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上)
丁甲2023-10-18 09:4611,171

  “秋啊——去接你兄!”

  日色幽暝。厚云压在林家厝[JY1] 顶上翘的燕尾脊,青瓦趋黑,大雨即刻充盈在天与地间。厝内无人点灯。林敬民赶在雨前回来,把晾晒的茶叶搬进厅堂内。他的妻子李素贞还在乔下村的茶山农棚待雨停。他又短促喊了一声,林白秋不应。

  脚步飒沓,呼吸浓重,林敬民来到女儿房前,下意识要推门。掌心覆在木门中央,突然想起妻子絮叨“女大避父”,林敬民改为拍击:“秋啊——有在吗?”

  林白秋跑来开门。暗光在厝内弥漫,她穿一件开襟的确良白衬衫,反把脸衬清晰了。她不敢抬眼看父亲。林敬民在女儿脸庞瞧不出异样,越过她的头顶在房内胡乱扫视,枕巾床褥多了几道褶痕。他重重剜一眼枕底,什么都没有。

  林敬民厉声问责:“青天白日躲里面做什么?茶叶都不知道收,养你有何用!”

  “睡,睡着了。”

  “猪睡觉还能长肉卖钱!”

  林敬民转身就走。他绕过一个个竹篾编织的圆簸箕,上面盛满今年采摘的第一批铁观音,叶芽翠绿,形状饱满可人。但他们迟了。春茶下厂该赶在清明后立夏前,如今小满将至,属于临夏。夏暑茶品最次,林敬民盘算几番,深知换不来往年价钱。过完春节生产大队取消记工分,人人活泛起来,今年茶丰,不缺货。但收茶定价轮不到茶农作主。看天吃饭,所以锱铢必较。林敬民又叹一口气,从角落摸出两把雨伞。

  “去学校接你兄,他没带伞。”

  林白秋蹲下来用手掌小心拨拢洒在地面的茶叶。只有林敬民回来,匆忙间茶叶溢出簸箕来不及整理,有的已经被他踩瘪。扫帚带刺,林白秋怕伤茶,连手指都在心疼。

  她小声问:“爸,那妈呢?”

  林敬民不吭声,盯着越出女儿肩头的衬衫肩线。她是双胞胎,与二兄林夏荣在李素贞肚内共生共竞,争不赢,分娩出来瘦得似一只淋雨鹌鹑。大了身体也不好。一个月病三回,十五岁才开始窜个子,身上这件表姐的旧衣,恐怕还能供她再穿三五年。

  父亲不发话,意思是听不得拒绝。林白秋起身接过雨伞,看着如帘的水密密挂了满廊,瓦顶载雨,似溪流淙淙。祖上败落过,爷爷奶奶只留下这处三合院式的窄旧厝,呈缺口回字形,一堂四房。廊下有两只水桶在装漏雨。清明过后,那两只桶就长在那儿,一动不动。林白秋将裤管挽高至膝下,两条细白的腿在厝廊深红阶砖上哒哒快走,接上厝外的石子小路,几分钟就没了人影。出门后,再回头,雨幕隐去万事万物的真相,她只能探见自家青瓦顶的两块朱色瓦片。去年大哥没修好,那两处总漏雨,像旧厝在望天落泪。

  大哥名叫林春生,比林白秋大五岁,跟隔壁乡里一个家中独女相恋过。林白秋记得,那个姐姐的两条麻花辫乌黑油亮,背着篓子上山采茶,在林白秋手中悄悄拿过林春生写的情书。婚嫁在福建与入厝[JY2] 齐名,是一等一的大事,谁都上心,谁都插嘴。女方的大伯当家,压定时狮子大开口,聘金高昂。林敬民能给的实在太少,还要匀着点养林夏荣和林白秋,李素贞为长子的苦命长嗟短叹了一个冬天。林春生是老大,懂事早,闷气生在心里,嘴上却硬说:是自己缘分未到。后来在茶山农棚碰见那女孩,剪了齐耳短发,耳垂灿灿挂一副金耳环,笑着说这是未婚夫从台湾带回来的。许是黄金刺眼,李素贞当场低下头,拖着不肯离开的林白秋往别处走。

  傍晚,林春生把林白秋叫到厝后,低声问:“今日的信……你给她了吗?”

