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雨盛,江河渐满。第一造春茶沿山脊落地,脱离根脉,顺着群峰错落的罅隙,朝平原集散。也有越洋的茶,上了船,睡在吃水线下的仓库内,枕着船桅与浮槎的梦,见光醒来,睁眼到了新大陆。
整条广州芳村大道中被高低不平的车流淹没。期间有起伏,是车轮陷入大型货车经年压蚀的道路坑洼,不慎晃了晃车身。有人头在车群低矮处忽现,身后一角驮着纸箱或木柜,觅更宽敞处去。待穿过所有徐徐朝前的车辆,才能看见是开电动车送茶叶的人。
芳村坐落全亚洲最大的茶叶批发市场群,近二十年的开发规划,使茶与一切相关技艺,都在此中扎根繁衍。
顾笙的第一间门店,就在南方茶叶市场北区大门入口附近。她整租上下两层。一楼发货,二楼储藏,二楼还摆放了两个可控温的冷藏冰柜。这里少有超过三层楼高的店铺。品茶是赏脸,没有让客人爬楼梯的道理。车子向路沿泊停,前盖未凉,茶已奉上,图一个鲜香热烫。来客若被这如鳞密布的纵横茶档迷花了眼,寻不着路,顾笙便戏说:你抬头看市场牌坊那只紫砂壶雕塑,壶嘴翘翘,指的方向就是我的店——善流。
一场大雨歇在午后。挨近傍晚,道路残存被舔湿的水色,散作碎镜。日照敷衍起来,室内愈发明亮。来客走了,最后一道茶水结束。一只澄泥烧制的衔币大金蟾,纹路泛光,活灵活现,比起实物只差一声嘹亮的呼喊。它是顾笙的茶宠。顾笙洗净茶具,逐一倒扣晾干,又分别叠进身旁的消毒柜。如今下单全凭手机电脑,线上购茶,线下发货,客人省了脚程,日常来档口喝茶的多数是附近面孔相熟的老板。
她刚刚送走后街专营大红袍的老陈夫妇,店面有儿子儿媳值守,他们成了富贵闲人。离开善流门店,不出十米,迎面也是一对鹤发夫妻,朝菜市场方向去。四人颔首示好,曳着长影分头走远。
收拾完毕,顾笙在店内来回踱步。两侧到顶的落地原木柜,米白色,把纵深拉阔,视觉在此间开扬。柜上嵌透明玻璃,抽屉下藏隐形扶手,闻不到传统古气,一派新式现代风格。玻璃内陈列各类茶品,普洱居多,做茶叶批发的也跟风驶舵,赚热钱。
近几年茶产业资源升级,风投、创投、股权基金和民间资本都盯上了中国民营茶企,要在这个千年老行当里玩革新。顾笙也不例外。她配茶本事了得,正与福建一家集生产、加工、销售和科研于一体的初创企业“山湖”磋商合作事宜。山湖公司计划搭配一款口感丰富的新式铁观音。2013年,安溪铁观音申遗,这一盛事直接推动安溪茶文化的井喷效应,随后涌现大量茶企、批发商与经纪交易平台。
顾笙研发铁观音的初衷,是为了纪念逝去的人。实在挑不出养母江月琼未尝过的好滋味,犹豫间,顾笙拎起茶几右侧的那盒黄山毛峰。
顶级安徽春茶,她花心思备礼,今日却被退了回来。
每逢周一,顾笙要从荔湾区芳村驱车到越秀区六榕寺旁江月琼的住所,和她吃一顿住家晚饭。这是她们母女约定俗成的习惯。江月琼是顾笙的第三个养母。2000年,她带着十五岁的顾笙从香港深水埗的旧劏房[JY1] 中逃走,到广州已有十七个年头。
顾笙还另外开设两间单独品茶的茶室,用以试新茶、送礼品及接待客人。其中一间她只是半个股东。决定打造茶室时,南方茶叶市场规模已发展壮大,临路旺铺全满,顾笙只好往市场内部找一个十字路口的显眼位置。改造装修后,套内面积实打实算二十平米出头,每间分别雇了两名茶艺师打理。她今年三十二岁了。在茶叶行当里摸爬滚打,如今说出顾笙的名字,也算有人听过,知道是善流门店的那位顾老板。茶叶市场里夫妻档众多,家族生意也占半壁江山,像顾笙这种年纪独挑大梁的女商人,实属少有。
