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蝶带儿子梁耀庭回娘家了。
顾建闵还病着。人长在木床中,四肢瘦下去,脖颈连肩能看见骨状,皮松成肉褶。陈红芳日日替他抹身,说:就跟布搓着布似的。顾镇林的婚事冲了一回喜,这条残命拖进第三年,没见好转也没死成。那双老目远远瞧见外孙梁耀庭,似点了两盏长明灯,在卧房幽幽生辉,雷打不动。
顾小蝶是顾家二女儿,十九岁嫁到南边玉泉镇,来一趟乔下村不容易。晨起抱着三岁的梁耀庭坐丈夫曾亮的自行车后座,一小时省道又换步行,走大半个钟头才到顾家。顾镇林到丰池镇采购新一批编织袋,用以收集寒露前的秋季铁观音送厂。他交代林白秋早些回家。林白秋从茶山下来,午后四时天色铁白,只有山与山之间晕了些淡黄,随日照西斜转浓。她在山脚农棚整理工具,锁好木门才往家走。今年乔下村吹经济向好的东风,光是电力排施站就多了十几处,半机械化的灌溉工具成为主流,连旧时包装袋也换作柔性塑料制的复合编织袋。户户农棚添锁头,锁的都是值钱家当。也有不参与这股潮流的乡里。1985年初,小道消息拂过各个县城村落。占山面积最大的安溪国营农垦茶场即将改制,计划逐步放权,响应号召施行经营自主。这个探索阶段,有人冒险,有人观望,也有人继续埋头苦干。
茶山砌作泥梯,满阶青翠。林白秋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秋茶当造,应是个肥年。
回到厝里,她先到公婆房前敲门。有人应声,林白秋进去,目光从婆婆陈红芳与二姑顾小蝶脸上带过,她们一静一笑。挨紧枕头斜靠的顾建闵在拼命咂嘴逗孙儿。梁耀庭刚睡醒。孩童比成人体热,他的耳后额角糯糯湿了一层汗,表情迷糊,辨不清眼前谁是谁。林白秋先叫了人,又温声留客,让顾小蝶在家里吃晚饭。陈红芳抢过话头替女儿应下:难得回来一趟,让爸妈多看几眼耀庭,吃完再走。
顾小蝶见林白秋离开,才问起弟弟近况。陈红芳替孙儿拭脸,说儿媳除虫采茶,顾镇林负责往外跑,整日见不到几回。顾小蝶听得直摇头。她知道安溪这一带几个镇的茶艺师都静悄悄走了,舍得下国企铁饭碗,去潮州走货卖茶赚大钱。
“妈,你别看小弟结婚掌家,男人三十之前还没长熟呢。他总往镇上跑,哪天见钱眼开,跟林家老大那样有去无回怎么办?林家好歹还有个肥弟,我们家只有镇林了。”
林白秋在厨房忙活。洗菜淘米,又想到顾建闵的病色,她从火油烟熏渍过的黑木柜中摸出一只薄皮鸡蛋,准备打一碗鸡蛋羹。刚转身,只见顾小蝶掀开布帘,连人带声迈进来。
“我来帮你忙。”
“不用,二姑,且去房里跟爸妈说说话,我很快的。”
顾小蝶不走,捏起一颗青菜,掰断带泥的头,又熟练撕下根茎上嚼不断的老皮。她问道:“近来身体有没有好些?”林白秋在碗里打入鸡蛋,人往水缸边靠,挡住柜内一包包纸扎好的中药。她小声答:“好多了。”
“看你脸色不错,我弟会养人。”顾小蝶在林白秋腰身环视一番,又说:“我带了些以前的旧衣服给你,都是怀孕时穿的,裤头够大,你以后会用得上。”
厨房忽然静下来,只听见木筷与瓷碗击打,声音僵硬。过没多久,木筷搁在灶台,林白秋回了一句。
“多谢二姑。”
顾镇林赶到家时,厝内灯色四起,朱瓦红墙里头荡一片暖洋洋的光。他进屋到廊前天井打一桶水洗手,又脱掉上衣洗净头脸、肩颈与双脚。时近秋分,日照在昼夜趋于均等,自家这处坐南的旧厝难退暑热。
“林啊,现在才回来?”
叫他的是陈红芳。顾镇林应了一声,在堂内先找到饭桌边摆筷的妻子林白秋,再一一与其他家人打招呼。顾小蝶看见弟弟,立即说:“哎哟,怎么一回来就冲凉水,这厝里没人管你了是不是?当心头疼!”
