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看世界,江河是银龙,汪洋是一块蓝色的飞毡,想象大过天。小孩也能看穿世界。她们眼中有本真,观摩太阳笔直地上落,所有话语不含隐意。顾笙晓得死就是死。父亲肉身化作一抔土和几根惨惨白骨,她知道母亲为此饮泣,但她不伤心。金雨失踪,她却哭过两回。
顾笙心想,金雨姐姐死了。
她跟随母亲从兴胜大楼搬走。母亲话不多,认真打包一切,像在制作器物标本。母亲脸色不怎么好。她到香港后,颅顶长出好些白发,晨起梳理时看见,总叹着气拔掉。风济堂的川伯伯满头通白,却没见他沮丧过。傍晚启程,霞光幕天。顾笙伏在行囊上,遥望委曲远去的马路和楼宇,所谓的家缩得似一个逗号大小的点。顾厝、尾房甚至那艘从厦门港驶离的货船,她待过,又陆续与它们挥别。家也死了。
母亲不再提起金雨。
一泊一走,港口是世界驿站,物资比国库丰饶。荃湾背山临海,织制品放在港口沿岸,予船只和各国来客任取。听说港府计划兴建青马大桥,合龙通车后从荃湾直入离岛区,人和货物能在新机场齐飞。纺织公司有商机,大刀阔斧扩招,人群像流水一样进入厂区。做走鬼也有商机。十月中旬,林白秋母女搬进聚利工业中心附近的一幢旧居民楼。单体建筑,五楼天台搭建三个单位,她择了中间的单间。朝向西斜,两面夹墙至少能挡一挡午后烈阳的喷热。
顾笙洗净手,日上云头,万物垂下等比例的影。她坐在桌边吃生滚猪杂粥。猪膶切片,猪腰剞刀,剪两截掏净消化液的粉肠,用熬好的热粥猛火快煮。米粒开过花,花败则糜,粥和水最终相融,猪杂沾米香,湿滑爽脆。下水比海鲜价廉。搬家后林白秋添了厨具,三餐自理,她摸清街市位置一大早带着顾笙买菜。见指头大小的蚵仔标榜明码实价不打折,她问顾笙要吃猪杂粥吗?顾笙肚皮贴腰,吃什么都情愿。午餐也是猪杂粥。怕女儿觉得味寡,林白秋用热锅烘了紫菜,撕成块状,蘸豉油,有海风的咸鲜气。
午后顾笙入睡,林白秋开始自己的工作。头半个月摆摊手忙脚乱,走鬼地点摸了三四条街,才摸清工人换班时间和人流去向的坐标。林白秋推着车还要顾及四处好奇的女儿,回家躺下发现腰眼酸麻,双腿浮肿。幸好李奇川第二日得空来帮忙。他年纪大,通晓药理又懂调整定价计算,叫卖不害臊,还鼓动顾笙替脸皮薄的母亲唤客。一老一小在街尾唱和,像一幕滑稽风景。李奇川第四次来帮忙时,林白秋脸红着劝他回去,开玩笑说自己真的付不起李医师工钱。李奇川没有勉强。他好心而已,没想过一个大男人为孤儿寡母守摊会惹闲话。有来喝茶的,就有来看戏的,顾笙学着工人回家问母亲什么叫“便宜老爹”,林白秋不得不避嫌。
她换上更轻软的鞋袜,粗线密织的劳作手套,与一罐防皲裂的凡士林。林白秋从未试过讲这么多话,广东话,普通话,遇着口音熟悉的同乡她还讲闽南话,多问一声“吃了没”,再递上一杯例牌的茶。她没时间追忆过去。光是应付工人口味,调整药茶比例,每日点算收入和余款,林白秋已经劳心劳力。再挣两个月,春节来临,她决定给母亲李素贞捎去凭自己本事赚来的第一件香港年货。
广东话管命运叫做“命水”。命如水,有千变万化的形态,不论好坏。人要续命,就要把自己活成一片海,接纳所有不测的风云。林白秋想通了。熬吧,默默将时间熬过去,终有一日,风息浪静。
茯苓、山药、沙参用冷水浸泡,再与枸杞、山楂、桑叶、红枣分类同煮,水沸择茶。茶叶比中药娇气,不能长浸,怕苦涩缠舌。立冬时节,林白秋拣选玉桂、玫瑰、茉莉做茶水打底,醇厚口感靠熟普吊味。普洱是全发酵茶,添色添香,总是出彩的。林白秋将晚餐的四个牛肉粉丝包蒸熟装入不锈钢饭盒。顾笙醒来,屋里弥漫斜阳燥热和煮过的水汽,她额发微湿。林白秋叫她自己穿衣,临出门前又翻出一件长袖外套,帮女儿扣紧纽扣。北风起,她们要在济洋成衣厂外面的街巷摆至少六个钟的走鬼摊。
人在微时,身体康健最值钱。
————————————
————————————
顾笙问:“你这里为什么没头发?”