档口的防火道闸拉下。人出了巷角,天未全黑,厚盐重油的快餐荤香已覆上茶叶纸皮的干燥,沉沉坠在空气里。这时候赶饭点的多数是市场搬货工人。一天下来,身体空了,水壶与力气透支。衣衫湿了三四回,有雨有汗,他们彼此递烟,很快盖过一切气味。先吃的先走,入夜的货还在等着。
地球拥有了电灯,人类便进化成双栖动物,在黑白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里存活,劳作,凭钞票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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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笙驾车离开。自西往东,茶叶市场在广佛交界,而六榕路却在城芯腹地,说起来远,其实也就一江相隔。广州这块地皮,头脚尖肚皮阔,珠江在它的脐下至窄处挥了一刀,便分出荔湾和越秀两区。顾笙顺着这道大地疤痕,穿过后航道。五月初的珠江,雾气被热度吹薄,视线毫无阻隔,夜幕半垂间也能捕获一线笔直江面。船身随雨季涨高的江水拱至眼下。她想起很久以前,与林白秋生活在福建安溪戴云山脉下的村落,负山面海,却到了要前往香港时才在厦门港第一次真正见到船。
车子进了解放北路,广府特色的骑楼纷纷从地面拔出,人群在廊下拱门穿梭。饭馆在筹备夜市,砧板频频叫唤,刀声渐沸。早餐档下午便熄了炉,店门半敞,靠余香缠住散步小狗的鼻头。天空即将黑尽。夜晚是神佛阖眼后的世界,不再明示人间喜怒。
顾笙仰头一看,云密风停,今夜无月,唯六榕寺花塔独耸高处。
她停车后步入仓前街。作为六榕寺旁兜售佛器、纸钱与祭祀品的一条旧街,傍着六榕寺,在古时候名堂响亮。驻粤八旗清兵的稻谷粮仓,故而取名仓前。如今却被来往六榕寺的善男信女踏穿街巷,心事沉重,连石板也磨得凹凸不平。巷道安静,顾笙还未走到店前,听见一把熟悉女声响起。
“这个男人……不行。”那声音又淡淡定解释:“呐,三白眼,朝天鼻,看谁都像看仇人,谁会跟他做生意?你再看他身材,肩塌手短,穿衣漏风。若在他腰上绑一截红绸,站到六榕街口,就是一块新鲜出炉的太湖奇石。”
最后叹一口气:“比你爸还丑,你中意他什么,贪他长得辟邪吗?”
有人站起身,小腿肚蹬开那张陈旧木椅,瞬间在地砖上划一道惨叫。“你这个潮州婆乸[JY2] ,开口造孽,小心没仔送终!”骂完后女人双拳攥紧,五官气得几乎打起架来,眉目歪斜,一脸杀气。她刚踏下楼梯,瞥见顾笙立在路沿,声音夹狠地说:“里面是个神棍,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女人讲完就跑。顾笙忍住笑,慢步踏入江月琼店里。日间灯歇,店面门口常年大开,能鲸吞整个白昼的光。夜间灯走,从屋里走到石砖街面,能数清墙角有几道缝隙。这里每间铺都大同小异。屋里正中一张红木案,留两张旧椅迎客。两边从左而右分列三层货架,玻璃柜面内清一色镀金、银、铜、陶、石制器具,有佛珠、法器、莲花与忍冬花形状的各类摆件。纸扎品垒在高处,防潮却积尘,柜侧斜倚着一支半秃的杂色鸡毛掸。塑胶质感的香灯、花器、插灯台放在最下层,用透明袋套紧,卖不掉又舍不得扔,偶尔搭配其他物件折价出售。红木案边是一排唱佛机。这是热销爆款,如同九〇年代的call机,便携轻巧,随时随地召唤佛祖。
顾笙开口打招呼:“琼妈。”
江月琼侧过头去看顾笙。她坐在案后,摇一把自制手工团扇,上绣团簇红木棉,翠绿不见,来回挥动间有檀香四溢。红木棉是广州市花,花开无叶,可入药做膳。年近七十,皱纹早已随身体轮廓绵延,江月琼颅顶却一片青黑,两鬓新长的根发浮了银白,被她妥善夹好,藏在耳后。顾笙知道这个养母还不想认老。
