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巢
丁甲2023-10-28 15:0010,627

  闽南的葬后祭典,头、三、尾七至为关键。顾建闵棺木入土,头七厝内备牲醴哭祭,设道场诵经,挂三宝佛像与十八地狱图,青瓦顶下人人号丧。三七由外嫁女负责。顾小燕一贯小气,这次却自掏腰包揽下三七的功德法事,又遣丈夫戴洪致读祭文。结束尾七祭祀,亲信邻友清明节后各自奔忙,不再出入顾家。村委会三楼顶的大喇叭高声宣贯:十年内要将高速修进福建大地,泉州到厦门近百公里只需一个半钟头。开山造路是时代的召唤。挡着国道省路的旧坟茔一座座迁走,入公墓和佛寺供奉,尸身要烧作一把剩骨头。陈红芳为丈夫的葬礼熬脱了形。大半辈子也不止熬这一回,若死后连棺盖都碰不着,无法入土为安,和白活有什么区别?她硬是在顾建闵坟旁给自己留一块空位。

  顾生改名为顾笙。林白秋向顾镇林提建议时,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陈红芳目光落在林白秋手中的替换尿布,知道儿媳冷心长血肉,也点了点头。

  春茶正热。顾建闽走后,顾镇林常常不见人影。深夜到家,他在天井打翻一桶凉水,哐啷作响。独寝难安的陈红芳听到动静摸黑出来,借厝顶中空的点点星辉,眯眼辨清儿子:“林啊?”顾镇林一身呛鼻烟气和酒气,扶起倒地的塑料桶,才想到要应母亲一声。陈红芳问:“又这么晚?跟谁吃酒了?”他挥挥手,也不答问题,只是让母亲进房。

  “我叫阿秋给你烧点热水?四月天哪能冲这么冷的。”

  “你少管我。”

  顾镇林洗了脚才回房,把衣衫剥掉,重重躺到床上。等了一会儿肚皮发凉,他见妻子不动,自己扯来被角将裸体掩住,鼾声四起。林白秋睁眼,翻身贴近另一侧的顾笙。夫妻同衾,薄被下隔一道楚河汉界,肢体生疏。

  茶山农忙尽数丢给林白秋打理。往村头北边走四里地,有一条由脚步踩踏出来的土黄色泥路,与两旁莽绿的杂草泾渭分明。走过这条路,数三个起落的斜坡,便到了匿在丛岭之中的顾家茶山。铁观音植株较其他茶种要矮些。造山梯,引谷流,铁观音拾级而种,以最大面积采集阳光雨露。林白秋把竹篓背在胸前,右手摘茶,左手托篓。其他山头的家眷甚多,采茶女彼此帮衬,前胸后背各负一个竹篓,自己的满了就添去旁人那处。她们到山底时,林白秋还在半山腰上。

  她的竹篓满了才往山下走,鞋面裤腿尽湿。还是春浓露重的日子,晨起太阳再猛,只够蒸干茶树顶头的水汽。顾镇林不声不响出现在农棚。林白秋与丈夫见面无话,把竹篓放下,找来一只敞口编织袋,将茶叶倾倒进去。顾镇林坐在竹凳朝茶山深处出神,不来帮忙,指间烟烧了大半也不送嘴边。林白秋扎起袋口,才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

  顾镇林没看妻子,自顾自答:“用不上肥料就没买。”

  林白秋在农棚环视一圈,说:“这……都用完了啊。现在不买,等夏茶开始长的时候就贵了。”

  顾镇林把烟蒂碾熄。

  “回家吧。”

  到家午后一点。陈红芳在哄顾笙午睡,林白秋下厨。装有糜粥的铝制双耳锅,沉在红色塑料盆,把盆里凉水浸热,林白秋摸了摸锅底才将锅拎起来。她放到堂内木桌上。顾镇林手撕了两块腌咸菜,就着一碗粥水囫囵吞下,似是没嚼动过。陈红芳从房里出来,见儿子吃得过分粗简,又拧起眉头。

  “只吃咸菜哪行啊?橱内还有腊肠,阿秋去切两截。”

  “免了。”顾镇林放下木筷,问道:“阿笙睡了?”