她边讲边指徐永灏的头顶。从前她问过林白秋,林白秋不答,只叫女儿别到外面乱说,会很尴尬。顾笙又问,什么是尴尬。
林白秋解释,你讲完别人不讲,那就是尴尬。
徐永灏瞪大眼,舌头在齿夹乱顶,哼出一抹火气。护士张姑娘在旁边听完居然没有笑。往常她只要哈哈大笑,再打趣几句,气氛转变,没人会提起这是谁开的话题。徐永灏看她不发一言地走开。
顾笙说:“你是不是尴尬了?”
徐永灏气得边写边大声报药方,支气管发炎,他警告林白秋不想死的话就必须按时服药和复诊。1989年12月,寒流比圣诞节早到。北风生生打了海面几个巴掌,浪惊惧,推波助澜拱出一条北风上岸的路径。北风继续搜刮全城,红锈窗框连夜震颤。市中心高楼扎地耸天,四平八稳,北风兜头撞不破,旋即穿堂去。林白秋心悸毛病频发,咳嗽渐愈又吃十字路口的冷风转坏,拖拖拉拉入了冬,来找徐永灏想办法。她捂着女儿的嘴,小声嘀咕:“你乖一点。”顾笙不想乖。她挣开母亲,往诊所洗手间方向跑走。林白秋起身要追,徐永灏却喊她先打针,说后门锁了,顾笙出不去。
针水凉,针头更凉,最凉的是酒精棉球。
林白秋吸了三口短气,咬牙忍过一次屁股针。张姑娘说,去取药吧。不锈钢钵轻响,酒精收起,林白秋闻着货架陈列的药与药盒味,竟觉得熟悉。来港数月,连徐永灏都知道顾笙全名,不再喊她妹妹仔。
“这里的药呢?”张姑娘忽然发话。
林白秋转头,见她慌里慌张,问道:“什么药?”
“临期药,我这两天全部整理出来,就放在底下的纸箱里,都不见了!”
她翻箱倒柜一轮,又猛地冲出去,步伐自带方向感,说明她有怀疑的对象。林白秋环视诊所库房。斗室兼具储存和打针的功用,三排贴墙货架码齐药品,白墙白灯,不设窗户。这里没有日影移动,时间失去标尺,其实很折磨病人。林白秋打过几次针,感觉像受刑,总问好了吗行了吗。张姑娘说这针要慢慢打。墨绿色行军床折叠竖起,不知平时供给谁用。木桌傍木凳,一高一低有落差,各自形单吊影,像徐医生和张姑娘。
张姑娘全名不明,英文名叫桑妮,只有徐永灏这样称呼她。别人这样叫,她会恼火。街坊要找她打针,怕屁股不保只敢暗地里笑话:母老虎宜驯不宜娶,徐永灏治人也治兽。林白秋走出去,见江月琼站在张姑娘对面,拿无奈的表情对峙。顾笙从她们身后跑来,抱紧母亲大腿,低声问可以走了吗。
“是不是你偷拿药?”
“我没有。”
“你明知道我今天做完就不做了,怎么,想趁我走就把药品遗失的责任全推我身上?那么多贵价临期货都在,你会当看不见?”
“你这话说得……我又不学医,怎知道哪些贵哪些便宜?”
“诊所只有我和你,你装什么!”