江月琼眼带笑意,语气佯装不满:“现在才来?汤都冻了,对身体无益。”
顾笙也笑:“这个点,全广州的住家饭才刚下锅呢,来得早怕碍着你做生意。”
“我实话实说,分文不取,只是人家不爱听。”江月琼放下团扇:“洗手开饭。”
她起身掀开侧门垂下的珠帘进了内间。顾笙也跟上前去,抬眼便见墙中央装嵌的神台,供着一块缺角的无字神主牌。木牌老旧,贡品却新鲜,连掉落的香灰都被一一拭净。顾笙见怪不怪。视线低下来,一厅一厨的小隔间,面前方桌列着三菜一汤,备好两双碗筷。白色瓦煲底烧出黧黑火痕,筷头大小的盖孔冒着一缕渺雾,顾笙嗅出河鲜味,是煎香后入汤的鲫鱼。五月水热,鲫鱼抢食,正是它们膘肥体壮的时候。
饭菜温度刚好。顾笙吃出额心薄汗,又添了第三碗鱼汤。江月琼见顾笙只顾埋头牛饮,念叨着:多吃点肉,瘦成这样,打台风时第一个吹走你。顾笙抬头去看养母。室内是暖黄灯,从四面八方贴上来,紧紧拥着江月琼,她周身的尖酸锋利顿时软了。
饭毕,顾笙坐在一旁的双人沙发,静静看江月琼点起三支细香。她微弯着腰,又闭紧眼,五官往下耷落,原本偏薄的双唇盖成一条细线。待心声倾诉完毕,她才掀开眼皮,将细香插入香炉。江月琼比刚来广州时瘦了很多。去年那场手术,元气大伤,像抽走她半副魂魄,卧床休养许久。现在瘦得眉骨突显,睁眼时顽强地扯高整张脸,一如顾笙初见的模样:不好惹。
江月琼转身,看着顾笙:“凤宁有消息了吗?”
顾笙摇头:“还没有。”
江月琼听见这三个字,难免觉得沮丧:“现在谁都有电话有网络,找个人还这么难?”
“从中国找去美国,律师还要关系托关系,当然不容易。”
江月琼皱紧眉头,担忧顾笙还记恨前事,没有用心去寻故人。她低下声来:“阿笙,我跟你不同,我已经是一只脚踏入阎罗殿的人,大半生恩怨,算来算去都算不清,所以算了。但你好歹也叫她一声宁妈,她当白秋是亲姐一样,养过你,也疼惜过你……”
“琼妈——”顾笙打断江月琼,耐心解释:“我和你一样,都想快点找到她。但大海捞针,找一个离开这么多年的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再等等。”
江月琼双肩卸掉力气,不再争辩,自顾自坐下。顾笙在她身旁,熟练地洗杯,冲茶。她的手背干净,就这样看,谁能想到翻过来的掌心指腹会长满泛白的硬茧。她这个养女能吃别人吃不下的苦头。念及此,江月琼心头一酸,刚刚的质问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从福建到香港,又从香港到广州,顾笙不拜神佛,辛酸自知。从古至今,闽南人一身豪胆,敢往海洋深处觅食,风浪中留一个全须全尾,不得不信是万物有灵。走到今夜母女二人能坐在这幢石砖雕砌的旧时风物里,啖一口好茶,已是上天的偏袒与开恩,还记恨什么?
江月琼开口问:“今天是什么茶?”
“特级黄山毛峰,带来孝敬你的。”
江月琼拿起那盒茶叶,掂了掂重量,又从一旁矮柜中翻出老花镜,戴上后捧高茶盒在灯下艰涩阅读。她问:“字体印得龙飞凤舞,包装盒比茶叶还重,不便宜吧?”
顾笙没回答。她轻捏茶盖,拂去水沫,第一泡茶倒净后再加入沸水。特级黄山毛峰形似雀舌,色似象牙,冲泡后叶底舒展,肥壮均匀。她将公道杯里的茶汤斟至茶杯,再把空了的公道杯递到江月琼面前,“你闻一下,挂杯留香,是好东西。”
江月琼把脸凑近。年纪大机器坏,五官知觉迟钝,她嗅半天也嗅不出来龙去脉。“唉,你明知我学不懂茶,这么贵还拿来给我喝,浪费。”
“给你又怎叫浪费?这盒我特意选来送人,结果退回来了。”
“白捡的好货都不要,是哪位不开眼的老板?”
