你要节哀。”
船舱在昏暝中渡向目的地。林白秋低下头,呵哄孩子的手掌发颤,无人察觉。这三年来何海文竟瞒得密不透风。海水茫茫,无山亦无家,顾镇林是不计后果的离巢鸟,连走货这种险事都敢做。林白秋想得心惊胆战——
他在香港到底还做了什么?
破晓前泊停。香港是天然深水不冻港,浪更温柔些,跟随风势舔岸,码头有股湿漉漉的藓味。顾笙神魂睡出五岳三界之外,林白秋摇醒两回,她的眼皮只撑开几秒又重重阖上。岸边零散站了些人,男性居多,满地碾扁的新鲜烟蒂。下船者从舱内陆续钻出,如卸重负的眼带着泪光,也有惴惴不安的几个,捏紧包袱在路尽头消失。接船的人很快离去。黑衣男人跟下来,为林白秋指了路旁一辆运载鱼获的小货车,他说:“海文兄交代的,到时候工头会来找你。”
林白秋问:“送我们去哪里?”
他答:“落脚的地方,到了上三楼,左边廊底那间,你们住小房。”
男人递给林白秋一大一小两把钥匙,她攥紧了,忐忑地上车。货车司机是个腰围浮肿的中年女人,头发剃短,能隐约看见耳上青白的皮。林白秋小声问:“阿姐是哪里人?”司机先拧眉头,又指着自己的嘴,摆了摆手。她竟是个哑巴。大路头转三个弯,车身陷入隧道,出来时景移楼迁。城市森林由钢筋水泥筑造,一步一个新花样,故乡的红墙青瓦渺无踪迹。香港路名拗口,林白秋跟着路牌碎碎念了几个,才发现上面标的小字不是汉语拼音。货车最后停在路边一扇不锈钢门旁。有人提着行李箱从里面出来,林白秋顺门后那条裂缝般的暗哑楼梯抬眼,分明是上楼方向,却似通往一个无底的洞。
司机在敲车窗。林白秋转脸,见她先轻拍自己的头,又拍了门框,最后手指指向顾笙。林白秋意会,说:“多谢阿姐。”
待顾笙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头未离枕先喊妈妈。
林白秋掀开那块印着浅绿文竹的粉底薄布帘,将一阵肉香带进床帐。顾笙坐起来,发现自己下了船,这里却不是家。离床两步远是门,窗下一个剥漆矮脚柜,无桌,一张敞开的折叠椅,局促得像顾厝那间陋厨。林白秋已经将行李归置安放好。门外有人声,音调婉转,比年节村尾搭的福州戏里那闵腔念白多了不少意趣。但顾笙听不懂。林白秋叫她下床,递上一块拧干的毛巾。
顾笙问:“妈妈,爸爸呢?”
她对父亲的印象很好。顾镇林起初也大方过,惹味榴莲酥、笑口枣、花生糖、龙凤饼、双黄莲蓉月饼,顾笙尝了一回,把父亲与咸香甜润划等号。食是孩童的第一大要事。往前数千百年,闽商男人下海出洋,女眷守家,已是一种地域惯例。1983年政策松动,乔下村青壮年流失严重,茶山也有常年未见丈夫的姨娘婶母,林白秋和顾笙不算异类。但要背井离乡,坐车转船,林白秋为哄女儿熬过漫长旅途,不得不找了个“寻父”的理由。
林白秋不答:“饿了没?我们先吃东西。”
“吃粥和咸菜吗?”