江月琼听见这话,倒也坦然,说:“那你搜吧。”
张姑娘立即上手,把江月琼周身摸一圈,又要求翻找她每日随身携带的布包。徐永灏跑来制止,说凡事讲人权,遗失药品该打电话报警。他也上手,拉着张姑娘低声邀她今晚赏月西餐。男人的手被瞬间挣开。张姑娘冷笑道:“我早就睡醒了,徐医生你还在发梦呢。”她当面历数旧账,痛陈自己白白付出换不来一个名分:五年前替他照顾过瘫痪在床的老母亲,三年前又为了续行医牌照帮他跑遍半个香港,终日无休八号风球她都坐镇上班换他安心,一年前喝醉酒那次更是——
徐永灏大声喊停。他眼底发红,脸却是青的,私密事摆上台面任谁都觉得尴尬。话锋一转,他质问张姑娘身为护士有没有做好本分,多年来那些没进圣林药房的临期药,去向不明,他也保留追究她盗窃的权利。徐永灏不认账还撕破脸皮,张姑娘更气愤,只顾用秽语问候他全家,大有干一架的态势。
江月琼抱臂站定,看这对卧龙雏凤骂得口水分溅。
港岛轶事甚多。林白秋还惦记下午出摊,无心听八卦。这些坊间艳情,不消三日就会被街尾采花贼偷底裤的腥臊事掩盖过去。林白秋连忙牵着顾笙离开。甫一出门,女儿朝风济堂方向去,小步迈得匆匆。
李奇川目不斜视,捻指拨打算盘,满室噼啪脆响,就是不见人声。诊所林立的九龙城,李奇川没有医生资源穿针引线,生意比同行冷清些。他抬头,见是熟人,继续手上活计。
“你先坐,等我算完这一笔数。”
“近来很忙?连茶都没时间冲。”
“冲茶你比我熟手,我又何必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就等你来呢。”李奇川补充:“楼上有个小男孩,先天癫痫,入冬之后发病更厉害。家中还有两个弟妹,父母给不出大钱治病,就来找我要临期药。我总要算一个合适的价钱给他们。”
“你是菩萨心肠。”
“所以活该穷一世咯。”
顾笙忽然跑到柜台,把小背包卸下,拉开拉链,掏出一袋红蓝黄绿的药丸。
林白秋惊讶:“你从哪里拿的?”
顾笙答:“阿姨放我背包,让我拿给川伯伯。”
李奇川与林白秋对视。他诧异,她也诧异,江月琼竟然找顾笙走这一趟?下一秒,事主直接找上门来。江月琼大步踏入风济堂,看见柜台那堆药,冲顾笙笑了。林白秋母女见过她很多回,头总是半低着,跟谁都讲不到三句话。比起人类她似乎更喜欢与地砖、墙角、桌底、清洁剂打交道。她竟然会笑。李奇川也瞠目,相识数载,她这个崭新七彩的笑容,竟是为一个小孩。
“药都在这里了,差点被张姑娘发现。”江月琼说完,掌心摊出两颗白纸包裹的猪油糖,又冲顾笙笑:“真聪明,一点都没穿帮,奖励你的。”
林白秋反应过来,将顾笙护到身后,说:“你让我女儿帮你偷东西?”
“偷?这些药我不拿,张姑娘要不扔掉要不卖给其他药房,开更高的价。你怎么不说她偷东西?”
“她是护士,本来就有处理药品的权利。”
江月琼翻了个白眼,不想听废话,说:“行吧,你要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你女儿帮我做‘脚’走这趟,你开个价,我给你一点脚程费。”
林白秋摇头,把柜台的药重新扫进小背包,说:“我要去徐医生那里揭发你,他说了拿药出来算盗窃。”
“不行!”
江月琼急了。两个人四只手,把持一个防水布材质的双肩小背包。那是林白秋买来装散钞钥匙的。顾笙中意,便一直让她背着。李奇川急忙从柜台钻出来。他先扯开江月琼,生怕踩到散落地面的药丸,两脚又跳又抻。顾笙像看见那回金雨带她和母亲去看过的“的士高”,人体通电,男男女女舞得撼动地壳。她在一旁吃吃地笑。
李奇川大叫:“都冷静点!”