  信还在口袋,林白秋仰头去看林春生。家里吃的不算好,腌菜与糙粮,逢年节的三分瘦肉也留给弟弟妹妹。但大哥依然长得结实,潮热静谧的戴云山给他镀了一层流蜜,乌发浓眉,精神奕奕。斜阳即将沦没,大地一片橘黄,林春生站在墙影中央,沾不到半分暖色。问这个问题时,他全身肌肉都在紧张。

  “兄,她要嫁人了。”

  年尾水客下船上岸,回安溪乡里过农历春节,林春生带着弟弟妹妹拜年,沿途听了许久的鞭炮声。林夏荣问他要钱买鞭炮。林春生囊中羞涩,压岁钱要留给父母,他又一次嘴硬:鞭炮有毒,当心药死你这个胖子。水客依然往返于福建与南洋,带着货物、钱款和机遇。虽不似从前那般鼎盛稀奇,但花布、椰油、白铜汤匙,照样馋得孩子们争抢不停。林春生不是孩子了。元宵刚过,他与林敬民大吵一架,只收了两套衣服就随远亲赶往漳州月港,留下一包鞭炮与一摞旧书,从大山走进海洋。

  大哥走后,家里什么都没变。林敬民还在等他寄回来的第一笔钱,而李素贞领着林白秋和细香祭品,频繁出没于各个神祠庙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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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立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林白秋把伞柄架在肩头。林家是村尾最末梢的一座旧厝,挨着通往漳州方向的省道,背靠连绵山体,它似落单的雁。一路上没有雷鸣,树梢、石砾与稀落民厝任由雨水乱打,敲弯还魂草、臭樟子、大含婆的葱葱叶茎。草浪叠草浪。风在恫吓蛙群,瘦削田涧忽然集体噤声,都在听,听夏雨咀嚼整个世界。林白秋拐上大路,再走半公里,进了村头低洼区域,林夏荣的学校就那座蚝灰色外墙的矮祠旁边。最深处积雨渐渐没过她穿拖鞋的脚背。林夏荣日日盼着水漫教室,把学校淹平,林白秋笑他要等大陆版块重新移动才能得偿所愿。

  她继续赶路,到了学校大门处冲守门的老伯打声招呼,再鞠一个躬。老伯见她眼熟,也没阻拦,挥一挥手又把头垂落报纸中央。整个学校只有一栋楼。楼高二层,一楼授课二楼办公。乔下村茶叶产量低,人均效益不高,论教育投入比不上其他生产队。原本的大队办公室即将改为村民委员会,占不了这么大地方,干脆迁走。这幢矮楼搬空,外墙的鲜艳口号在1978年后也剥了漆,无人高声朗诵。附近四个生产大队的适龄高学生便扎堆来上学。林白秋念过小学和初中,能书写也懂计算,晓得化学的分子移动和物理的位移公式。她想学英语。但家里条件有限,十三岁初中毕业后,林白秋只能随李素贞到茶山帮忙采茶。春茶步入尾声,茶农闲了下来。今日林敬民赶回家时,她正在床上偷偷翻着林春生留给她的画本小说,人往纸张深处浸,连乌云袭近窗边都无知无觉。

  林白秋摸到一楼课室,窗内林夏荣呼呼大睡,先与她对上视线的是林夏荣的同班好友顾镇林。顾镇林在冲她笑。林白秋点点头,正欲开口叫醒胞兄,忽地听见老师大喝一声:林夏荣!

  林夏荣曾被家里亲戚戏笑:上辈子是牛,吃草也能肥。他睡眼惺忪,滚圆的身体像一颗充水弹球一样腾起,反应快是因为怕挨老师的打。老师姓严,单名取一个武。五十出头的岁数,严武常年一袭不染尘的白衬衫,皮鞋踏过上海、武汉与广州,却丝毫不影响他用闽南土话干翻学生的祖宗十八代。

  严武用普通话说:“这题,你来回答,答不出来做一百个蛙跳。”

  所有人都看林夏荣,只有林白秋看题目。她心算很快,半分钟就给林夏荣解围,在窗边低声用闽南话回答:“兄,是9,9呐。”

  林夏荣慌里慌张,被严武锐视着,立马切换普通话说:“是……狗?”

  严武气急,拿闽南话夹着普通话骂:“我狗你条命啦!死爸仔,我给你讲数学你跟我讲生肖!”