“吃叉烧饭。”
“什么是叉烧饭。”
“我也不知道。”林白秋落地才庆幸何海文昨夜塞的是一叠港元,免去她四处找人兑换的麻烦。她说:“楼下看见觉得稀罕,买来给你尝尝。”
1989年6月14日,四岁的顾笙和二十四岁的林白秋第一次来到香港。上岸后,第一口粮食是人生中第一块叉烧,脂肥肉嫩,有蜜甜与明炉碳火的熏气。这是安溪山水煨不出的滋味。长大后顾笙吃遍岭南,尝过比这间 “昌记餐厅”美味百倍的叉烧,却怎么也抵不过记忆里与林白秋同享的第一口香。
“妈妈,我们晚上还可以再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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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秋母女住九龙贾炳达道尾与城南道交界的一栋旧楼宇:兴胜大楼。楼底闸门密布居民启事,酬金银码少得可怜,贴了又被撕下,无人在乎那只波斯猫还有没有生还机会。门被两旁的冰室、鞋店与男科回春圣手招牌夹紧,稍不注意就会走过头。不慎有摸上楼求医的,左右窥探,见不到穿大白褂的人,低着头又跑下去。她们住三楼廊底两室一厅的小房,这里的人管小房叫“尾房”。这里的人,指的是同屋住大房的金小姐。
床边布帘那块黄色污迹显露轮廓时,已经是早上六点三十分。大门被用力甩上。有人踢开高跟鞋,赤脚走着,镶满细饰的耳环只戴一边,行动间有碎响。一夜未睡的林白秋打开房门与来人对视。是个女人,她歪着脑袋用普通话问:“你就是房东说那个……新来住尾房的?”
尾房?林白秋犹疑几秒,遂点头:“请问怎么称呼你?”
她不答,绕过客厅那张玻璃茶几时反倒笑了,声音懒洋洋:“年纪轻轻还拖个小的,潇洒日子都不要啦。”
酒气在伞形裙摆滑动,香水也烈,与脸上红唇相得益彰。香港初夏,城墙一样的高楼把海风拦在维港两岸徘徊,南中国是千篇一律的湿热。她穿一件袒露肩骨的上衣,吊带从胸前延伸到颈后,那里系了个蝴蝶结。林白秋少见这样明艳的人,目光怔怔地贪看,被她当场逮住。
她问:“没穿过裙子啊?”
这女人似醉非醉。林白秋自知唐突,不再打量对方。她在包里翻动一串钥匙声,摸准了,一插一拧,大房的门打开。关上之前女人忽然开口。
“我姓金,让你小孩安静点,别吵我睡觉。”
金小姐睡了四个钟头便醒来。顾笙也即将转醒,林白秋不敢走远,直步下楼提着马路对面昌记餐厅的叉烧饭回来,厕所有淋浴的水声。顾笙起床吃饭时,金小姐已经在客厅哼歌,她唱美国牛仔的思乡情曲《红河谷》。林白秋母女听不懂,只有金小姐自娱自乐。过没多久,客厅那台三洋双喇叭收音机淌出一屋叽里呱啦的广东话,语速鼓噪。忽然全部静下,一把女声单独插入,是歌手陈慧娴在唱《傻女》。林白秋觉得音调薄了,往空旷处飘走,楼下却有人猛力敲窗。
“喂,把你的收音机拿走,我小孩要念英文咧,你放在窗台吵死人啦!”
“土狗!念个吊书,蠢得一批还学人讲英文!”
金小姐拿方言骂完,收音机仍在响。
“楼下北姑又发癫啦——”
有人拍大门。林白秋心惊,是来吵架吗?这邻里关系实在太紧张。金小姐终于熄掉收音机,不敲不问,直接打开尾房的门。
“找你们的。”
顾笙吓得躲到林白秋身后。金小姐倚在门旁,踩一双鱼嘴镶胶珠的软底红拖鞋,眼下有明显的乌青与细纹。比起昨夜盛景,她现在像一朵霜打的花。看见矮柜上两只油汪汪的空饭盒,她唇角抿成一截曲线往下坠,整宿的酒刮干净肠肚,她也饿了。林白秋越过金小姐往客厅瞧,是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淡眉细眼,赘肉蛮横得盖住了皮带扣。他探量完金小姐睡袍下的身材,开口问林白秋:“你就系顾镇林老婆?”