林白秋抢回背包,与李奇川身后的江月琼互瞪大小眼。李奇川又说:“让我来解释,行不行?”这话分明是对江月琼讲。林白秋瞬间明白:这是一双熟稔好友。江月琼喘匀气,没答肯或不肯,抛下一句“我去开工”,脚步生风地走远。她知道李奇川会摆平。日头西沉,度影就知道时间迫切,她刨两口隔夜饭便赶赴荃湾,宝龙工业大厦十一楼B座的汇友纱线公司办公室正等着兼职阿姨搞卫生。逢礼拜三、五、日去一趟,不足二千呎的面积,十个格仔间,两个钟内搞完。她拿的是时薪。八点前赶回徐永灏诊所,库房的医用废料刚好填满垃圾桶,她仍有时间叹一只宵夜菠萝包。
林白秋无心品茶,细细给女儿讲道理,以后不能再犯这种傻。顾笙一味点头应是。李奇川客气奉上例牌的揭阳炒仔,笑道:“茶药同源,苦也有益。”见林白秋没动手,他说:“她性情孤僻些,与你不同,其实都是好心。”
“风济堂的临期药都是月琼找来的。我收她的药,低于市价卖出去,对我和病人来说是双赢。徐永灏医术好病患多,日日开方,但他做的是生意不是慈善。你没这些药,你算一算要多给多少钱来治病?省下的都是口粮,关乎人命的。”
林白秋说:“那也不该偷。”
“本来就要处理掉,也不算偷。况且临期药只有穷人会要,帮帮忙而已。”
“她利用我女儿。”
“当时她是不是没机会向你解释?张姑娘你认识,脾气一点就着,月琼向来不与她争。不过我也理解张姑娘,若换作我天天上班全年无休,为一个男人白费几年青春,我的脾气也不会好。”
林白秋知道李奇川有心袒护,偏头不言语。
李奇川当没看到,又说:“感情嘛,讲一个愿打愿挨,旁人勿论。”
林白秋望着风济堂唯一的植物:绿釉盆插假青松。针叶是塑料造的,绿油油很失真,横枝胡乱挂着平安符与纸扎红灯笼,不伦不类。李奇川没钱装点门面。她也没钱,所以第一次看医生便听信江月琼的话,来这处找便宜药。兜兜转转,她得了人家的益处,怎能放下碗便骂娘。
“说到底,我还欠她人情了。”林白秋叹气:“行吧,我先走。”
李奇川喊住她:“药还没拿呢,再给你一包川贝,炖贡梨喝。出摊卖货要有中气,你这声线都哑了,润一润吧。”林白秋没拒绝。李奇川开柜称药,又絮絮念叨:“白秋,别觉得我偏帮月琼,我也一直当你是朋友。”
“那当她是什么?”
这话问出些风趣味。李奇川只是笑,不接话茬:“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造化。你摆摊卖茶,也是月琼向我支的招,我顺水推舟赚你几钱药费而已。”
林白秋先是怔忡,又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想帮你。”
“我跟她非亲非故。”
“我跟你也非亲非故,怎么你就信我不信她?”李奇川说:“退一万步讲,她帮了你,以后说不定人情换人情,就当多条路不好吗?你们都不容易,何必彼此为难。”
“我能有什么人情给她?”
“别去徐永灏那里揭发她。”
林白秋沉默。行和不行,她不给准信,无声叫停所有探问。李奇川识趣闭嘴。林白秋有倔劲。她识字懂茶,心眼实打实。第一次做生意有人多给五元,她追出半条街把钱塞回去,旁边摊主牛俐婆笑她傻:他们日日开工,等明天再还不行吗?林白秋说:有开工就有收工,东家不打打西家,万一明天不来呢,岂不是要一直欠人?