  教室内哄堂大笑。林白秋也笑,又抿紧嘴唇,同情一脸死白的林夏荣。严武往窗外甩一个眼刀,林白秋吓得立马蹲下,不敢再起身。雨势趋弱,她拎高细颈远眺,景物逐渐清澈。时逢1981年,福建安溪的房子低矮,却困不住人心与视野。林夏荣在家里说不想参加高考了,念书太苦,要随大哥到海的那边挣大钱。林敬民气得发抖:林家就剩你一个种,你只能在我眼皮底下,外面再怎么好你大哥早晚要回来,落地生根,认祖归宗!浑白充斥天角,是游云浮在湿漉漉的戴云山顶,那里住着神仙施法,青黛色的故乡才会美不胜收,让人牵肠挂肚。

  下了课,学生逃难似的往外窜,像村尾钱老嫲家囚笼一夜的那群瘦鸡,开门后拔腿狂奔。林夏荣留在教室,开始原地蛙跳。严武站讲台边上盯着。打开搪瓷杯盖,他眉头轻拧,里面茶水见底了。顾镇林还未走,见状立即上前说:“老师,我帮你回办公室添茶。”

  “不用,我自己去,你给我数着。一百个啊,林夏荣,少一个我都不放过你!”

  严武端着茶杯往外走。路过林白秋,他忽然停步,眼镜后方一双浓眉三角眼,把林白秋瞧得浑身不自在。

  “刚才那题是你解的?”

  “啊?”林白秋稍怔,又说:“嗯,老师好。”

  “你就是林白秋?”

  林白秋点头。

  “你初中老师是我后厝的乡里,姓杨那个。你怎么不来上高中?”

  林白秋十指绞成麻花,几近嘟囔地说:“我要采茶。”

  严武先是沉默,转过头去瞪蹲在地面的林夏荣,又扭回来,音调似叹似笑:“一条肠里出来的,哥妹俩差这么远。你们姓林的会种茶,不会育人。”

  严武走楼梯上了二楼。顾镇林还在与林夏荣嬉笑,蛙跳越数越离谱。而林白秋听了这话,脸比淋雨来时更白,半刻都不想在学校待着。她将雨伞从窗户递进林夏荣桌面,转身往学校大门外疾走。

  路上还零落地散着学生,男孩居多。他们下雨也结伴,似是商量了什么惊天大计,朝对面那拨人喊:明起早五点,不来的中午呷饭配屎!这是约着去钓沟渠里的四脚田鸡。林白秋知道,因为林夏荣每回都想去,却回回都睡不醒。路过矮祠,林白秋站定朝里头张望。门头横着四只粗体大字:普渡慈航。内堂正殿上方的石梁坠下一条窄边绣绿的红布帘,花团锦簇,把神台后的神像拦在灰暗之中。林白秋想起李素贞常说:满山神佛呢,这个不灵就那个灵,我拜多念多,总有一个会答应我。

  于是她走了进去。

  几步就越过中空处的天井,旁侧一个大瓦缸。缸沿爬满暗绿苔藓,水满了,杂草探出尖锐的头在水上触摸空气。多数是棕背伯劳或北红尾鸲衔来的草籽。林春生眼利,常去打鸟,回家后给妹妹献宝。林白秋不敢爬树,从大哥那学来的只有辨尸技巧。过了天井,三步就到神台,凑近发现竟比她腰身矮些。神像在幕后静默。林白秋垂颈,探出头去看个真切。

  “喂!”

  “啊!”

  林白秋转过身,脸色从煞白变潮红,发出一声抱怨:“你吓我干嘛!”

  是顾镇林。他淋了些雨,发梢更黑,用手掌拨散发顶湿气,几乎贴在林白秋身后。他低头笑话道:“老鼠胆,这么不经吓,你来做什么?”

  他的体热传到林白秋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她往前撇半步,说:“我看看而已。”

  “看就正大光明地看,鬼鬼祟祟像做贼。”

  顾镇林不忌讳,扬手一掀,布帘后竟是一尊白衣观音,手持净瓶,眉目与衣襟有些划痕。观音独立在缺角莲台上,两侧没有仙童仙兽,后墙倒是雕刻了一对面孔模糊的带翅飞天,源于印度佛教中人头鸟身的音乐神:迦陵频伽。林白秋在林夏荣教室外听严武讲过。泉州古城墙上也有这玩意,属于古时福建的宗教舶来品。矮祠简陋。顾镇林常年经过,没见什么信众供香,心想许是不够灵验。

  他问林白秋:“你不会连这都要拜吧?”

  林白秋侧头去看顾镇林。他生得秀气,目光漾一汪水,与观音飞天相较,竟是他更顺眼些。林白秋被吓这一遭,心生退意,于是摇了摇头。

  她问:“我兄呢?”