  “睡咯。早起村头坡脚佬牵羊走巷,给她买点羊奶,煮滚摊凉后喂她吃了。”陈红芳心忧儿子辛苦,又说:“我也不敢天天给,偶尔喂一顿,还要留着钱以后养阿弟。”

  听见钱字,顾镇林目光闪烁,叫停正在收拾碗筷的林白秋。

  “妈,秋妹,往后我们家不种茶了。”

  林白秋与婆婆双眼睁圆。她先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不种茶?”

  顾镇林说:“茶山租给自主经营的农户,或者卖断也行。”

  陈红芳急急叫唤:“镇林你是不是疯了?卖断?这是顾家祖业啊!”

  “祖什么业?”顾镇林反驳:“就一座破山,还能养你十辈八辈的子孙?别做梦了!我已经找好买家,等春茶结束,我们不种了。”

  “你不能这样做!”陈红芳伸手推过去,顾镇林肩头晃了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落。她又猛喊:“你是要你爸死不瞑目啊,破家仔!”

  顾镇林气得脖颈通红:“男大当家!爸死前村里地契已经换成我的名字,只要我点头,你是我妈也没资格过问!”

  “你把我这个做老母的也当作死人啦!”

  陈红芳蹲在木桌边哀鸣造孽。她哭得顾镇林心烦,双手撑在膝上捧额,不肯看母亲老泪纵横的脸。林白秋以为丈夫这段日子魂不守舍,是丧父之痛,没想到他是早早打好主意,等一个尘埃落定罢了。她觉得心寒。从抱养顾笙到转卖茶山,顾镇林一次都没征询过她这个妻子的意见。没了茶山,他们一家数口能做什么?

  林白秋问:“你要卖给谁?”

  顾镇林从掌心中抬头。他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却依然犹豫:“有钱人,给这么多——”他用手比划数目,语气逐渐激动起来:“现在国营茶场出来的没一个开得起这价。他还准备买设备搞批量灌溉,几个乡绅都帮他牵头,采购走的村委合作通道,福建省最好的设备供货厂。我们守这座山根本挣不到钱,拿什么跟人比?外头说顾家独子办丧都吃不上百桌席,行的哪门子孝!”

  林白秋追问:“我问你到底是谁?”

  顾镇林避无可避,只好直言:“曾亮。”

  陈红芳听见女婿名字,一口气忽然哽在喉咙,眼前天地倒转,头往一旁栽去。

  顾小蝶没脸上门见母亲。她知道陈红芳听完那个骇人消息,顾家茶山易主改姓,气得立马中风。顾小蝶摸上顾小燕家门,把礼品推到大姐怀里,央求她替自己送礼。顾小燕转手送妹妹一道白眼。

  “你自己去。”

  “妈跟镇林说,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还不是你那个好丈夫干的好事?爸刚死第二天他就打顾家茶山的主意,那是祖业啊顾小蝶!你也是姓顾的!”

  “大姐,我姓顾又如何?我的两个孩子都姓曾啊!”顾小蝶委屈地说:“他在外面做什么都说是为了家里好,我一个女人能怎么办,现在跟他散伙吗?我哪有这个胆啊!”

  陈红芳在医院治疗半个月,最后是顾镇林抱回家的。她左边下肢麻痹无感,如今躺在床上,日日唉声叹气。有人说顾厝风水不好。偏左那角正是顾建闵与陈红芳的卧房,挨了路口煞气,又开两扇绿框白底玻璃窗,夜里闭灯后走过,像浮着一双鬼眼。还有人说是抱回来的养女八字不好。林白秋用背带将顾笙绑在胸前上了茶山。流言纷飞,茶叶自顾自长,脱胎于一切尘嚣之上。顾笙尚听不懂人间闲话,一抹鲜绿铁观音点在鼻头,她咯咯地笑。林白秋将这片茶叶放在顾笙攥紧的拳心,哼着童谣,在沦没的夕阳下结束顾家最后一茬春茶。待夏至拂满山头,她们不用再来。

  堂内礼品纸盒垒在木桌面,占了满满当当,顾镇林正拆开其中一罐麦芽糖。春茶尽收,陈红芳出院,他今日与曾亮在村委签好转让契约,拿了钱到镇上换来这一盒盒糖衣炮弹。顾镇林把顾小蝶的礼品全部退回:都是一家人,妈迟早会想明白,姐夫已给出好价钱,二姐就别破费了。难怪是两姐弟,哄人方法如出一辙。

  顾镇林见妻子进门,问:“妈说嘴里苦,我给她弄点甜的吃,阿笙要吗?”