“舅舅——”
梁耀庭从房内奔了出来,直直朝顾镇林冲去,被他伸手拦住。他问自家二姐:“阿兄怎么没来?”
“忙秋茶呢,没个闲时。”
“那是累。”顾镇林听完才抱起外甥,青短胡渣磨过孩童细腻的颈窝,把梁耀庭逗得似泥鳅一样扭动。他继续问:“耀庭今晚在这里睡?我带他,免去打搅他爸休息。”梁耀庭没答肯或不肯,非要这时去看邻厝边上圈养的鸡。顾镇林将他抱出门。顾小蝶冲儿子喊只能看一会儿,转头又对林白秋笑:“我弟有孩子缘,哪个小孩都跟他亲。”
林白秋今晚话不多。陈红芳到房内给顾建闵喂饭,也不坐席,只剩顾小蝶与顾镇林在闲聊。顾小蝶丈夫曾亮在安溪玉泉镇经营三座茶山。原本曾家只占一座山头,玉泉镇村委在1983年中放胆初尝包产到户,搞起“大包干”。曾亮灵机一动,拿老本包下邻厝旧地,扩成三座茶山。现在自家人手不足,还雇了两拨采茶工,每年茶叶出货量远胜顾家。曾亮比顾镇林大十岁,在玉泉镇有头有脸,听说准备明年竞选村干部,是能拿定大主意的人。顾家父母敬重这个女婿,也高看顾小蝶这个出嫁女儿,把她搬回来给小儿子说教。顾小蝶谨记母亲交代,目光游到顾镇林脸上。
她说:“爸的身体越来越差,林啊,你要早点做打算。”
顾镇林埋头吃饭,听不懂似的反问自家二姐:“做什么打算?学阿兄再包两座茶山?这两年开销大,我现在没本钱。往后独门独户种茶的没赚头,家里就我和秋妹能干活,迟早要被搞自主经营的人合并。阿兄认识人多,要是有好出路,姐你让他一定惦记我。”
话钻林白秋耳里,听出几分忧心。她大哥林春生去年托远亲捎来一道信,人在马六甲,四肢还健全,决口不提什么时候回安溪。林敬民埋怨父子一场最终落得几句空话,白养他了。李素贞却双手合十朝头顶月亮迭声道谢。林白秋想:娘家连座茶山都没有,就剩林夏荣那副懒骨头,该怎么办呢?
“姐跟你讲正经事。”
“赚钱就是正经事。”
“弟啊——”
“二姐,你别担心那么多,爸腿不能走,人还能吃能喝。”顾镇林想了想,又忽然停筷,打趣道:“也不对,人家说添棺续寿,要去看一副了?”
顾小蝶翻一个白眼,拔高音量:“假耳聋是不是!”
“知啦。”顾镇林心思不在饭桌,便随口迎合一声。
顾小蝶闻言,转头去看林白秋,又举箸朝她碗里添菜。夹了三四回,菜梗粗长,林白秋担心这饭碗要装不下了。
“秋妹,别嫌二姑啰嗦。你吃又吃不多,瘦成这样,我怕你到时候连生仔的力气都没有。等忙过秋茶,到漳州白樵求一下,我们家耀庭也是那里注生娘娘赐的。大庙福厚,比去镇里的神祠好得多。”
林白秋下意识望向丈夫。这事不是第一次被提起,最初顾镇林也替她挡:自小身子不好,人也纤细,怀不上是暂时的。拖过第二年春节,上茶山时人人开始关照:珍品铁观音一年三造,你们顾家风光大娶,这第一造也该来了吧?满山神佛都识得陈红芳,却选择忽略她这个焦虑的婆婆。顾镇林在父母施压下向林白秋提议看医生。她没拒绝,与丈夫从丰池镇走到厦门市,耗时接近一年。沿途山水各异,但林白秋无心观望。现在细想起来,只记得每条公路颠簸不停,吐得她肝肠寸断,甚至忘了顾及丈夫一次又一次求医无果的失落。冰冷的金属机器摸遍林白秋的身体内外。孕育功能正常,反倒确诊肺动脉狭窄,是先天性心脏病的病征。拿到报告那日,顾镇林问她:这病你家里人完全不知道?林白秋摇头。顾镇林烦躁地抽起了烟,护士喊他出去,他不为所动。
林白秋急忙解释:林兄,我爸妈是真不知道,我没骗你。烟蒂有火光,在丈夫的黑色瞳孔里随吐纳明灭。顾镇林胸口生闷劲,吸不动了,烟蒂砸在地面,鞋底碾出一团没有形状的灰黑。他沉默许久,似是主意已定,开口问林白秋:还要继续看吗?林白秋心里想着回家路上又要晕车,便放弃说:我不看了。
顾镇林侧过头和妻子对视,知道她饮药调理身体,想做母亲,也卖力干活。她的温顺总是有用的。与林白秋的焦虑忐忑不同,顾镇林目光比身体更赤裸,直勾勾在夜色灯下明示,烫得林白秋缩回眼。她紧张地捏了捏胸前纽扣,又看着面前那碗可以吃到下一餐的饭菜,仿佛自己也是一个容器。