  “跳了五十个就哭,老严喊他滚。他滚不动,说腿疼,要在教室休息够了才回家。”

  顾镇林边说边笑。他比林白秋大两岁,今年十八。十岁那年顾镇林患上重疾。起初只是寒感,吃了几帖草药没见好转,连咳带喘三周后到镇里求西医。医生当场摇头,劝告送到厦门市,是肺的问题,丰池镇医院没法看。这话传回村里,三人成虎,农闲饭后都在唉唉声叹:顾家小儿子是痨疾,救不了的。眉清目秀,一看就是童子命,菩萨早晚来收。最后他竟然没死。戏台的锣鼓起了整夜,唱戏的角儿不知所踪,白期待一场。顾家父母心疼顾镇林,延了两年没读书在家好生养着,上高中才跟林夏荣同班,认识了林白秋。如今他一点病气都没有,比林白秋高一个头,脑子也机敏。

  林白秋说:“那我先回家了。”

  “哎——”顾镇林叫住林白秋:“秋妹,拿着。”

  他从口袋掏出一把椰子糖。林白秋知道,这是水客带来的槟城货,林夏荣苦叫三四回都求不来一颗。顾家条件比林家好些。顾镇林也有福,两个大姐早早嫁人,他独占全部的爱和关怀。林白秋站着不动。十六岁,说到底还有几分孩子气,她也馋,却明白规矩是要拒绝。顾镇林乘机抓紧她的手腕,塞了进去。糖纸发硬,在林白秋掌心是一片扎实的甜。

  顾镇林说:“去叫你兄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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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四颗椰子糖最终没进林白秋的肚子。

  大雨送伞,林白秋回家当晚发了高热,而林夏荣因为被老师体罚,也缩在桌边不敢出声。李素贞盯着炉头中药。女儿的体弱是胎内带出来的病秧,饮仙露都没治。她听见堂内碗筷和木门的摔摔打打,簸箕敲砖,震得茶叶飒飒作响。林敬民还在发火,药得花钱买,儿子不成器。李素贞本想今天留在茶山多干点活,夜里回来丈夫脸色好些,能大发善心,再帮她娘家弟弟一次。现在开口怕是火上浇油。中药味苦,李素贞倒进碗里端着路过堂内,儿子林夏荣立马捂紧鼻子。

  “起来做什么?”

  林白秋猛地回头,是母亲,眼底才松懈起来。她也听见林敬民的怒火。浑身忽冷忽热,她蹒跚爬出被子外,奋力把父亲讨厌的杂书塞到房间木床底,免遭祸害。

  “妈,我就是收点东西。”

  “又是那些没用的书?”

  “书里什么都有,比林夏荣有用。”

  林敬民曾说她念书会念得心邪,日后难嫁。林白秋反驳道:二兄也念书,为什么他就不会心邪?林敬民呵斥:因为他蠢!

  在旧厝里,女儿家的聪明劲不能用在学问上,要拿来择婿才行。

  “他是你兄!”李素贞瞪了女儿一眼,把药递出,说:“喝掉。”

  林白秋饮药如水,面不改色。李素贞将女儿的被角掖好,接过碗又低声道:“过段时间,我要出一趟门。估计走得很早,你留心着也早点起来,给家里两个男人做饭,知道没?”

  “要这么早?”

  “你爸问就说我上东边织草峰了,其他别提。”李素贞无声叹口气:“睡觉吧。”

  织草峰路窄石岖,遍地杂草渥出肥土,能长茶叶也能藏蛇虫,采茶女很少往那边走。林白秋被蛇惊过。她忽然想起白天被顾镇林吓那一回,顿时头昏脑涨,忘了问母亲到底为何要去。

  林白秋退了热,林夏荣腿还软着。二人在家中四目相对。林敬民骂孩子骂了两天,声带也受累,喊林白秋出门干活,被李素贞挡回来。父亲始终更心疼哥哥。林夏荣忽然开口,问正在看书的林白秋:“秋妹,椰子糖还有没?”

  “没了。”

  林白秋头也不抬。顾镇林不是第一次给她糖,之前还让林夏荣捎回来,说匀些给秋妹。林夏荣嚷着:“你发烧还可以吃糖?信不信我跟爸讲,你死定了,随便贪人家的好处!”

  “我都吃完了,你没证据。”

  林夏荣顿时泄气。林白秋合上书本,开口问:“兄,你真的想吃吗?”