  林白秋摇头:“她还小,别让她贪甜。”

  他听笑了,说:“厝里女孩哪个不贪甜?你也是我拿糖换来的。”

  “那更不能让她吃。”

  顾镇林听不懂林白秋的话义,也不问究竟,转身往母亲房里去。陈红芳残喘半条老命,在医院担忧治病费钱,天天跟医生说要回家,被顾镇林劝住。鬼门关闯过一回,她看似老了十岁,齐耳短发里袒露大片银白。接过顾镇林筷头那团浓黄酿香的麦芽糖,陈红芳抿下一口,把苦从嘴里咽到腑脏。

  她问:“阿秋在带小孩?”

  “嗯,这段日子采茶也把阿笙背去。”

  “没生养过就是不懂疼惜。现在日头猛,孩子皮嫩,这样会把阿笙晒伤的。”

  “最后一批春茶也下山了,反正给了姐夫,以后不用去。”顾镇林不再忌讳这事,替林白秋解释:“母女连心,她怎会不心疼孩子呢?”

  这话使陈红芳低下头,又轻声问:“你二姐……没再来?”

  顾镇林说:“她怀第三胎了。”

  陈红芳忽然泪起,胸口一团热火烧个不停,也不知是痛是喜。她幽幽地说:“待我脚好了再去一次漳州,保佑她生个阿弟,平安顺顺。”孕育也是一件闯鬼门的大事。女婿生意做得好,女儿便要冒这种险,陈红芳懂。就是太懂了,许多话不能靠言语传达,只能求助神佛。

  “医生说你多下床走动恢复腿力。我过几天给你弄个拐杖回来,到时候漳州就让阿秋带你去。”

  “你不去吗?”

  顾镇林看着母亲说:“妈,我要到香港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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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小燕惊觉二妹那日不是内疚茶山归了曾家,而是她知道顾镇林被曾亮表弟何海文的酒局怂恿,决定冒险到香港捡遍地黄金。顾小蝶有孕傍身,骂不得也打不得,顾小燕要回厝里教训亲弟。戴洪立马把妻子拉住:你那个二妹夫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他怎会骗自家小弟?再说了,茶山转手,曾亮跟顾家是亲上加亲,你打你弟就是打他的脸!顾小燕心血翻涌,又不敢得罪曾亮,收回来的左脚绊倒右脚,摔坐在砖地上痛哀:你们一个个大男人,都是恶虎转世,吃人不吐骨头啊!

  听说香港买办掮客成风。找工作、租旅舍、换美钞、办身份、开置商铺等林林总总,做任何事都要找人打点机要关节,无人牵头寸步难行。何海文是资深水客。从前走澳门香港台湾水线,运载中日印葡英各国的走俏玩意。如今行船的人只多不少,稀罕物件能在闽南祠堂筵席大排长龙,算不上珍奇。深圳河的这端与彼岸,同样都是渔村,深圳改革开放的高楼尚未成群,香港房地产却已恢复五〇年代末重创后的辉煌。春节结束何海文租了两艘旧时货船,在漳州港和厦门港做起渡人致富的船夫生意。人上了何海文的船,包去不包回,这才是顾小蝶胎气不稳也要登门求情的原因。

  陈红芳劝不住儿子,摇头落泪又捶床扯席。她的力气不比从前,闹起来林白秋也能摁住。顾镇林笃定地说:我只去三年,1990那个春节就回。陈红芳拼命摇头。去潮州去广州,再远点去北京都行,只要车能到的地方老母亲还能到。去香港,过的是海啊,山里人哪有这种硬得过老天的命?顾镇林反驳:香港挣一月福建吃一年,到时候我在工地学到东西赚到钱,我们也去丰池镇盘一间建材装修店做自己人生意,深圳的高楼早晚要建到我们安溪来。陈红芳知道顾镇林在学外面那些生意人吹牛皮,字字珠玑,没一句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她哭着哭着,竟苦笑说:趁我现在还认得你这个儿子,你先把老娘的坟头搭好吧。