她小声回应:“知道了,二姑。”
顾小蝶完成任务,伸手在木桌边轻拍林白秋的腿,叹气般说:“我十二岁在村尾搬茶压伤手,你妈心地良善,从厝里拿了几块甜芋来路边哄我这个不受宠的顾家老二。后来生大女儿,还没足月我就背着她上山采茶,轮到耀庭才坐了月子。秋妹,就算你头胎不是儿子,我也会好好安顿你坐月,让你妈免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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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秋忙,陈红芳随儿子儿媳从乔下村乘车至漳州。
这位老姨是根在大山的茶人,一世不远行。她还未见车就犯晕,一方手帕捂紧口鼻,落座即合目,五官谢绝外界接触。顾家这回是铁了心求子。卧床的顾建闵暂时交给嫁到邻村的大女儿顾小燕照顾。顾小燕原是不同意的,秋茶结束也要忙农事,植物生发总是咬紧时令,隔一日的野草比狗高。顾小蝶送了顾小燕两桶鸡酒,又说自己嫁得远有心无力,照看娘家还要仰仗大姐。顾小燕得了好物于是应下这件苦差。红米酒佐以冰糖与土鸡同炖,补身补气,顾小燕夫家弟媳正坐月子,吃鸡酒最好。陈红芳感慨:二妹从小行孝,行孝积德,嫁了好丈夫生了耀庭。阿燕厝里那个不成器,三年没来一次,这回弟媳生了第一个男孙,阿燕以后怎么熬。
顾镇林把话转述给林白秋,又笑道:“我看是我们秋妹命好。生在新社会,一夫一妻制,顾家长孙也就你这个正室能生了。”
林白秋笑不出来。自从结婚,顾镇林说的笑话越来越难笑,也不知是无心还是巧合,回回话里绵中带刺。她冷脸拂人,利索地应一句。
“林兄要是再娶一个,记得请我吃喜酒。”
顾镇林少见妻子如此,竟觉得有趣,挑起眉头反问:“还有女人能比你好?”
“好不好,不是由你们家说了算?”
顾镇林听出这是有怨。他忽然把林白秋扯到怀内,二人亲昵拥坐,又在她耳边低语:“秋妹,你心脏有病这事我从未跟父母提起,已经是替你周全。你有什么好委屈?我爸现在是快烧尽的灯芯,我妈等不了了。”
漳州的白樵慈济祖宫,面向九龙江,背靠文圃山。潮起潮落搭成五条港道,像通天的路,供渔舟与信众登上愿景实现之地。顾镇林领着妻子和母亲,从白樵村门楼下过,渐行渐缓,在人群涌动间望见赤色巍峨的恢弘庙宇。燕尾脊高翘宫殿两端,翼角飞翠,红墙金梁。上盘蛟龙对视,瓦片规整错落,檐下结一排贴红纸的大圆灯笼。步梯拾级往上,门开左中右三个,面宽五间,有人上也有人下。各类供品随脚步织出一片晃动的海。手头富裕的人家,三牲礼齐,海鱼干、花生酥与当造的茶,老妇在逐样清点。有些只拎着三支清香和两袋素果,怀揣一颗诚心,似乎足矣。朱红栅栏内外香火昼夜不停。霜降临了福建大地,这处人多烟暖,本应是添衣饮热的深秋,竟挤出些薄汗凝在男男女女颈后。
林白秋怕走失,一路牵紧顾镇林。从庙外踱步走入殿前廊下,石柱镌刻似文似画的一双对联,道尽保生大帝济世为怀、为民解苦疾的善举。进了宫殿,斗栱几乎撑破视线,保生大帝吴真人,面孔平和,塑一身华丽锦衣。林白秋只见过乔下村的神祠。惊奇巍峨的庙宇神像,浮雕山水珍禽与稀奇花木,书中白纸黑字写的姹紫嫣红,怎比得上面前色彩的万分之一。林白秋观景似的四周探眼,直到顾镇林撤手把她扯回神。婆婆陈红芳正一脸不满地盯紧她。顾镇林替焦急的母亲摆好供品,又给母亲递香,最后才示意妻子跪在蒲团上。陈红芳两片嘴皮已在翻飞。林白秋睁着眼往左右看,这里人人共享一张相像的脸,跪下许愿,那就是神明施恩的子子孙孙。
她显得像个外人。
陈红芳起身,只对顾镇林交代收拾,又快步踏离大殿,要去找后殿的注生娘娘。她走三四步便回头。人堆中,自家儿子左右手满至下垂,倒是儿媳不敬神佛,一双俏眼到处乱瞄。顾镇林见母亲生气,喊了妻子一声:“林白秋!”