顾笙静了好一阵,才说:“顾朗。”
江月琼细品这个名字,似在哪里听过。几秒后,她忽地睁大眼,匆匆剥下鼻梁的老花镜与顾笙对视。
“你,你那个死鬼老爸的二奶仔[JY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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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茶叶市场有人放出风声:一盒四十年的珍稀铁观音藏茶在找有实力的买家,价高者得。陈年铁观音不好找。八〇年代,沿海率先从计划经济中脱胎,人们迫切挣脱生活水平低下的困窘。群山耸立的福建闽南,茶人穷怕了,带着全境至盛的绿茶、乌龙茶与种茶品茶的技艺出走,陆路往广东,水路下南洋。茶叶有了新旧碰撞,便携的、成本低的、易储藏塑形的,更快谋得生存空间。福建人随茶叶走出两条停不下来的腿脚与另一根舌头,逐渐通晓邻省方言,还精于英文讲价。三十载过,主流翻了个脸,对包装、储藏以及种植水土的高要求,使铁观音市场逐渐缩减。明明是异域求生,他们却管这叫工业化发展,旨在优胜劣汰。人与茶叶不过是时代机器里的一枚螺丝钉。
铁观音质地娇矜,在动荡漂泊中很难长久保存。但物以稀为贵。四十年的铁观音,藏品级别,这个消息无疑是在茶叶市场里热油烹水。
顾笙从不参与藏茶竞价。她是在同行苏老板处得知这个消息的。原本只是听闲话,却在苏老板念叨那句“这次的代理人很年轻,叫谢朗,听说是个马来西亚华人”,顾笙忽然上心了。名字叫朗的人很多。但姓谢,马来西亚华人,标的物偏偏是一盒陈年铁观音,前尘往事在顾笙脑里如山倾海覆。她因此失眠。凌晨四点不敢轻易睁眼,她怕落泪,一落无穷,明日肯定见不了客。
苏老板说:这人要找大藏家,我这种体量的茶店入不了他眼。苏老板与两个亲哥在茶叶市场有三间茶档,专营潮州凤凰单丛,每一间都比顾笙的门店大。这种话若不是自谦,那便是对方眼高于顶。顾笙又问了些档主,都没有谢朗的联系方式,最后不得不去找孙浩这个“市场通”。顾笙与江月琼初到广州时投靠过孙浩。寄人篱下,亲缘疏远,那是一段不值得细细追忆的日子。
1994年,年过三十五的孙浩仍是个孤家寡人。他从福建随亲戚到粤,漂泊至茶叶市场扎根一个流动摊位,主要售卖散装安溪铁观音和潮州炒茶。他生得瘦小,声量却震人,踩过茶叶市场的每一块砖,沿街叫卖向来不胆怯。街道管事的对他有意见,收下孙浩从福建建阳带来的建盏斗笠碗后,把对孙浩的意见也一并收下。后来街铺易手,孙浩租到人人争抢的位置,同年便娶了老婆,双喜临门。
顾笙带着礼来。高跟鞋踏过两级楼梯,叩得颇响,视线上移,碰见她的一双杏眼。眼仁似蘸了浓墨,通透明亮,看着人时是一束光,有来意与去向。她不再是十七年前站在孙浩档口楼梯下那个茫然的布鞋少女。进门先叫人,顾笙一声中气十足的“孙老板”,让听惯她叫“孙叔”的孙浩愣怔几秒,反应过来才高声说着:稀客啊,快坐。
时间在这里搁浅,店还是老模样。靠墙的红棕木柜,当年只造了两层,如今依旧触不到顶。柜面浮雕游鱼与莲蓬,工艺在细节处粗糙。鱼眼不活,叶脉生硬,胜在质地敦实,求一个古色古香的氛围。吃着临街优势的红利,孙浩算盘打得紧:只要世间尚有人饮茶,这爿旧店能哺育到他的第三代,足矣。
一盒茶礼放到茶几面上。茶几旁侧是一对童子茶宠,头身俱黑,小腹滚圆,长年累月被茶水淋得通体泽润。孙浩手上功夫没停。他扬手放杯,视线扫过顾笙带来的茶:清明后的开化龙顶。这茶生在浙江地势高峻之处,云雾作伴,芽叶如朵,观赏与品尝双管齐下。顾笙有求于人,出手毫不吝啬。孙浩移开眼,捏紧白瓷杯斟出色泽醇厚的熟普。眼镜在鼻头滑下一截,他抬指轻扶回原处,瞬间腰也坐正了,似是摆好阵势,才扬高眉头去审视愈发气派的顾笙。
“顾老板,近来生意如何?好久没见你来吃茶了,还知道我这破庙的门朝哪边开吗?”