  林白秋比所有人都平静。她生于夏秋交季,那天戴云山在日出前起雾,茫茫淡白是天地噤声的模样。母亲李素贞在房内分娩。未听见鸡啼,先出来的是胞兄,然后才是她。林敬民是半个文盲,早早向人央来两个男孩姓名。其中一个赏给林夏荣,又把秋盛改为白秋,当作应此情此景。她生来就比别人静些。已经学会独坐的顾笙长出第一颗门牙,能大口咽下米糊和糜粥,面对面跟着林白秋学咀嚼的嘴型。厝里闹翻天,这对母女不悲不喜,还在过最寻常的日子。

  顾镇林把母亲那只装中药的空碗端出来,在天井看见林白秋用背带背着顾笙,正弯腰洗菜。她轻喝顾笙:乖哦,别扯我头发。顾笙听不懂。她又侧过头,想递一棵青菜给顾笙玩,与顾镇林目光碰上。

  “我来抱她吧。”

  林白秋把背带解开。顾镇林养这个养女,和养一只猫一只狗没什么区别。纵有情感,也谈不上牵肠挂肚,最多就是添一双碗筷的客气大方。他抱得少,但胜在力气大,把顾笙扎扎实实揽在臂弯里。顾镇林跟着林白秋进了厨房。手起刀落,她动作干净,是三年来为人妇的习惯。

  顾镇林开口:“我跟妈说了立冬前走,那时秋茶出海,船多,容易混过去。”

  林白秋手握刀柄,顿了一下,答道:“行。”

  “港币海文兄那边有办法换人民币,你不用担心。我每个月都会托他的船给二姐带钱和东西,每月初五二姐送过来。”

  “她过年前就要生了,以后家里三个孩子,哪忙得过来?我去玉泉镇拿就好,不劳烦她。”

  顾镇林一早知道妻子心细。但这时还只顾着二姐家里不便,他有些恼火:“我走了,你也不用干活,只是好好陪着妈和阿笙。但厝内都是女人,万一夜里——”

  林白秋忽然打断:“你走不走都一样。”

  顾镇林气得手臂收紧,把顾笙勒痛,瞬间哭声装满这个矮窄旧厨。林白秋将手上水珠抹到两边衫摆,接过顾笙,一边轻拍一边呵哄。顾笙很快止泪,伏在林白秋肩头,湿水眼眸里盈着对顾镇林的费解和疑惑。她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刚刚抱她的人并不熟悉。顾镇林凝望背对自己的林白秋。明明与当时在矮祠里那个白衣少女是同一个人,怎么成婚三年,他越看越陌生。

  “秋妹,如果你怀上了,我就不走。”

  林白秋没有转身:“这是你妈的心愿,不是你的。”

  顾镇林双手握拳:“难道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跟我说吗?”

  林白秋沉默。她已经很久没想起大哥林春生。听母亲说他每半年来一次信,匆匆讲句“安好勿念”,让人读不懂他到底好还是不好。家里分享喜讯,大哥却连讨吉利的话都不提,沉默当作知晓。闽南人要一代接一代地离乡背井,才能隔着重洋万山,血脉相连。但隔着人心——林白秋细品其中滋味,才明白少年相识也不一定能心意相通。

  她侧脸对顾镇林说:“帮我把放在堂内的背带拿进来吧。”

  顾镇林冷哼一声,摇着头离开厨房。他心里还有话想讲,没走远,停在天井听见厨房砧板笃笃地响,似是催他快走。得不到应有的挽留与缠绵,顾镇林一脚踹翻眼前倒扣的水桶,大步迈出厝外,彻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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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镇林被曾亮护送到厦门港与何海文碰头上船,次日拂晓落地。三天后口信经由曾亮递回顾厝:林弟平安。陈红芳一腔热泪忍了数回,听见这话终于恸哭起来。她招手叫林白秋提笔回信,抽噎半天,竟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林白秋写:「保重自己,妈很想你。」