林白秋猛地从中殿献台前置的威武石狮处移眼,看着丈夫,眉头轻轻蹙起。他们成婚以来出门只去过医院,闻刺鼻酒精,看人间顽疾,从未到过什么好景致。妻子才二十岁。顾镇林念及此,也不忍心大声责备:“好好看路,跟上妈。”
林白秋快步随他们踏进注生娘娘殿。面前神台色泽深沉,与人腰身齐高,注生娘娘怀抱一个身穿赤红肚兜的童子,端坐中央。注生娘娘就是送子观音。林白秋听丈夫安排,跪下祈愿,仰头去看观音。与前面所见的漫天风华相比,这旁殿的观音娘娘也不逊色,烛台鎏金,锦布重重,供品从供案下延至蒲团前方,食香迭荡。观音面孔庄严,慈眉之下一双黑眼镶在高处,像要鉴别来者到底诚不诚心。林白秋看久了竟有些畏惧,语速飞快地说:盼我早日有个孩子。陈红芳苦心念叨好久。一个人名最多三个汉字,这渴望抱孙的长愿,能编出乔下村半本族谱了。
带来的金宝纸钱在供案上过完一道,要拿去殿外一侧石砌的化宝炉中焚烧。陈红芳依然焦急,点着火,又喊儿子帮忙。顾镇林推了林白秋一把,摇着手中卷烟,示意自己瘾起。林白秋这次不敢怠慢婆婆。她站在陈红芳身边朝化宝炉递纸钱,巨大火舌于炉内胡乱冲舔,林白秋烤得头皮发热,手臂开始往后缩。
“哎——掉了,掉了!”
有人好心提醒一句。林白秋立马捡起滑落的纸钱,站直身时,看见说话的是一个肚皮微隆的孕妇,年纪与自己相仿。
“你这肚子有五个月了吧?”
陈红芳眼尖,又馋人家有孕,越过林白秋开口。孕妇点头,说在前殿便一直留意到她们,一老一少皆具风情,是谁家承的好福气?她满口外省腔调,闽南话不算老道,但也听得陈红芳微微脸热。孕妇又反复抚摸肚皮,说这是她的第一胎,注生娘娘赐的,怀上便来还愿。陈红芳笃定对方这胎是男孩。孕妇打量一番林白秋,见陈红芳对她态度淡淡,估计不是亲母女。她说:“我运气不及老姨,你有这儿媳,以后孙子得多好看啊。”
陈红芳摇头:“好看也要有用才行,都结婚两年了。”
“妈——”林白秋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论起婚姻细节,于是小声打断:“自然会有的,你放心。”
“我就是太放心,才让你拖了两年。”陈红芳反驳:“我们厝里只有镇林一个,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命都是我从阎王那里抢回来的。他要是没个香火,他爸和我以后哪有脸拜祖宗?”
林白秋解释:“可能镇林生过大病,所以也不容易有……”
陈红芳双眼怒睁,难以置信听见林白秋说这种话。孕妇眼见态势不对,陈红芳怕是要在注生娘娘殿前把林白秋撕了,连忙开口劝和。
“哎呀哎呀,老姨,孩子都是缘分呐,强求不了!”