  “想。”

  “那你要拿东西跟我换。”

  林白秋出现在学校教室时,躲到最后一排,顾镇林给她打掩护。她和林夏荣商量:瞒着父母,一周让她上两天,每门课都听一回就够。这是天大的喜事,林夏荣数学再差,也知道亲妹提出的交易稳赚不赔。他揣着四颗糖,装不住半张纸的布袋一抛,出门野去了。

  严武在点名。学校师资有限,学生不多,严武一个人教所有年级的数学、英语,兼顾零散的历史课。他念到林夏荣名字,顾镇林反应最快,高声道:他请假了。严武张嘴要骂,忽然瞄见角落那张瘦白的脸,正瑟瑟地匿着。她哥像一粒肉丸,五官拥挤,无法分辨美丑。她不一样。采茶女沐阳而作,少见像她这样能有一身白皮,鹿儿似的眼,嘴巴抿着眼神也能诉衷肠,让人恻隐。听说她成绩很好,可惜投胎不好。上一回费尽口舌说服女学生复课的张老师,出了校门,被村里老人拿破鞋敲头,说污言秽语教坏自家姑娘。神佛管三界,他可管不着别人的家事。

  严武目光一偏,念了下一个人名。

  林白秋就此成为兼职高中生。林夏荣的课本与作业纸上,多了些清秀字迹,混在他的鸡爪速写里,像荆棘丛中一朵朵待开的花蕾。林白秋怕被父母逮住。每回下课要先提前跑,与斜阳比快,赶在落日前生炉洗菜。顾镇林总趁农闲人少的日子随在她身后。

  “让林夏荣煮饭,我们偷偷去玩。”

  “他只会吃。”林白秋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又问:“林兄,不如我们一起写作业吧?严老师今天说的第三道题,你有其他解法吗?我跟别的同学都不熟,不好意思问他们。”

  顾镇林嘴角往下撇:“谁要跟你写作业啊,无聊。”

  林白秋一听,脸红了,咬着唇闭言。顾镇林立马改口哄:“等下再做吧,好不好?我在西边山溪下那片湿地看到禾花雀,都往北面飞,芒种一过就见不到了。我带你去看,你以前不就喜欢跟你大兄去找鸟吗?”

  她站在原地,犹疑间,用眼神试问他真假。顾镇林笑着在她身后轻轻推一把肩。林白秋向左稀碎踩了几脚,他又嫌慢,抓起她的手在石子路上直接奔了起来。天地苍绿,衣袂尽白,他们在路尾消失,又爬上草坡疾跑,间杂着不知是谁的笑声。日落暂停,山脉囤积潮气,汗水夹着风,从少年的眉尾额角飞出,飞远去化作不消散的暮霞。

  穿过矮林他们脚步才停下来。林白秋脖颈红透,弯着腰大口喘息:“不,不能再跑了。”

  顾镇林也喘,但紧紧敛住呼吸,冲林白秋示意:“嘘,这边。”

  头喉黑,尾覆褐,中羽的白斑抢眼,胸口一片明黄,真的是禾花雀。它们三两只作堆,点在水草交界,似踩云般轻盈。有一只蓦地飞起,悠然扎入湿地旁的松林,不留痕迹。林白秋手肘撑着湿漉漉的山岩,满目皆是欢喜。顾镇林的一双眼全放她身上。直至落枝碎裂的声音来到湿地对岸,他才猛站起身,肩膀撞中一旁歪斜出来的马尾松。松针摇出婆娑,也摇下簌簌积水。禾花雀翅翼频扑,两秒钟就只剩几个半空黑点,眨眼间没了。

  衣服头发被打湿,林白秋气得跺脚,直接嗔了顾镇林一眼。他没躲开这道火。目光先从林白秋的脸滑过,最后落在肩头湿痕,那里透出一条粉白细窄的布料。他知道是什么。耳畔被关闭一切感官,顾镇林移不开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捂都捂不住。

  “林啊?”

  有人喊他。顾镇林怔醒似的,将衣服半湿的林白秋挡在背后,朝声音来处看。对方终于确定,又说:“真是你啊,先几日听我们说这里有禾花雀,今天来抢?”

  另一个人笑说:“讲这话,你看清楚没?后面那个长头发啦。”

  “弟仔,十几岁不上课带女孩钻树林,你学校老师教的?本事够大。”

  一副浸烟丝多年的嘶哑嗓,林白秋知道这两个是村里人,比她和顾镇林年纪都大。两句下流话听得她手指发抖。顾镇林不敢反驳,怕越描越黑,还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林啊,是谁家的?”