  1987的农历新年,顾镇林没赶回来。顾小蝶生下第二个儿子,这年过得丰隆,抽不出空到娘家。顾镇林托何海文捎来现钞、瑞士朱古力、鹅油咸肉松和莲香楼的鸡仔饼。陈红芳小声埋怨儿子大时大节不回家,又明白登船就是拿命冒险,不敢多嘴,含泪吃下这一甜一咸的新鲜玩意。顾笙不停叫着“爸爸”。她已经懂得发出这个音调,可惜越洋难通电话,顾镇林听不到。她扶椅稳站,舔了舔鸡仔饼上汪汪冒光的咸油,鼻头紧皱,把饼掷在地上。陈红芳心疼不已,喊林白秋捡了留给她夜里吃。何海文见林白秋真的去捡,才开口解释:过年走货的人太多,船载有限,钱银比货品重要,下次再帮林弟把东西捎来。他生得高大健硕,隆冬时节只穿一件浅蓝薄衬衫,下巴连颈处有道刀刻的疤。林白秋吓得不敢细看,低头道谢。

  何海文踏出顾家门外,才侧身打量送客的林白秋,比曾亮嘴里的“地道闽南雅妹[JY1] ”还要多几分柔弱。农历新春,婆婆和养女都穿了料子新净的对襟粉袄,她却一袭简衣裹身。何海文开口问是否有信。林白秋想起要事,匆匆忙忙跑回房内,又折返把写好的信递给何海文。

  顾镇林在五月回信。

  他说:「林白秋:展信佳。海文兄说妈喜欢吃鸡仔饼,下次我再找时间去买。饼要做节才有,酒楼名气大,买什么都要排队。这里的外国人叫香港做“红港”,夜晚的灯很红很亮,他们都不舍得睡觉,要到处去玩。乔下村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有这样的时髦。路上车很多,去哪里都很快,抬头就能看见飞机,是真的很大只的那种飞机。我有时会害怕它砸下来把人压死。但住的地方很窄,所以他们要把海填了,在上面建楼,我觉得香港人真厉害。我一切都好,钱也有赚。最近一帮山东佬来工地抢活,他们高大,我们打不过。这两个月少给些。妈的左腿若有好转,记得来信告诉我。此致敬礼。」

  林白秋看见丈夫使用上学念书时的书写格式,反倒有种疏远感。这不是他们第一回写信交流,只是这次顾镇林的话最多。字里行间,他删删减减过,笔迹划痕重叠,最后语气像崇拜姐夫曾亮似的崇拜起了一座城市。

  她回复:「镇林:出门在外,保重自己,千万不要参与打斗。那饼太油腻,对妈的肠胃不好,还是别破费了。钱妈都帮你存着,等你回来可以做生意,在乡里花不了多少。妈很想你,春节能回来过年吗?」

  顾镇林没有回应这个请求。自这封信后,他只捎现钞与零散物品回来,纸上的字省掉,化作口信。何海文替他传递,问陈红芳身体如何,又叫林白秋多加照顾,彻底忘记顾笙。顾笙已经学会走路,还不懂说要尿尿,急了就撒,厝内晾衣绳上挂满她换洗下来的裤子。林白秋不愿意在外面给顾笙脱裤子把尿。陈红芳摇头:村里哪个小孩不是这样过来的?林白秋说:她是女孩,不能随便让人看去。陈红芳开腔讽刺——你小时候肯定没少让人看,金贵什么?

  林白秋憋得脸红,三四天没跟婆婆讲过话。陈红芳开始挑剔林白秋衣着,不许穿粉的红的,灰底藏蓝最好。知道何海文要送东西来,陈红芳让林白秋替自己仔细梳洗,换上体面衫裤,端坐堂内斟茶候客,俨然是个大家长。林白秋被她遣进厨房,一边带着顾笙一边给客人做饭。顾镇林不在家,她们并未相依为命,反倒渐行渐远,像从前那般客套都是做给顾镇林看的。

  顾笙长得浓眉大眼,嘴唇丰满,满头细细密密的黑发,与家里无一人相像。陈红芳盯着这个孙女,自顾自说:家有良田无人种,野草居然也能长出花。林白秋听懂婆婆意思。她让顾笙独自在堂内玩耍,少去陈红芳面前游荡。顾笙听不懂,经常推开陈红芳房门,进去把床边装药的碗打翻。陈红芳气得边骂边伸手要打顾笙。顾笙比同龄孩子高些,三五步就跑得不见影,倒不像真的听不懂人话。