顾笙也不反驳,只是温声解释:做普洱的一年四季没个闲时,她不好上门打搅。孙浩专营普洱。庸碌半生被茶汤与奔波浇出一个弱胃,如今他喝茶喝到顶了,舌根只贪熟普那份厚实温润。同在茶叶市场打拼,顾笙与孙浩,除了起初那几年有交集,之后几乎一年碰不到一次。上一回实在避不开,窄道相逢,孙浩双手背到身后,如桩定在路沿。待顾笙走近先开口打招呼,他才轻点头回应。
孙浩端着长辈姿态,讲没几句话,又开始感叹现在茶叶市场都是年轻人在搞花样。他自嘲落伍,再也跟不上。
“现在时兴云南茶。老树螃蟹脚不好找,你能在云南挖到靓货,看来挣了不少。”
这话顾笙听得一怔。螃蟹脚价高,不算主流茶种,她自己进货不多。拢共送过几趟熟人,也不知是谁兜转到孙浩嘴里,竟让他尝出另一番酸味。顾笙拿起茶杯啖下熟普,依然是那个语气。
“我记得你胃不好,又容易上牙火。老茶树偏寒凉,能败热但也削胃,还是少喝些。”
孙浩夹起空杯,又瞄了眼那盒开化龙顶,目光滑过顾笙左腕那只锃亮的手表。龙顶茶性温消口炎。他忆起初见时的顾笙,从大都会香港来广州,穿衣打扮竟比自家老婆还寡淡,手腕缠着一圈素色发绳。如今这个晚辈终于混出头了,也摁得住心性,挑不出差错。孙浩摸了一把自己紧起的眉头,把心绪抹平,又斟下一道茶水。
“就是上次在苏老板那吃了潮州无米粿,包韭菜嘛,我牙肉疼他才煮了两杯螃蟹脚。”
顾笙了然,问道:“孙叔如今也要挂眼镜了?”
“这几年老得快,写单像鬼画符,阿清带我去配了一副。”
“清弟还没毕业?”
“还要读呐,本科毕业不够,考了研究生。”孙浩摇着头,嘴角却在笑:“读那么多书没半点用处,只花钱不挣钱。前几天他还问起你近况。我说你要是学到你笙姐五成本事,我就不操心咯。”
孙玉清是孙浩独子。孙浩外形在婚配市场不占优势,当时家底也穷,年过四十才娶妻,生下一个儿子后求遍名山大寺也再无所出。半文盲的孙浩是浅滩养蛟龙,得了个光宗耀祖的宝贝。
“清弟听话行孝,我还要跟他学呢。”顾笙见状,决定单刀直入:“孙叔,我来找你,是想托你帮我认识一个人。”
孙浩拿起茶杯,笑问:“这个市场还有你认识不了的人?”