  顾镇林僵着脸赔笑:“兄,别问了。”

  那人定定看几秒,又道:“哦,旧厝林家那只‘药煲’。”

  “你是以前药没吃够,还想再吃?给你妈知道,要气得告佛祖了。”

  “哎哎,生米煮成熟饭,轮不到我们来多嘴,走啦——”

  待二人走远,顾镇林的汗已半凉,似蛇行过,难受得浑身发痒。他转过脸,只见林白秋半垂着头,后颈浮出一层憋足劲的潮红。顾镇林蹲下来看她。泪水涟涟,浑然沾湿了耳前鬓发与唇角,林白秋却始终不敢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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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林兄,你别再跟着我了。

  在家里吃饭时,筷随语落,顾镇林也听父母说过林家大儿子那半路断头的婚事:娶不到老婆,下海龙宫去做赘婿。顾镇林只当笑话听。他的心长存在林白秋身上。她和别人不同,她要的不多,你给什么她便拿什么。

  但她现在说不要了。

  顾镇林先是生气。上学一周,撞见林白秋两回,他当作不认识。有年纪更大的男同学,二十三四岁,也跟顾镇林同班。他流里流气说林白秋的一双美目赛貂蝉。顾镇林气得放学后在对方桌上写了个“死”字。林夏荣来缠他出去玩或要东西,他非但不肯,还劈头盖脸骂了林夏荣一通。二人因此打架。林夏荣怎会是他的对手?肥仔抱着头逃出教室,他们算是就此绝交。

  夏季迫近,湿雾压群峰,山没了顶,茶农即将休整。犬声在夜间起伏。人们要纳凉,都不待在厝里,游离到乔下村的小径分岔处传递风声。躁动被留下。顾镇林热得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十二点,又爬起来猛灌三杯凉水。

  他真的很想知道:林白秋在做什么。

  第二天在学校门口碰见林白秋。一贯准时的她迟到了,顾镇林也迟,正目光灼灼地看她。林白秋对上顾镇林视线,先诧异又疑惑,最后先开口唤一声林兄。

  她问:“你昨晚没睡好?”

  “嗯,你怎么也迟了?”

  “我妈出门早,我今天要煮早餐给我爸和我兄。”林白秋三步并作两步,跑在前面,忽然回过头冲顾镇林笑:“还不快点?”教室里传来那个男同学在大声惨叫:“哪个死爸仔在我桌上写的字?”

  顾镇林顿时什么火都没了。

  下午课点刚到,林敬民出现。他穿一件背后破洞的白背心,微弓着背,朝教室靠近。灰黄草帽下他的一双眼被遮透,只看见洗得湿漉漉的双脚,显然不是从家中过来。严武知道是寻学生的家长,放下课本迎上去。

  “林白秋,你爸来接你回家。”

  林白秋脸色惨白,木然地收拾东西。她不敢直视父亲。离开学校时,父女二人的黑影既短且矮,一前一后地挪向村尾。林敬民很沉默。春茶结束,茶农收入锐减,开始要为秋茶前的农闲寻找新的活计。听说有胆大的已经在丰池镇上开展社员家庭副业。以茶为本,过称的、打包装的、派送搬运的也能组成作业小组,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小规模集市开始出现。卖的物件不算稀罕,胜在应急方便,比粮油布票好使。这几日乡里蠢蠢欲动,午后三时,出外干活的村民不少。有人冲林敬民打招呼:哎哟,老林最近挣钱啦,不上学带女儿去哪里玩?

  林敬民抬起头却不应声,背在身后的双手握作拳状。

  他走得越来越快,小腿胫骨似要插穿石子路,步步吃劲。林白秋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家门口在不远处。林敬民绕开路边堆渥的青草,险些滑倒,人踉跄着往前扑。林白秋连忙去扶。路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林敬民觉得双耳刺痛,抬手狠狠推开女儿——

  巴掌生风,林白秋大半张脸在发麻,脑袋一片嗡鸣。父亲从未在外人面前打过她,不是心疼,而是他要脸。林敬民在破口大骂。李素贞红着眼从厝内跑出来,边跑边叫唤,气急气喘,也听不清她到底在叫什么。她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在林敬民面前求饶。林敬民看见妻子,怒火更甚,在原地愤懑转圈,最后拾起路边的一枝湿水废木。

  顾镇林怔在路口的大树背后,双腿生根,没再往前一步。

  入夜后,厝内通堂黄光,蚊虫在绕灯飞行。人怕热,坐得离灯最远,影子斜斜往外泄了满地。李素贞凑近去看女儿的脸。左边比右边肿,但仍不及那双眼,哭一下午如同泡水馒头。

  “还有哪里疼?”