  中秋节前,李素贞特意来探望腿病不愈的亲家陈红芳,又细细问了一番顾镇林在香港的情况,最后才把林夏荣打算娶亲的喜讯带给林白秋。陈红芳见林家有喜,让林白秋扶自己到房里,包一个红包给林家道贺。林白秋抬腿迈过房槛,被婆婆叫停,要她退到房外等候。

  林白秋将李素贞送出顾家,忽然开口问母亲要红包。李素贞犟不过女儿。借着月色与窗内盗来的暗光,林白秋打开一看,坐实了她的猜想。李素贞看见钱码,气得想骂亲家小气,又想到女儿嫁进顾家,恐怕手里摸过的比这还少。她长叹一口气:还是娘家没本事。林夏荣高中毕业与林敬民一同到丰池镇打工,做茶叶搬运,能挣的不多。李素贞还在帮人采茶。她也懂些绣活,可惜年纪大眼睛不好使,手工越来越慢,连针线都穿不进去。

  “秋啊,你婆婆厉害,镇林一日不回来,她都不会让你碰家里的钱。你二兄娶老婆我不能让你贴私房钱,留着自己傍身吧。”

  第二天,整夜未眠的林白秋带着顾笙到茶山去找曾亮。李素贞不知道,她嫁作人妇,连一分私房钱都没有。这事比起丈夫离巢远走更让林白秋心惊。曾亮包了乔下村六座相连的茶山,把山脚农棚一并拆除,改建为一座小型加工茶厂,挨近山道就听见机器隆隆运转。曾亮懂种茶。再好的铁观音,长年累月种着会蚀山土,土壤裸露深红,肥力减弱的同时虫害愈发严重。他效仿东边织草峰的天然优势,保留杂草,锁住土壤避免流失,又斥重金购下最好的化肥。这六座山头,春茶饮谷底涓流,秋茶沐艳阳盈香,一年只管两造,赚来金钱也赚来茶种优良的美名。

  铁观音采摘后,要先经一道暖阳晒青,静置一晚,再摇散叶与根茎残留的水汽,这叫摇青。摇青做二、三道,静置时间越长,鲜茶萎凋越快,兰花香涌动间绿叶镶一道轻微红边。炒青又叫杀青,使用高温,揉捻,烘热,把翠绿熬成墨绿,用摔包方式使红边脱落,最后压型,团包。每一颗铁观音落入盖碗,要结实得清脆有声,方为上品。

  加工茶厂正在炮制最后一茬秋茶。量并不大,从茶厂门口往外延的石子路上,只铺了半边晒青的鲜茶。林白秋在山底绕行一圈,有几个认识的村民冲她点头,知道她是老板家亲戚,也没声张。曾亮从山顶下来,双手背在身后,转头跟旁人交代事情。到了山底,目光一歪,他才瞥见牵着小孩的林白秋。

  “阿秋,找我有事?”

  曾亮将林白秋请进茶厂。厂里辟出一角,放了木桌木椅,摆一副简易茶具,供曾亮平日歇息所用。家业越大,他这个主人倒是越勤谨,日日都来。每一批茶叶出厂前他都要亲尝。曾亮从祖辈开始就是正儿八经的茶艺师,鉴茶门道他懂,但比不上他钻营生意门道的天赋。

  林白秋捏起白瓷杯轻嘬一口,不说来意先夸奖道:“二姑夫的铁观音现在是乔下村最好的了。”

  “顾家茶山原本就土好水好,我这是沾了顾家的光。”曾亮盯着顾笙。这个养女长得确实可爱,不怕生人,不停伸手去拿盛满热茶的瓷杯,被轻轻挡了回去。林白秋做养母也有耐心。他说:“有事不妨直讲,镇林不在厝里,你们女人家不容易,缺什么要什么尽管跟我开口。”

  林白秋问:“二姑夫这里还缺人干活吗?”

  “缺啊。现在往外跑的人越来越多,我的茶能去到湖北江浙,明年只会出更多的货,人手是肯定要加的。你二姐上半年生完孩子还来帮忙赶采春茶,忙得走不开。你是家里有姐妹兄弟想来?”