“最近马来西亚那个找铁观音买家的华侨,叫谢朗。你比我熟悉市场里的老藏家,你应该知道。”
孙浩手中的茶还未送到嘴边,凝在半空。他的目光再次游到那盒开化龙顶。犹豫数秒,他直接放下茶杯,双手停在膝上,半个身体隔着茶几往前倾去。
“妹仔,那不是我们玩得起的价位。我知道你从来不碰这些。听叔一句劝,无缘无故不要去认识那些人。”
顾笙语气笃定:“我就是想要他那盒铁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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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朗这人不好找。
孙浩以交情换交情,替顾笙打听到谢朗的微信名片,添加好友等了他三天才肯通过。顾笙脾气磨平,终于约到见面机会。谢朗在茶叶市场租了个品茶室,面积不大,由他亲自坐镇。孙浩打听几番,连谢朗背景也一并告知顾笙:父母都姓谢,也是老福建人了,在马来西亚做橡胶生意。两年前从马来西亚回中国,落地福建安溪,收购一间体量普通的加工茶厂,主要替大品牌茶商进行鲜茶炒制加工与配比出厂。他只是代理人,背后成谜。
谢朗在微信里说:只有十分钟时间。
早上九点,天被捅了个窟窿,人在水中鞋作舟。豪雨从井盖缝隙漏出,像地底深处煮了一锅忘记熄火的老汤,洒得到处都是。搬运工人窃得空闲,下大雨的早班无人出货。他们三三两两倚在街铺外展的遮雨棚下,往日大剌剌的外八字步收紧,怕湿了要捂一天的脚。身侧水壶装着自己买来的散装茶,一斤几十元,浓烈提神,但不算佳饮。待这场雨过,他们要开始去搬更贵的茶。
顾笙从这群人面前快步赶路,始终来晚了。谢朗的茶室临路镶一面落地玻璃,此刻却掩下半截白色百叶窗,让人摸不清里面状况。顾笙刚推开茶室大门,谢朗急匆匆架好墨镜站起,把运动外套挽在手臂,没拿茶几旁的雨伞。龙舟水像珠江倒灌,他竟然一身轻装。
看见来人,谢朗迈步动作停下,又立即看手表。
“是顾老板吗?你迟到了。”
“抱歉,今天的雨太大了。”
谢朗摘下墨镜,才看清顾笙裙下两条小腿上胡乱爬着的雨珠,目光拂过大门玻璃,街外空无一人。顾笙也审视他。马来西亚日照猛烈,谢朗身材挺拔,像光合作用下的高大棕榈,肤色烤得深沉,眉目不知遗传了谁。顾笙对顾镇林毫无印象。但她记得谢丽蓉,黯淡脸上一双瘦颧,皮薄骨恶,谢朗也不像她。顾笙讨厌谢丽蓉,如今再见到顾朗,母子连心,一样招她恨。
“谢老板急着出门?”
“我要赶去肇庆。”谢朗强调,“约了个贵客,打高尔夫球。”
顾笙微微低下眼。生意场上拿金钱给人定价,她见惯了,只是见不惯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很快抬起眼,直接把手中茶盒放在座椅,摆明赖着不走。
“我就耽误你几分钟而已。你看我下大雨都来了,给我几句话的时间也不过分吧。”
谢朗沉默数秒,只好说:“请坐。”
他的表情与室光相融,鼻梁在脸庞分出左右明暗,这两个字讲得违心。二人在茶几旁落座,雨声隔绝门外,顾笙才听见自己一路上紧张的心跳。室内陷入沉默。顾笙是客,但大雨登门,这个客字镶不了金边,主人不愿沏茶。她快速环视茶室一周。边柜列着茶盒,都是响当当的名茶。从江南至江北,神州大地上红壤过渡至棕壤,再接入黄壤,地域囊括大部分市面流行的顶级茶种。谢朗似乎什么都想做。柜脚深处压了几袋吸附气味的炭包。顾笙回过头,视线在茶几缝隙巡逻,没泡过几回茶,干净如新。他进驻得很匆忙。
一个看似不太懂行的人手握一盒价格昂贵的陈年铁观音,这事真怪,真稀奇。
顾笙先开口,盘道家常:“听说谢老板从小在大马长大?”
谢朗看了顾笙一眼:“大马?这是香港人的叫法。顾老板……不像香港人。”
“我在香港生活过一段时间。”
“哦,我父母都是马来西亚华人,我在那长大的,那边倒有不少香港人。”
“你没在香港待过?”
谢朗再看了顾笙一眼,双手交握在腹前,人往椅背深处贴紧。
“没有,我对那个地方不感兴趣。”
顾笙的心忽然静下来。近三十年过去,他左手虎口的印记已是一道死白的疤,夹在拇指与食指根深处,是顾笙咬的。他确实是顾朗。谢丽蓉把林白秋的一世寄托偷了,又让儿子改姓,称他人为父亲。所有不堪都留在香港。谢朗恐怕连生父顾镇林都没了记忆,更何况她这个与顾镇林毫无相似之处的姐姐。他不再是顾朗了。茶叶市场并非人人本分,藏茶竞价更是水深似海。谢朗茶室里每个放在显眼处的茶盒,到底是实是虚,装的何方神圣,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老板手头那盒陈年铁观音,买家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我只是替人代理,你有兴趣?”