  林白秋轻轻摇头:“没了。”

  “脱衣服给妈看看。”

  林白秋依话照做。李素贞仔细看了一圈,庆幸林敬民还算是人,只打在手臂和腿,没伤到腑脏。她将女儿衬衫拉好,又压低声问:“他没碰过吧?”

  林白秋咬紧牙关,喉咙酸楚地说:“妈……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

  “好了好了,妈相信你。”

  李素贞抚摸女儿头发,皱纹堆砌的眼角渐渐湿润,她又叹气:“但别人不信啊。现在从茶山下来一天不到三斤茶,芒种前别人都去种田种菜,我们家的地被祖上败光了,哪有田可种?你二兄下个月的学费,一家四口填饱肚子,全都要想办法。你爸今日打算跟川伯他们到丰池镇讨个工做,结果,那些话……不说了不说了。”李素贞转念想到大儿子,声音愈发低哑:“你大兄到现在一分钱都没寄回来,人也没消息。”

  “唉,平安就好啦,钱什么的我从来不贪,只要一家人平安顺顺就好。”

  林敬民在堂内抽烟。林夏荣也哭过,双肩一抽一抽的,像嘬饱花蜜后飞不动的蜂,原地振翅,毫无作用。林敬民盯着儿子,开口问:“你妹去上过几次课了?”

  林夏荣肉脸泛白,猛摇着头:“没,没几次的,就今日。”

  “讲老实话!”

  “一个星期她去两日……”

  “你一个星期就五日课,其中两日是劳动,你还敢旷课!”

  林敬民大步走到儿子面前。林夏荣吓得缩成一团,只差钻到木桌底。林敬民恨不得一巴掌打下去,又改为拿脚踢,狠狠踹在儿子的椅腿上。

  “滚去写作业!”

  李素贞从林白秋房间出来,迎面碰上丈夫,不敢言语。她知道林敬民今天这通脾气,有她的原因,她没有立场责备一心想上学的女儿。李素贞拿着林白秋换下的衣服,从堂内闷声走过,被林敬民喊住。

  “嫁进厝里,就是林家的人,你只是名叫李素贞,你不是李家人了。你给我生三个,孩子面前就给你留三分薄面。不要再偷钱偷东西去贴你弟。我们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他从没叫过我一声姐夫!”

  李素贞迈不动腿。室光烘出一身冷热交杂的汗,她斜望着堂上梁柱的层层斗栱,忽然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这几十年来到底身处何方。她捏紧手中衣服,过了好一阵,才颤声开口。

  “秋妹跟顾家的小儿子,你……我,我找个能理事的老嫲,去说一说。我们是女儿,无论事实怎样,这种世道人情里,我们……就是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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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3,癸亥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大雪刚过。

  十八岁的林白秋即将出嫁。

  顾镇林父亲顾建闵在年初患上一场重病。顾镇林没参加高考,林夏荣倒是参加了,出来的成绩等于没参加。顾家不可一日无主,顾镇林接下父亲的茶农工作,担起一切生计。他无法再回避比自己年纪大的男人,学会给他们递卷烟扮客套,初尝成人世界的滋味:熏鼻呛肺。

  没等来李素贞找的媒人,顾镇林在看见林白秋被林敬民下狠手教训那日,自作主张,向父母提出要娶林白秋为妻。

  婚事一开始没谈拢。顾家夫妇生气,母亲陈红芳在家痛诉顾镇林被艳鬼迷眼,娶什么不好要娶个药煲。顾镇林闭耳不听。乔下村的村民委员会虽在1983年中才正式成立,但顾家祖上原有一座山头,符合《乔下村村约》里新增的关于试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条款,不费周折就落回顾镇林手中。他奔忙在乔下村与丰池镇之间,采购茶苗、浇灌器和廉价肥料,种下第一片茶田,也售出第一批茶叶。日照与农作使少年单薄褪去,顾镇林肤色晒深,连心思也深了。家权稳握,父母服软,顾镇林老神定定,知道这桩婚事八九不离十了。