三盏茶过,林白秋起身道别。李奇川拾起地上那两颗猪油糖,她不肯拿,又说一句:“放心吧。”她这话也是对江月琼讲的。顾笙贪吃,也晓得看母亲脸色行事,只拿目光爪紧那两颗糖。她还小,被诱哄着运这一回货,林白秋不怪她。
————————————
————————————
算一算时间,胞兄林夏荣的两个儿子,也该学爬了。
农历春节前人群如蜂,上环街市的小档支摊卖货,扎出乌泱泱一片黑巢。林白秋略过一座座肉砌的香山。香山将海洋搬上岸,海参、海星、海胆、海鲍、海鱼、海虾滤净水和盐分登陆,用干燥的肉身继续估更高的价值。渔民看天吃饭,林白秋看的是口袋。她拣选咸甜礼饼两份,咸的裹肉松,甜的酿豆沙,称些许猪肉脯,鸡蛋卷,竹叶年糕、花生酥角、芝麻煎堆,还有腊鸭、腊肉、腊肠,厚着脸皮讨要多几只打包胶袋。回到家里,她想起父兄搬茶不易,要买跌打药油,顺路到旺角拣了两套连体对襟开童装。她用剪刀裁黄皮油纸,分出数份,精细地码好食材和心意。贴上红纸,她计划写点什么,提笔选词,空空怔了半天。
顾笙的好奇被一块猪肉脯打断,用手指频频抠挖牙缝的肉渣,与母亲心思各异。
末了,那份娘家的年礼备妥,经何海文的船把口讯一同捎回安溪林厝。林白秋坚持支付运费。何海文不肯收,拿人情说事,就当那晚的划清界限只是女儿家惯爱的吵架伎俩。林白秋不辩解,将钱压在两份红参枸杞配武夷玉桂的茶包之上,说在商言商,行船熬夜肾气亏,两包药茶是赠你的。何海文一听肾亏,眼下乌青更甚,转头就走,走出三步远又折回来,气鼓鼓地收下钱。林白秋追上前去,药包抛到船只甲板,像那日抛下顾镇林的骨灰一样。
她谁也不欠。
既然赠礼,林白秋自然备了凌洁仪那份,还多添一包嘉应子。顾镇林案件年后开审,经过上回在隆基实业的波折,林白秋不敢期待过多,怕事后失落。凌洁仪却很有信心。她说:“白秋,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一语多关,凌律师比从前惜字如金,语气中的热烈不减。林白秋读不出她话里的话,携着年礼登门拜访。
林白秋未入巷就停步。十米远处大路边一架漆黑轿车泊停,车头庞大,龟缩小巷吃不住。林白秋认得那个人字标是金雨口中的BENZ。她从金雨处学来的,没一样是便宜货。林白秋不敢往前。车厢玻璃透净,她正正看过去,副驾驶座的凌洁仪在笑。
一条断头电线从颅顶拂下来。有人喊“小心”,拽着林白秋往旁处避,电线从鼻尖前落,直直抽中地面。脱胶电线手指粗细,三米长,若甩到脸上能痛足三日。林白秋惊魂未定,第一反应去看女儿。顾笙踉跄,抱着林白秋大腿,抬头是满脸的无措。
“好在是一条废电线。这里僭建多,各人通各人的电,不用的也不剪掉,短路跳闸也是常事。”那人仰首张望,又问道:“你和小朋友有没有受伤?”
林白秋对上一双年轻女人的眼,连忙道谢。她觉得熟悉,在脑海翻寻这人,翻不出所以然来。女人也不多话。她提着数个红色胶带,装一尾开膛去鳞的皖鱼,一只剥毛挖脏的黄脚鸡,西洋菜、生菜、芹菜、葱蒜各一把,又折了两扎干腐竹。还有些看不清的,鼓鼓凹凹,像冬菇和西兰花的形状,又似未剥的马蹄和板栗,都是家常菜。她另一手拿着挥春,红纸卷起用橡皮筋捆好。林白秋心想,呀,她也漏了春仔[JY1] 未买。
年轻女人点头。那台豪车横在显眼处,她辨认一番,不敢莽撞往前,忽然调头离开。林白秋想起,她是那个楼梯间的坡脚姑娘。她走了,拖着抱恙的右脚走得比谁都快。林白秋转头,凌洁仪已站在车边,手捧一束花。花怎及她美丽?她将长发剪短,烫时髦大卷,侧分搭着脸,比杂志画报里的港姐更明艳。
她俯身,半个头钻进驾驶座,密密说些话。驾驶座的人会意。车离开了,朝更宽敞的路去,只留下一个男人轮廓,看不真切。凌洁仪终于见到林白秋。林白秋什么都没问,只是客气说明来意,又将礼品递出。凌洁仪想了想,没推拒便收下。
她问:“最近生意如何?”