不远处有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忽然从人群中跑过来,抱着孕妇大腿叫一声妈妈。孕妇摸了摸女孩发顶,转过头,看见陈红芳和林白秋满脸诧异。
“我嫁到福建早,年年来拜年年没有。”她向陈红芳凑近:“前年在外省碰见一个老伯,人家好心指的路,就选了她做养女。来我家才一年,我肚子就有了,真是个好阿姐,晓得把弟弟带来哩。”
陈红芳半张着嘴,犹豫半天,压紧声音轻问:“贵吗?”
林白秋吓得高声制止:“你们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想答的话在孕妇嘴边转一圈,瞄见林白秋眼底冷得似腊月霜水,又看到个头挺拔的顾镇林走过来,直接吞声。搭话时机不对,她领着养女快步走远。陈红芳立在原地,想去追时,儿子已来到跟前。
顾镇林问:“那女人是谁?看着脸生,不像认识的。”
陈红芳重重叹一口气:“是贵人呢,唉,就是不知好歹把人赶跑了!”
林白秋攥紧纸钱,面色阵阵红白,恼得不知怎么开口。陈红芳也恼,恼儿媳不识时务,赌气似的要从林白秋手里抢走那沓泛皱的薄纸。她一扯,再扯,林白秋死活不松手。陈红芳抬头,见儿媳眼白起红丝,目光里两道愤怒清清楚楚,正在历数她这个婆婆的不是。
“干什么?”顾镇林出手,抢走这沓纸钱递给母亲:“来拜不是来玩,不懂你都要听妈的。”
陈红芳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忽地泪起,转身把纸钱撒到化宝炉。她也做过人家的儿媳。把自己挖空,用肚皮、血液、乳汁浇灌一个男孩,儿媳这身份才算落了地,在别人厝里嫁接了根。
这根好她便好,这根痛她便痛。
林白秋一路无言离开白樵慈济祖宫。海风里有鱼荤和汤气,庙外食店开始声张,傍晚日光将船影碾长。走出祖宫的信众里有孩子,喊着肚皮空空。大人卸下扁担挑来的供品,或坐或蹲,自家彼此分食。今夜许多人要宿在漳州。照明灯高悬,给旅社白底红字的招牌提神。林白秋碎步踏在顾家母子身后,没再牵着丈夫。
她认得路了,在这一瞬间,她甚至不想跟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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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婴被抱回来时,是1986年1月底,大寒过后等春来。
林白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顾家厝内一人一张嘴,群声嗡嗡,连道喜都不敢张扬。秘而不宣的风俗,似茶山背阳那面,四季饮寒,有鬼怪作祟。那是神明无法照拂的地方。顾小蝶从陈红芳手中稳稳接过襁褓,含情细看,又替自家弟弟松一口气。
“外省妹仔生来就是白。”
“哎!”陈红芳啐了一声,眼珠斜乜过去。顾小蝶立马改口:“来我们厝里那就是福建人,长得白,像阿秋呢。”
旁边的顾小燕心里道一句“人精”,凑上去看女婴,她问:“几个月了?”
顾镇林答:“快满三个月。”
“记得要先去上户口。”
“想个名字,取完名就去上。”
顾小蝶插嘴道:“到时候让曾亮跟你们去,他晓得跟人打交道。再带两包好东西,给人家一个理由,知道没?阿秋日日上茶山,村里都知道她肚皮什么样。”
陈红芳点头:“听你姐夫的就一定没错。”
顾小蝶又说:“你结婚第一年没动静,曾亮就跟我提过,抱一个回来给阿弟带路。非要妈操心到睡不着觉才肯,林啊,这是你做儿子的不懂事了。”
二姐轻飘飘的责怪顾镇林听不进去,他眼角扫过自己房门,里头静得出奇。养女是他们这对夫妻心头坠着的一块重铁。顾小燕看母亲一副对二妹万分信任的模样,有些不是滋味。这事她没出过钱,但也出过几分力,仔细伺候床榻上年迈体虚的老父亲。一眨眼谁都不记得了。顾小燕伸手揉一把襁褓,硬着声对发愣的顾镇林交代。
“没生过还是没养过?抱半天都不知道这布料薄啊?镇林,赶紧去房里拿个毛巾被来!”