  林家无田,政策红利占不上,林敬民脾气愈发乖戾。林白秋还是随母亲到所有需要采茶女的山头忙碌。她个子不再长高,双颊轻轻瘦下去,骨相玲珑地浮出一张半熟女人脸。林敬民当众驯女这事,立下父威,谁都不能置喙。他打散了林白秋的骨气,事后主动论起婚嫁,交易一样的语气也使林白秋明白:她只能答应顾镇林。顾镇林时常来找她。但他的眼神幽深,像当初在湿地边摇落树雨怔怔望她的时候,让林白秋感到陌生。

  戴云山亘古不动,它包容,也纵容,任由风速、雨量和人心走向无常。

  议婚、验八字、压定、送大定,请期,亲迎,闽南娶妻过“六礼”。顾镇林给林敬民做足面子,连媒人礼都有一只红线扎紧的瘦猪脚,两捆咸面线。在当时要找来这种硬货,必得花大力气。大定是彩礼与聘金。当李素贞看见那对金耳环时,粗糙的手掌猛拍胸口,张嘴半天哎哟哎哟,未语先湿眼。下聘的礼不能全收。林敬民终于开怀地笑,让即将升任“大舅”的林夏荣割下顾镇林带来的瘦排骨、瘦猪脚,再添一串二十斤重的鲜连蕉与一套赠女婿的新衣,由顾镇林带回顾家,此称“压篮底”。围在林家旧厝的亲友将堂内淹成人海。他们从顾镇林的担礼中讨来花包,内馅是冬瓜条与些许花生碎,物资匮乏年代的一口穷香。

  尝了甜,人们才开始讲好话,那些流窜在夏夜的风声渐熄。

  临嫁前一晚,李素贞请来钱老嫲替林白秋挽面。一根白细线,两只枯手,老太婆嘴里叼紧线头,在女儿脸上一通作法,汗毛绞得干干净净。钱老嫲厝内四世同堂,在乔下村当属第一等的好福气。

  她摸了摸林白秋细滑的脸,又笑道:“出生时我看你就一点点大,哎哟,谁都不敢去抱。秋妹啊,生在我们厝里,做女孩,那就是看命好命歹的事。所以还是你妈好呐,财气、福气拢在你身上。她把你抱着疼啊亲啊,你才能顺顺长大,现在要嫁人了,千万不能忘了你妈。”

  林白秋双眼泛红。李素贞听得心脏抽痛,别过脸去拭泪,不敢看女儿。按照规矩,她拿出一个红包和一包白水贡糖,推攘间笑着让钱老嫲收下。待老人走远,李素贞再三确认锁好了门,提一个布袋来到林白秋面前。

  “秋,你听妈说。”

  “这是一盒铁观音。”李素贞脸色平静:“75年出厂,东边织草峰那棵茶王。你外婆不喜欢你爸,临死前偷偷留给我的,现在整个福建都找不到了。前年你小舅又犯错,我都没舍得拿出去帮他顶事。就因为当时没帮你小舅,他记恨我,到现在都觉得我对不起他。那就算是我这个做大姐的欠他吧。”

  “镇林才二十岁,现在在顾家说一不二,又拿得出那样的聘礼,是真看中你。但有胆识的男人……他们心不在厝内。”李素贞声音低下去,不愿说得难听,斟酌再三才开口:“你大兄无声无息,怕是回不来了。家里守着夏荣,以后他娶老婆,你也回不来的。这一盒茶要收好,别让顾家知道,尤其是镇林。万一哪天……你能有个出路,知道没?”

  林白秋听懂了,这是母亲的命。她哭着摇头:“妈,不行,我不能拿,以后你怎么办?”

  李素贞也哭,却狠声道:“拿着!你出了这个家门我就管不了顾家的事。我连一个健康身体都给不了你,没本事让你读书,妈欠你一辈子!”

  鞭炮放三回,迎亲的到了,林白秋从镜前回神。

  一众亲友中她看见掩不住喜色的顾镇林,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请期的日子与时辰落到冬月半夜,比白天出嫁少了些明目张胆的热闹。林白秋慢慢踏出家门。她看见夜色慷慨,山峦深处藏上弦月,在低温中幽现。寒气愈重,穹顶愈高,戴云山不戴云了。林白秋牢记母亲的话,出门后没再回头。

  顾镇林问:“冷吗?”

  林白秋说:“现在不冷。”

  顾镇林轻声笑,凑在她耳边故意打趣:“这条路要走很远,冷也只能忍咯。”

  

  

  

   [JY1]厝,闽南民居的简称。

   [JY2]入厝:新房子乔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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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茶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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