男人是顾镇林的工头,叫黄浩威。他在香港出生长大,住油麻地官涌,普通话咸淡不宜,林白秋七分靠听三分靠悟。没有闲言客套,黄浩威只得半个钟时间。他带来几套衣物和一份牛皮纸袋。林白秋拆开看,是顾镇林的个人资料,一叠面额零散的港元,还有那些她亲手写的越洋家书。这便是丈夫在香港三年的所得与所剩。
林白秋拿起那张永久居民身份证,哀伤被冰镇,心寒似隆冬。顾镇林于今年年初入了港籍。这样重要的消息,他只字不提,要她在厦门拿性命冒险搭船上岸。按规矩申请亲属来港,她能从福建坐车到深圳,在罗湖正正经经过关。黄浩威见林白秋不语,还多嘴道:“他做不少人情才办下来,有什么鬼用,白搞了。”出事那块区域属于填海造陆,地产发展商隆基实业斥了巨资竞标获批地皮,要打造三期面海豪庭。黄浩威说:“反正死也死了,香港地哪天没人死,对不对?”
提起顾镇林死状,他没顾忌林白秋和顾笙,时不时侧眼去瞄坐沙发跷二郎腿的金小姐。
“他那条尸验过摆在太平间,你认完就快点送殡仪馆。怎么说我也是个做大佬的,停尸费我帮你出一半,你垫完来找我,也别声张。工友一家老小都等钱开饭,我们地盘不能耽误进度,你明白吗?至于赔偿……就别找律师了,发展商有一笔抚恤金,你拿了就回福建吧。”
一个信封放在林白秋面前。
她脸青唇白,抱着顾笙眼含两泡惨泪。丈夫坠楼,颅后开血花,在他死掉的地方人人把痕迹踩干,继续昼夜谋生。香港盛大,竟装不下命小之人。金小姐却听笑了,噗嗤一声,她重新交叠双腿,搭在茶几面补涂脚趾上的指甲油。
“停尸费都付不起,还油麻地大佬,假嘛日鬼。”
黄浩威尴尬地别过脸,摸了摸鼻头,梗着声音说:“还有没有其他事?”
林白秋问:“这里是多少?”
“五千港币。”
“五千?”林白秋气愤落泪:“买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才26岁,他妈因为他死了伤心到自杀,一个家都没了,就值五千吗!”
“哎哎哎——”黄浩威急得站起来:“我从来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寡妇,你冷静点,冷静点啊——有钱拿就不错了,别想搞三搞四来我们地盘闹!”
林白秋怒吼:“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顾笙吓哭了,抱着林白秋喊“妈妈我害怕”。两张煞白的脸在黄浩威面前随哭声震动放大,他觉得吵,见沙发上那个分明不是楼凤,性致骤减,捧着滚圆肚皮立马遁出门外。
金小姐将指甲油拧紧。残旧的兴胜大楼就黏在待拆的九龙城寨边缘,那处人间苦楚积了几百万吨,比惨永远没赢家,眼前这双母女不算什么。她起身走近林白秋,盯着饭桌面零落的纸张纸钞,最后停在那张身份证,说:“原来你到香港是收尸的啊?看你老公长得人模人样的,可惜了。”林白秋满脸泪痕,抬头看金小姐一眼,把顾镇林身份证倒扣过来。昨夜那个畏首畏尾的少妇不见了。金小姐又笑,笑林白秋是一株湿水蔺草,越哭越有韧劲。她说:“那肥佬一看就是个滑头,老板派来敷衍你的。嫌赔得少,你就过海去中环找律师。”
两母女抽抽搭搭一阵。金小姐在她们对面拉开餐椅坐下,林白秋回神,用手绢揩掉顾笙的眼泪鼻涕。她小声问询:“请问……中环怎么走?”
“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啊,麻烦。”金小姐鼻腔哼一道长气,思量再三,说:“我下礼拜去中环,要跟我一起吗?”