“我想尝样茶。”
谢朗没有专注顾笙,视线来回折返,似在确认门外雨势。顾笙不得不实话直说。谢朗转过头与顾笙对视。她表情坦然,逐客令下了三四道,还在装听不懂。
“茶不在我这里。要尝样茶,顾老板按照市场规矩走竞价就行。”
顾笙笑了:“你们竞价门槛太高。”
谢朗也笑:“那不是我们的问题,它就值这个价。吴康全博士做的品鉴,你也知道,他是业内水平最高的品茶专家了。”
实话难听。但听见值钱,林白秋抱憾的模样又再浮现,顾笙坐不住了。再值钱那也是她养母的遗物,与谢姓母子何干?屋外的雨不是雨,是一千道风,在来路上吹得顾笙眼皮发酸。
她提出要看茶叶品相,哪怕只是照片。
谢朗拿起手机。屏幕发亮,硕大的时间跃然眼前。顾笙瞄见,知道他在提醒什么,连半点耐心都不愿施予她。谢朗在相册里快速翻找,点开图片,递到顾笙面前:就是这一盒。
安溪铁观音,七泡余香,名震海外。茶农魏饮梦见观音大士赐茶,寻得山崖边一株兰香茶树,茶重如铁。上天有好生之德,施惠因山贫瘠的闽南,从此铁观音在福建戴云山脉孕育绵延。巍峨高旷,出云吐雾,顾笙在戴云山脉的山风里学会行走,被林白秋悉心照料长大。林白秋就是顾笙生命中的铁观音。谢朗这盒茶,品相优良,铁观音经典的砂绿白霜蜻蜓头。要秋分后成熟新梢上的二三叶,才能炒制出这样肥硕圆整的条索。顾笙表情未起波澜。直到翻看至茶盒封面,她握了握拳,似是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铁观音惧湿,怕热。林白秋视这盒茶如性命。离开安溪时,这一斤茶用干燥玻璃罐拧封,又拆了茶厂打包装的油封纸,叠金宝似的折角、黏贴,把它塑得密实。到了香港,物资比福建花哨先进,林白秋也入乡随俗,到卖散茶批发的商人店里为茶叶换了盒装,抽真空放置。谢朗连茶盒都未换。上世纪九十年代粗制滥造的艺术字体,绿底红边,浮夸做作,比如今的包装丑千百倍。
但它货真价实。
连顾笙当年贪玩在茶封潦草描下的一个“秋”字都清晰可见。
谢朗不等顾笙动作,直接把手机抽回。顾笙无法从回忆中抽离。她想讲的话太多,分不清主次前后,全堵在喉咙,哑声了。
“顾老板在这一行也挺多年了吧?茶叶好坏,懂行的看几眼就能看出来。”
顾笙吐一口长气,低声说:“懂行的没一个敢拿眼睛鉴藏茶,况且照片可以修。”
谢朗听罢,只是耸肩。他并不在乎顾笙的评价。天际乌云瘦了,瘦成没有形状的苍白,雨势进入高潮。风转了个向,无垠水珠纷纷打在茶室的落地玻璃,噼啪作响,把一屋诡谲击穿。顾笙来时淋了些雨,这会儿面色惨然。谢朗用遥控关掉空调,拿起茶几旁的雨伞。
“顾老板,我真的赶时间走。”
顾笙僵硬地点头。人在茶室门口,旁边黑色轿车轮廓灯眨了一圈,顾笙仍未反应过来。谢朗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你站在这里我怎么锁门?顾笙吓得往旁侧缩肩,猛地仰头,视线不设防地撞进谢朗眼里。再见故人,这样匆匆一瞥,她什么情绪都没收住。
有怨有恨,无尽哀愁,重重掷在谢朗面前,他也被顾笙吓到。往后退出半步,他推开大门进入,几秒后折回来,把顾笙放在座位的那盒顶级黄山毛峰递出。
“其实我听过顾老板名字,能在茶叶市场混出名堂不是一件易事。但这盒铁观音轮不到我来作主,今日辛苦你了,请回吧。”谢朗目光落在雨里,又说:“这么大雨,还是叫你家人来接你安全些。”
谢朗车尾很快消失在路口。
顾笙将茶叶抱在怀内,泪似雨下,忽然不知该如何回去。
[JY1]劏房:香港的自制廉价出租房,由业主自行改造的隔间,环境逼仄,租客复杂。
[JY2]婆乸:粤语,指已婚已育年纪偏大的妇女
[JY3]粤语,指情妇所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