  林白秋听出曾亮是真的需要人手,抿了抿唇,说:“你看我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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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的春节,顾镇林还是没有回来。

  林白秋隔了四个月才收到顾镇林的口信和年节礼品。他说今年船只减少,船票加码,不愿破费冒险。何海文转述的时候脸上带着不明不白的笑。他是生意人,供求市场心中有数,林白秋想他大概是在笑话顾镇林去了摩登之城还学不懂大方做人。本打算也回一道口信作罢,犹豫一阵,林白秋决定提笔写清楚。

  她回复:「镇林:今年你不回来,妈实在太想你,在厝里念了好久。10月底她在家里摔倒,我在茶厂忙回家晚了,是隔壁厝潘老婶发现的。二姑夫相助,夜里把她送到丰池镇医院看过,腿无大碍,但脑子迷糊,连顾笙都不认得了。你送来的钱银比年初要少许多。理解你挣钱不易,我告诉顾笙,爸爸在外干活是一件很勇敢的事。我现在也可以帮补家里。今年中秋能回来一趟吗?人月团圆,回来给爸上柱香,让妈放心。」

  何海文把信收好,瞄一眼廊底紧闭的房门,问道:“老婶身体好些了?”

  林白秋摇头:“就那样吧。”

  “你要在茶厂干活,孩子谁帮你带?”

  “我自己带着去。”

  何海文目光诧异,想了想,说:“现在管得严,来往两地的都是公家的船,送香港老板到深圳广州赚钱,做成衣、塑胶和五金配件。我这水上生意,最多再干个几年,也要往广东去了。到时候你们两夫妻来卖茶,我给你们介绍老板。”

  林白秋想起丈夫一意孤行的模样,苦笑道:“再说吧。”

  “想去香港看看他吗?”

  “他不想回来,我又何必去找他呢。”

  何海文听懂了,劝道:“妹仔,兄我有三个老婆,其中一个还是吕宋岛的。跟你讲句大实话,不管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是要哄老公的。”

  林白秋不接这话,客气地把何海文送出门。

  陈红芳不再搭理顾笙。她气愤林白秋要去工作,不肯好好守家,丢下狠话说孩子不会替你管。林白秋每天早起备妥两餐饭食,牵着睡眼朦胧的顾笙又提着鸡蛋敲开隔壁潘老婶的家门,拜托她多帮忙照看陈红芳。采茶时林白秋将顾笙绑在背后。她找出家中旧布裁成长条,一端缠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缠在顾笙腰上,就这样下茶厂随所有茶农干活。母女二人靠一道绳索彼此牵紧,同吃同睡。茶叶入厂,还要分拣挑选才能装袋出货。林白秋手脚利落,怕自己带着孩子拖累工友,干活比旁人细心,很快摸出一套独门挑茶的功夫。曾亮看得直道佩服:走遍大江南北,还是我们厝里女人厉害。顾笙牙牙学语,在兰香盈动里摸遍每一道戴云山的风,效仿茶农大喊:“快点快点,来呀来呀,今年要发大财啦!”

  九月茶山浇下一道急促秋雨。林白秋护着顾笙,衣裤贴在后背,湿漉漉地从半山腰跑进茶厂。鹃姐是邻村张厝里的长媳,生养过三个孩子,年纪比林白秋大。她上前把顾笙抱走,又端来一壶热茶水催林白秋赶紧喝了,初秋寒也蚀骨头,大人进病气小孩跟着遭罪。林白秋猛灌两大杯。鹃姐逗着顾笙玩,目光在林白秋腰前背后逡巡,有些笑意。

  她压低声音问:“秋妹,你家那个是不是不回来了啊?”

  林白秋答:“他说会回的。”

  “别怪我多嘴。我是真的看你良善,厝里婆婆也没几年命了,香港势头跟我们大陆还真不一样,你要给自己找好后路。”鹃姐双眼生光:“像你这种年纪又没生过孩子,我知道厦门港那边多的是有钱水客,怎么都比山里过得好呀。”

  林白秋脸色一沉,有些不悦:“我有孩子。”

  鹃姐笑了:“你这个女儿长得再好看,那也不是亲生的——”

  林白秋把顾笙抱过手,捂紧她耳朵对鹃姐摇头:“以后不要在她面前说这种话。”

  鹃姐心道我给你提点你还不识相,忍着脾气:“不就是抱来的,你也找人抱走就行了。要是怕村里人说闲话,我给你找我们村的,好几户全生儿子,都想抱一个女儿。”

  林白秋怒斥:“你不要再说了!”