这话呛得顾小蝶僵笑在原地。
顾镇林推门而入。林白秋坐在床沿,双脚垂地,对襟夹棉的外套袖口磨得起毛,露一双做惯家务农活的细手。她抬头去看丈夫。顾镇林没和她对视,径直走到床边矮柜,翻出一条淡黄绣三叶花的毛巾被。
林白秋低声说:“林兄,把她送回去,她是别人生的。”
顾镇林手上动作停下,压着脾气说:“她现在是我们的。你也一起想想,取个什么名字好听。”
林白秋鼻头一酸:“你不能错下去,把她送回家吧。”
对比两位亲姐的态度,林白秋的反对使顾镇林生气。从决定抱养一个女儿回来,妻子往日的温顺全不作数,赏婆婆赏丈夫冷脸,甚至不愿配合床笫上的那点温存。她讲公平,讲礼义,讲尊重生命。声称采茶晾晒家务细活她都分担,不过问钱财是因为信任丈夫,她也是劳动妇女,家庭里享有与丈夫同等的决策权。
陈红芳以为儿媳被鬼附身,忧心忡忡要找扶乩看看到底哪位祖宗泉下对顾镇林有怨,竟赐了林白秋这一道孽缘。林白秋是顾镇林的少时纯真,人大了,情分犹在。她要看病,他从村里山路走到城市马路,好几次话在嘴边,也不忍心开腔怨她和林家一回。但生他养他的母亲要抱孙。他买来自己舍不得抽的龙岩香烟,递了人情才找到个合适的女婴。顾镇林自认无愧于家人妻子。他比不上姐夫曾亮有魄力,钱挣得不多,至今在外面低头哈腰,权当作是男人成事前的磨砺。
可惜林白秋油盐不进。
“送回家?她有家的话,就不会在我们厝里。”
“顾镇林!”林白秋声音有道不尽的悲哀:“你是上过学,念过书的人啊!”
顾镇林将毛巾被摔在床边,怒火难掩,用力扯起林白秋的手臂。林白秋踉跄半步,几乎跌在顾镇林身上。她仰高脸,只见丈夫两道浓眉拧紧,腮帮咬得隐隐抽动。
“你上过学,你念过书,亲戚都在堂内,你一个持家的女主人,自己坐房间里像话吗!书里就这么教你做人的?”
“她是一条人命!”
“她是个没人要的女儿,不值钱的东西,我们肯养她是她的福气!”顾镇林气得大吼:“林敬民就不该让你识字读书,林白秋,别逼我像他那样管教你!”
恫吓来自枕边人,林白秋惊得双膝发软,她强忍眼泪:“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嫁给我,我就可以这么做。”
他松开林白秋的手,任她滑跪在腊月生寒的地砖。顾镇林那双利眼在高处静静俯视。许是婴儿睡醒,他听见堂内女人的嬉笑,盖过妻子的低声啜泣。顾镇林拿起毛巾被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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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镇林给养女取名:顾生。
忙过春节与元宵社日,这草草拟定的名字还未在村委处登上户口,顾建闵就死了。正月十五,他卧在自家床榻上嚼味六十载生平,腿脚尽废,竟然只剩铁观音的余香。二女婿曾亮在年关前送来一盒包装精简的潮州炒茶,说是返乡友人所赠,在广东热销。顾建闵尝了一口。那玩意,简直是神台香灰冲滚水,不是撞邪都喝不下去。
顾镇林说:爸这辈子是喝铁观音喝到顶了。
这话惹得顾建闵在深夜流泪。老妻不耐烦地问他:又是哪里痛?顾建闵摇头,想说心里好苦,却不敢开口。厝里人人忙着活,只有他操心死。听说儿媳不愿抱这个新来的女孙。陈红芳唯有亲自照料,任由丈夫每日呆躺在床上。顾建闵看见窗框一道道猛光渗入,把大半张床打亮,心头一沉:莫非是佛祖来收他了?忽然又有天兵天将的脚步,与炮仗齐响,噼里啪啦袭近这座三世同堂的旧厝——
“踏火啦!”