林白秋眼底亮起两簇微光。她连忙点头,又问:“我叫林白秋,这是我女儿顾笙。请问金小姐你的名字是?”
“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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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姐姐的嘴为什么红红的?”
林白秋捂住顾笙双颊,示意她别胡乱说话。金雨坐在旁侧听见,睨了顾笙一眼:“土包子,这叫口红。”她的目光在林白秋五官打转,问:“你不化妆?”
林白秋摇头。
金雨笑道:“大土包子带个小土包子,哟,真是too much。”
母女脸上浮出迷糊的表情。前半句还知道因由业果,后半句像听奇门天书。金雨心情好,掸一掸落在半身裙面的细绒毛,也不跟她们计较。渡轮从尖沙咀码头离岸。日间的维多利亚港被海风踢出层层水鳞,浪尖细碎带锋芒,顾笙眯了眯眼。沿岸是一幢幢反光玻璃屋,高大单调,无甚可看的,她把脑袋枕入母亲肩窝。这所谓的海哪有茶山好玩。顾笙不知何时能归家,小小年纪独尝郁闷,香港好陌生。姐姐每晚都在客厅跳几圈舞。在安溪,只有农舍的家禽才会不停转圈。
林白秋倒觉得金雨舞姿曼妙,眼波流转,能在一间窄屋里稀释香港的冷漠和无情。与金雨对话几回,知道她是南京人,骂人也用南京话,炮弹般轰得四邻哑声。她的父亲早逝,母亲二婚嫁给青岛一个海员, 1959年和继父坐船逃来香港,把五岁的她托付给安徽祖宁的小姨。十二岁她又搬去与年迈的外婆同住,就在南京鸡鸣寺北面的西家大塘附近。“我是六月生的,金陵盈雨,美不胜收,外婆就给我改成这名字。”金雨大学没毕业,又因外婆仙逝只好到香港投奔生母。起初住荃湾,后来搬去浅水湾,最后才来兴胜大楼。金雨仰头望着晾起的裙摆衫角,布料轻薄,在夏风中游出鱼类的款款摆尾。她说:“再过几个月,乌桕的叶子要变样了。唉,好看也没用,在香港找不到几个南京人。倒是你们福建的,在北角成群结伙,四处照应着老乡,不知道还以为是洪门社团呢。”
“什么是洪门?”
“忠心义气公侯位,奸臣反骨刀下终,不晓得?”
林白秋摇头。
“鸡同鸭讲。”
其余的金雨不肯再多言。
渡轮泊岸,震得海浪颠荡,顾笙牵紧林白秋的手。湾仔码头人如激流,鞋尖与鞋跟彼此追逐,林白秋把顾笙抱在怀里疾走。她们终于站到车来车往的路沿。地壳烫脚,汆熟了风,在路口沉淀带水分的汽油味。繁华闹市像一个蒸屉。金雨从黑色手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白底印黑字:唐正严律师事务所。
“别人介绍说这律所的胜诉率高。东西南北会分吧?往南走,数三个红绿灯就停,天宇大厦12楼。”
林白秋接过名片,问:“找哪个律师?”
金雨的白眼将翻未翻,答道:“上面不是写了吗?”
“谢谢。”
金雨独自朝西边去。林白秋和顾笙走远几步,在马路边驻足,回头只见金雨拦下一台红壳长尾的的士车。她还未上去,挎包翻了个底朝天,抹红的嘴角垮掉,然后猛力将的士车后门关上。车走了,她也只好走,一步一顿地打量商厦的玻璃外墙,上面映着另一个她。
绿灯亮起,林白秋从众往前,与顾笙融入下一片陆地人海。
唐正严事务所门庭招牌镀金,格子间满座,却静得出奇。推门进去,有阵阵冷气从天花顶狭缝吹来,顾笙猛打一个喷嚏。所有穿西装的男男女女都抬起头,见是一对朴素母女,又很快各顾各事。前台的年轻女子问询了具体情况,把资料收下,领她们带到角落的会议室内。
“林小姐,你这桩案件我们不考虑接了。”
“为什么?”