  鹃姐见林白秋居然瞪眼噘嘴,恼火起来:“赔钱货,早晚砸手里!”她起身急匆匆往别处走,只听林白秋在她背后大声喊一句。

  “她是个人!”

  那夜林白秋熬不过寒气入肺,烧得头疼。久病成良医,她知道自己易感风寒,家里总备着药。往日还能控制动静,病起来四肢发软,林白秋开门关门声响太大。陈红芳在房间里骂了几句。林白秋没听清,坐在堂内缓缓喘气,看见小人儿顾笙抱着枕巾从厨房方向摇晃走来。她问顾笙怎么醒了。顾笙没说话,伏在林白秋膝上,从枕巾里掏出一对白皮鸡蛋。

  “给我的?”

  顾笙点头。林白秋心头泛暖,笑着打趣她:“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蛋吗,终于舍得分给我了?”她又用枕巾将鼻子嘴巴包住,说:“妈妈感冒,不能传染你。”

  顾笙咯咯地笑,伸手去扯枕巾,以为林白秋跟自己闹着玩。两人来回抢几次,顾笙忽然停下。

  “妈妈,什么是亲生?”

  林白秋听得鼻酸,将顾笙搂在怀里:“我和你,我们这样就是亲生的。”

  “那我要去别人家吗?”

  “是谁跟你说的?”

  顾笙答不上来。林白秋知道茶厂口舌多,哪怕她是曾亮亲戚也拦不住。顾镇林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走了之,留给身后的女人是何等境遇。弃妇,是一个待价而沽的身份,更何况顾笙曾经是个弃婴。那条缠在她们母女身上的绳索,其实叫命运。

  “阿笙,妈妈不会离开你的。”

  曾亮治厂有方。1989年春天第一造茶下厂,他邀来一批广东客到茶山品鉴。汽车开进乔下村,下来的人一个个派头十足,穿阔脚西裤和尖头皮鞋,挑拣着好走的路缓缓进了加工厂。这事报备到村委。书记与一众干部亲临接待,横幅晾在黑棚顶的厂房高处,广播喊着热烈欢迎。

  冲茶讲门道,是手艺活。林白秋被曾亮钦点冲茶。人长得年轻,手势却老道,盖碗声干净利落,沸水将新茶浸出熟香,来客面露惊喜。曾亮介绍:好些年前我们这里还有几株茶王,兰花香厚得能沉在采茶女的衣袖里,可惜被毁了。现在我们自己重新培育,争取早日种出安溪新茶王,走出中国,走向世界!掌声轰鸣。车子在傍晚一辆辆消失于路口,曾亮脸色神气,无需路灯探照也看得出他喜上眉梢。广东率先打开沿海贸易的口子,他身在福建,谈定了人生中第一笔越洋大单。

  夜前收茶,刚堆进厂里便淅淅下起春雨,林白秋牵着顾笙从村中学门前过。守门老伯见她笑着打招呼,便问是哪位同学的家长。他更老了,林白秋见他认不出自己,觉得自己也老了。雨势大起来,她只好领着顾笙站在矮祠檐底躲避。顾镇林冬至前给一道口信:还是不回。陈红芳忍不住了,哭着叫林白秋去买一套白底寿衣回家备用,又拉扯何海文裤腰,求他把自家儿子带回来送殡。这一闹,何海文不敢再来。元宵节顾小蝶登门,带两份糖来说是林弟托人送的,匆匆坐又急急走。林白秋看盒子封面印的不是繁体字,再也不回信给顾镇林了。

  顾笙撒开母亲的手钻进矮祠。林白秋去追,未过天井就看见矮祠厅堂塌了半截泥梁,重重砸在观音菩萨身上,断臂碎落满地。蛛网在尘埃中结丝。林白秋扯紧顾笙,不许她再上前。闽南敬天畏道,菩萨竟落此下场,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眼皮发麻。

  远远一道嗓音嘶哑喊着:“秋啊——”

  林白秋猛地回头。曾亮来不及停稳自行车,双手一松,车架哐当地倒在路边。他冒雨冲进矮祠,嘴唇发白。

  “海文打来电话,镇林,镇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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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雅:闽南话,意思为美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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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茶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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