床边陈红芳怀里的顾生呜哇一声大哭,把顾建闵点醒。原来厝外是元宵社日例行“炸佛”的村民。青壮少年脚底生光,抬出村祖庙里的三山国王,在鞭炮声中与烟火赛跑。顾建闵想起十七八岁时也抬过一次迎神的香炉鼎。他在前头领路,后面是他亲弟,裤腿被炸穿一个个焦黑的洞,吱哇乱哭:哥你等等我啊!顾建闵发皱的嘴角翘起一道笑。他从小就是跑步能手,戴云山脉的每座险峰,他都亲自用脚丈量过。
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
顾建闵没想明白,索性一睡不起,到阎王那处去问个究竟。
他这一死,顾家在喜庆时节慌忙奔丧,最哀伤的竟是二女儿顾小蝶。顾建闵咽气后,房内撤帐和备葬祭品是林白秋办的。顾镇林到丰池镇请张穿杂工来替父亲更衣办“辞生”,还听陈红芳安排请来唱经僧在入棺前念“脚尾经”安灵。辞生后陈红芳拿出在顾建闵袖口预先放下的“手尾钱”。手尾钱是几枚旧铜钱,串入青白二色的带子,系在前来观敛的近亲子孙手腕,象征亡者财富得以相传。
尸首入厅向亲信报丧完毕,顾小蝶夫妇才赶到。顾小蝶从厝外一路哭进来。她跪在堂内那条尚能辨别五官的老尸旁边,涕泪横飞,倒不影响手中折叠白底金宝的动作。顾小燕与丈夫戴洪来得最迟。戴洪家贫,自由恋爱把顾小燕弄得未婚先孕,他与岳母陈红芳是相看两生厌。碰上这种生死大事,戴洪不敢回避,硬着头皮来顾家露脸。
棺椁四周,哭声与念诵合奏殡葬二重响,闹气冲天,不出三分钟传遍半个乔下村。顾小燕跪在二妹顾小蝶身边,压低声音讽刺。
“差不多就行了,早知道他没几日的。择期师傅说要停三天才下葬,你能哭这么久?”
“大姐,你这样像死了爸吗?”顾小蝶双眼浮肿,盯着自家大姐:“我是真的伤心!”
顾小燕差点笑出声:“你嚎得比唱经僧还厉害,等下要不要给他们钱了?”
“你懂个屁啦!”顾小蝶抛下往日顾全大体的素养,直言道:“你是老大,你想嫁谁就嫁谁,这个家你拍拍屁股就能走。我呢?从小吃的穿的都是镇林和你剩下的,还要看妈的脸色嫁个帮衬家里的男人,对着这个笑对着那个笑。大姐,你妹妹我这辈子就没哭过啊!我现在死了爸,当然要痛痛快快哭个够!”
顾小蝶撕心裂肺大喊:“我的爸爸啊——”
顾小燕怔在一旁,竟默默红了眼眶,也不知自己到底在为谁悲伤。
男人不愿听这番哭丧,在堂内逐个叩头上香,又扎堆到厝外。二姐夫曾亮身材粗壮,黑西装裤在下身绷作两截,肉肠似的滚圆。他先过问了许多葬礼细节的安排。岳父死在正月元宵午夜,事急礼不能急,总算没乱出岔子。曾亮说:“你到村委打电话来时我已经找了贺老叔,乔下村的村志归他编写,安溪几个镇里他算有学识有水平的老人。请他来“点斧”,这棺材的封钉也算是给爸一个体面交代,到了下面会记得保佑子孙有出息。”
顾镇林问:“兄,你是怎么请到他的?”
“近来我跟乔下村几个茶户有走动,人情搭人情,也跟他吃过两次茶。”
“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想这么周全。”
“讲这些做什么?都是家里人。”
他摸着上下口袋,察觉出门太着急,忘记带烟。顾镇林立马递了一支过去,又顺势散一支给沉默的大姐夫戴洪。戴洪接过手,急急衔在唇上,拿自带的火柴点燃。他烟抽了四五支仍找不到话插嘴。连吐三口白雾转过脸,戴洪见顾镇林在给曾亮点火。他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居然慢了一拍。
曾亮手中的烟啖完大半,也把这个素来少见的大姐夫瞧了仔细。他来时进厨房看过。辞生仪式的12碗菜,净素多荤食少,一厝三房竟凑不出两碗肥肉,顾镇林掌家无方。曾亮直接忽略戴洪,向顾镇林开口问。
“林啊,家里那座茶山,还是你跟你老婆在种?”