会议桌对面,两名律师彼此交换眼神。你抛我,我抛你,胜负在几秒内断定,左边那个年轻律师作答。
“看过你提供的资料,警方判断失足坠楼身亡,也能理解你作为死者家属的伤心和愤慨。但对方是地产发展商,实力资金雄厚,你单人匹马胜算真的不大。”
“所以我才找你们啊。”
“还是请回吧。”
“就不能让唐律师帮帮忙吗?我听说你们胜诉率很高的。”
“他出国了,近期都不会接案件。”
另一旁的律师终于开口,却补充道:“先不说佣金低,排期上庭时间长,逗留香港你每日也要花钱吧?打这个官司真的不划算。”
人命在此地像一道生意。林白秋低下眼,打过蜡的厚木桌面倒影两个律师胸前扭曲的领带花纹。昨日早上她带着顾笙到医院认尸。转了三趟车从九龙穿过荃湾区,颠簸两个钟头到屯门。其中一趟坐过站,被一位好心老人指点,才懂得过马路到另一端站牌下等。顾笙中途闹着要回家。女儿晕车了,却吐不出任何东西,一边哭一边干呕。林白秋忆起那一年漫长的求子之路。等哄好顾笙,医院那具冰冷尸体出现在眼前,林白秋已经累得不会哭了。女儿在一旁费解地问爸爸呢?林白秋终于诚实回答:他死了,不会再回来。失去生命的顾镇林嘴唇冻白,耳廓发紫。眉尾被一道血痕割开,看上去有些凶恶,阖眼也显得不忿。他在不忿什么?浅蓝色短袖衫,牛仔长裤松松垮垮,还是累瘦了。医生声音比停尸间要低几度,客观交待前因后果,给林白秋递上一支黑色的笔。签完送去歌连臣角火葬场,医院也讲效率,还有其他尸体等着进来。顾镇林从一个人活成三个中文字,尘归尘土归土,像从来没到过世间一样。
她也才24岁,嫁人六年,换来哀梦一场,到底是谁的错?
律师说:“你就算去找同行其他律师也不会接的,抚恤金拿了回乡下吧。”
林白秋站起来,客客气气讲一句“谢谢”,拉着顾笙离开。她见过楼下裕华置业的房产交易告示,香港寸土寸金,五千元买不来旺角的一格坐厕。回去找何海文兑换人民币,这笔钱是能供顾笙念完大学,还是让自己安度余生?三年守候落空,她也不忿。林白秋抱着女儿搭乘电梯下楼,甫一出门,身后传来高跟鞋叩地急响。
“林小姐,请等一等!”
林白秋回头,是一个穿灰色掐腰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她生得苗条,裙身有些偏肥,更显四肢瘦长。长一副细眉圆目的模样,三两步迈过来,竟比林白秋还高出半个头。
“我是唐律师事务所的初级律师,我叫凌洁仪。”她盯着林白秋的双眼:“你丈夫这桩案件,我想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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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洁仪说不用叫凌律师,显得生分;也别叫凌大状,她还配不上,叫Jessica就可以。她邀请林白秋母女到菲林明道的一间门牌低调的咖啡室。墙上画英文与圆拱顶的四面多窗建筑,所有茶杯只有一只耳,垫白色瓷碟,精巧别致。咖啡室一路之隔是待落成的中环广场。塔吊高耸,在闹市区拔地而起一支机械铁臂,把建筑的筋肉送上天。顾笙看得哇哇叫,林白秋再三让她安静,最后被凌洁仪点的一球云呢拿味雪糕叫停。
她没提起代理案件一事,先劝林白秋饮咖啡。林白秋浅嘬一口,苦得咂舌。凌洁仪笑出一双月牙眼,身子往后仰,露半截白腿。她又急忙将裙摆拉好,说:“这裙子是我姐的,不太合身。”她勺了两粒太古方糖,给林白秋咖啡添甜,又问对牛奶过敏吗?林白秋摇头。她又拆一粒奶球兑入,咖啡颜色转淡,饮下去有丝丝蜜意与焦香。
“来香港多久了?”
“一周多吧。”
“难怪没喝过咖啡,以后多试试。”凌洁仪又问:“现在住哪里?”
林白秋如实告知。
“九龙城寨待拆,周围都是找房的人,那边租金暗抬不少。”
“我丈夫朋友帮忙找的。”林白秋解释:“也只垫付了一个月钱。”
凌洁仪见她主动提起丈夫,便说:“刚刚他们没有给我看资料,现在能让我看看吗?”
林白秋诧异:“你没看过,你也愿意接?”
凌洁仪脸色稍怔,很快展露笑意:“听他们说了几句,知道一点。而且你一个人带着女儿,让我想起我姐,忍不住想帮帮你。”
“你姐也有小孩?”
“不,当年是她一个人带着我来香港的。”
林白秋将资料递给凌洁仪。她逐页翻动,稍有停顿处会用手指点着,再细细默读一遍。她又问林白秋要了证件。考虑再三,凌洁仪发话。
“高空作业防护措施可能存在疏忽,这种意外坠楼每年都有,而且你先生已经入了港籍,不是黑户,这反而有利于你。按照雇佣条例约定,赔偿金也绝对不止五千。那五千抚恤金,你想办法还回去,不要拿他们的。其他东西我会帮你准备,但也需要你配合。”
“这么说,官司可以打?”
“当然可以。”凌洁仪笑了,视线转向顾笙,对林白秋说:“而且一定会赢,我们要争取一笔大钱,让你跟孩子没有后顾之忧。”
一线生机换来林白秋眉目舒展。
离开时凌洁仪主动提出送人。她拦下一台的士,上了车,又继续与林白秋寒暄。林白秋得知凌洁仪来自广东惠州,与亲姐凌淑敏同住九龙广东道。她们十年前到港。凌洁仪在这里念完大学,刚毕业就进了唐正严律所,今年是初级律师的第二年。从湾仔过海,隧道要收费,凌洁仪看了看价码,转头对后排的林白秋说:“过隧道好贵啊。难怪同事开玩笑说幸好唐大状挣得多,唐太太每日让司机接她的雀友从尖东到浅水湾找她打牌,路费都够买一台飞机了。”
林白秋听见地名,一时忘了让人垫付路费该道一声谢,反而问:“浅水湾在哪里?”
“港岛最南端的海边,是富人区。”
金雨住过那里。
凌洁仪在兴胜大楼三楼坐到即将入夜。天角披鲜艳嫁衣,九龙区域的楼顶在黄昏里散发金光,烧出一片起伏的岩浆色。窗内二人仍在说笑,交谈声音又快又轻。林白秋觉得凌洁仪分外亲切,打算留她吃饭,只听大门被猛力推开,一只高跟鞋抛过,比人腿先进了屋。天未全黑,金雨已醉。见客厅坐着陌生人,金雨也不慌,脚步缥缈像行在山涧的水雾,轻轻摇摆腰肢,走前来把凌洁仪看个真切。
她问:“你是谁?”
“凌律师。”林白秋抢答:“她接了我丈夫的案件。”
金雨似懂非懂地点头,说:“看着像个正经人,就是太嫩了,上过庭没?别只是长了张嘴,光说不练,把人家穷母女的钱通通骗走。”
“你醉了!”
林白秋上前扶住金雨,又向凌洁仪致歉。凌洁仪再三打量金雨,拿起公文包,说亲姐补习班要下课,她顺道买菜回家,便不耽误林白秋时间。她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与地址。出门时凌洁仪匆匆对林白秋说一句:“照顾好孩子,别让她学坏。”她又撇了金雨一眼,醉气熏天,简直是催人快走。
“你看见没?林白秋——”
门刚锁上,金雨整个人跌陷入沙发,除了一张嘴,浑身不动弹。
“看见什么?”