顾镇林的回答隐没在唱经僧的引魂乐中。
陈红芳也知道大葬吵耳。但不办,对不起顾建闵临终前卧床三年的怨气。她把熟睡的顾生轻轻放入摇篮。天大的惨也敌不过吃饱就睡,这外来孙女到厝里一个月,手腕脚踝生出一圈健康的软肉,看着看着,陈红芳竟觉得与她亲热起来。顾建闵福薄,生前未抱过顾生,也未等来顾家长孙。
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
陈红芳忍不住捂嘴痛哭。泪水在皱纹丛生的手背流淌,这双采了一世铁观音的老手,呵睡孙女才敢拿来掩面。她不能哭太久。亲信不论远近都要来吊唁,停枢结束还要下葬回舆,顾镇林一个人哪应付得来?祭品由林白秋打点,但她太年轻,该拜该收的她只是一知半解。来来去去,这场独自饮悲折腾半个钟头才停歇。陈红芳整理好头发衣领合门离开。她走到堂内,在角落找到整理祭品的林白秋。
“阿秋,今日我死了丈夫,你的女儿也该轮到你去照看了。”
林白秋没管过顾生。这位名义上的母亲,用沉默反对丈夫的决定,连晚饭也不同桌。陈红芳被儿子安抚过,对林白秋不作声,只负责顾生和顾建闵的吃喝拉睡。顾镇林喊来岳母李素贞主持公道。李素贞当着林白秋的面向顾镇林道歉,说她一介农妇,没教好这个天生反骨的女儿,给婆家添乱。林白秋气得不再搭理母亲。过没几天,二哥林夏荣突然提着一篮甜芋气喘吁吁跑来茶山,交给自家亲妹。
“秋妹,妈让我拿来的。她说你婆家一定没这手艺。小时候一起挨老爸的打,妈每次都偷偷给你做,我和大兄只能眼馋。”
林白秋吃下一块芋头,泪眼迷糊。这一口甜,是叫女儿认了这命。
她无心为难婆婆。陈红芳和李素贞一样,大字不识,眼睛困住脚步,离不开安溪只能低头做人。她们的宿命不靠纸载不入宗祠,全凭身教:母辈如何女儿便如何。林白秋想了想,转头去寻丈夫身影。厝外木门边,顾镇林朝堂内露半张脸,被烟雾遮了眉眼,看不出情绪。大姐夫戴洪划亮火柴。这一束光驱散所有烟气,林白秋看见丈夫眼皮半垂,已经不怎么讲话了。死的是顾家老父,顾镇林带着哀伤奔忙,一夜未阖眼。
林白秋对明显哭过的陈红芳说:“我知道了,我去看着她。”
她从堂内穿过左廊,又转入离人群最远的房间。一屋惨白,从挂在廊下的白纸灯笼递到每一张人脸上,最后停在顾建闵阖紧的眼皮。林白秋越走越快。她推门进房,顾生躺在大红色被褥中双眼圆睁,听着喃无阿弥陀佛的吟唱踢腿蹬被,口水在嘴角打转。
“你怎么醒了?”林白秋下意识问出这话。顾生不知何故,忽然嘎地一声,呵呵笑了。林白秋吓得俯下身去,开口警告顾生:“今日家里有人死了,你不许笑!”
她这反应甚大,顾生似是打开某个机关,又笑了一声。
“你真是……”林白秋想半天才说:“是个怪小孩!”
这一声音调独特,与往日陈红芳的温柔呵护不同。顾生听得稀奇,反反复复地笑,竟与林白秋较劲起来。忽然她收起声,一长串突突的屁在被底闷响,过没半分钟,顾生瘪着嘴大哭。
林白秋问:“怎么又改哭了?”
顾生的答案在空气中找到。林白秋学着陈红芳从暖水瓶倒出一盆温水,解开顾生衣服,拿纱布巾替换擦拭。顾生哭声停了。林白秋抚摸她圆润的脸颊耳垂,又与她四目相对。婴孩的眼仁深眼白少,滴溜溜浸着水光,口舌乱探,露出粉红健康的牙床。林白秋忽然手痒,想试试抱她的滋味。顾生那颗婴儿的庞大头颅轻轻靠在林白秋肩膀。她低下脸,双臂收紧,面颊和顾生头顶软发相贴。林白秋闻见淡淡催暖的乳香。一门之隔,外堂是唱变奏的诰诵渡魂,内墙是迎元宵的纷飞彩纸。顾生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在林白秋怀里睡去。
人要多天真无辜才能在这种环境里熟睡?
「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
她是把悲歌听作喜乐。
林白秋想,“生”这个俗字配不上她。她应该叫:顾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