“你的律师和你一样土,背一个老款古奇包,底儿都花了,真丑!”
“什么是古奇包?”
金雨不答。她猛翻了个身,腿先摔在地上,然后是腰,再到头。她大声哀叫痛,林白秋将她扶起,才发现她满脸是泪。金雨咬牙哭了好一阵。林白秋遣顾笙到厕所拧一条毛巾来拭脸,她有许多话想问,偏不知从何提起。金雨说自己做英文书稿的翻译工作,接印书局散派的零单,无需坐班。只要她愿意,日日可到轩尼诗道、威灵顿街、皇后大道、德辅道中的茶楼茶居品饮作客,部长见她就赔笑,斟的也是上等普洱,比福建铁观音醇香。林白秋没见金雨翻过几页书,更别论茶,归家不是已经饮醉就是准备饮醉。安溪家家户户没秘密,矮厝敞着门,人和家禽自出自进。香港楼高百尺,一户分租数人,个个来自山河异域,却见面当作不识。
顾笙问:“妈妈,姐姐怎么哭了?”
林白秋还没答话,金雨先声夺人,哑着嗓音说:“你就没哭过吗?天天早上起来哭着要回家,吵死人了!”
顾笙反驳:“你吵死人!”
“你吵死人!”
“你吵死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回顾笙也哭了。乔下村里多的是顽童,敢捉泥鳅、蚯蚓、大臂螳螂和褐翅蚱蜢,还有双眼全黑的田鼠与周身斑烂的蟾蜍。顾笙习惯与大自然斗胆,却害怕成年人翻脸,没见过金雨这种人高马大与她斗声的。金雨终于泄愤成功,把眼泪鼻涕一抹,毛巾抛在茶几上。林白秋连忙去哄顾笙。她在顾笙耳边说了句话,女儿双眼湿透,忽然支起一股硬气,脚步咚咚朝尾房跑去。
金雨说:“女孩子少吃点糖,会胖的。”
“她刚刚只是想关心你。”
“你和你女儿一个德行。”金雨双手抱胸,说:“我不用人关心,我好得很。”
“看出来了。”
林白秋将毛巾拾起,不再多话。门口又传来拍门响。这次比往日怒斥“北姑熄收音机啊”的力道要低些,有急促的节奏。林白秋去应门。
来人看似一双母子。女人一双凤目,狭长眼角斜飞,肤色似流蜜。她穿新式旗袍样的连身裙。裙摆掩过膝盖,滚一圈蕾丝,搭在小腿中段,站姿婀娜。她右手牵一个2岁左右的男孩,剃短平头,穿白色衬衫与卡其色短裤。
女人问:“林白秋在吗?”
林白秋答:“我是林白秋。”
女人脸色变了。她身形微微颤抖,忽然一把推开林白秋肩头,扯着男孩闯进屋里。一大一小站到客厅中央,一副赖死不走的架势,女人壮胆开口。
“我是顾镇林在香港的老婆,他——”女人指着男孩:“他是我和顾镇林生的儿子!”
许多年后顾笙尝试追忆这晚的片段,依稀记得三个女人三种模样。林白秋软在地上,双手捧心口,泪水如檐雨滴答不停。顾笙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失魂。那个女人不认输,以顾家血脉要挟林白秋将赔偿金的一半交出来。她说她也是受害者。金雨发难,借着醉意替林白秋出头去打那女人,骂叫声尖细高昂。她许是用普通话,又可能是南京话,但来来回回顾笙只听清楚一句:做人情妇死了要下地狱。顾厝办过两场葬礼,大人们都说:祖宗是驾鹤西游,是往极乐去。“下地狱”是什么意思?顾笙不懂。
她嘴里含着三块饼干,当时只觉得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