林白秋答:“勉强糊口吧。”
“刚刚是我朋友,顺路送我回来。”凌洁仪说完,低头扫了花一眼,又解释说:“律所计佣的,一般不收礼。但有个客人说欠我一份人情,不知送什么所以选了没有女人会拒绝的花。”
“很漂亮。”
“嗯。”
凌洁仪沉默,往林白秋身后看,目光一秒一顿。林白秋问:“你等人吗?”
“对,等我姐,她说忘记买挥春,快到门口了又提着菜转头去街市。”
林白秋收敛表情,将心头诧异压下去。她回忆过一些时光。大哥林春生,死去的顾镇林,还有缥缈无踪的金雨。亲人,丈夫,朋友,都是近身体己之人,从未想过他们会突然离开她。或许是她从来都不认识他们,认得不清,识得不真。豪车,鲜花,跛脚又怕给妹妹添难堪的亲姐。林白秋在凌洁仪的脸上遥望,却什么都望不出来。
谁有真正通晓人心的本事呢?
“凌律师,那我先走了。”
“不上去坐坐吗?”
“不了,赶着去摆摊,下次我送你一些花茶,养颜的。”
“好,你和阿笙都要注意身体,保重。”
“保重。”
————————————
————————————
济洋成衣厂,传闻前身是一片危房,断壁残垣,莫约繁衍了十来款野生雀类、昆虫、冷血草花蛇和数以万计的微生物。危房是土地上的瘟病。有人相中,不知贪图什么,动工奠基拜了两回神,日夜搞作,揭蚌挖珠般拔出一座新楼。灰砖白顶六层高,大型机器进场后,蛇虫鼠蚁尽散,天台时时落鸟粪,像一种来自土著的反殖民报复。有楼就有声色。晨起鞋跟叩地,响个不停,工人像沙漏一样汇入厂房大门。夜幕覆头顶,工人又从大门散向东南西北,似远去的星星。工人造成衣,成衣造银纸,银纸造香港,繁荣是一道流水线。
林白秋给顾笙织了一顶棉线帽。棉线是牛俐婆赠的,说家中孙儿用剩不少,有浅棕与深棕两款色水。林白秋织成护耳样式,又用钩针钩出一双圆耳,顾笙戴上像一只小熊。牛俐婆笑赞林白秋手巧,这茶水摊别做了,到厂里找一份工吧。林白秋笑着没接话。若母亲李素贞在,她能织出最好的棉线帽,难怪世上只有妈妈好。
牛俐婆卖的是牛杂。香料与牛的一切部位在铁线箍紧的大瓦煲中慢炖,北风猛吹,它们就往人的鼻孔深处猛钻,钻醒馋虫。牛俐婆生意是走鬼里最好的。她也卖牛俐,牛俐最出名,拿青葱和姜片辟腥辟血,卤得这条死舌服输认命,供另一条活舌饱餐。牛俐要大时大节才有。清明、端午、中秋、冬至、春节可以提前预订,牛俐婆不过圣诞、元旦和西方情人节。她交货时还谨慎叮嘱:荤食只能拿来祭祖,拜天公地主会得罪神明。她讲传统,对卖养生茶饮的林白秋另眼相看。
林白秋推车出摊。冬临万物,她怕茶水易凉,酌情减去春夏季茶,只卖四五款当造的冬饮。当造有当造的好处,量大所以价廉,反季节销售成本不划算。如今最畅销的是红参枸杞配武夷玉桂。何海文真不识货。玉桂属岩茶,八十年代从武夷杀出福建全域,茶香辛锐持久,能镇住红参的甘苦。林白秋在中环一间茶铺中找到玉桂,价钱公道,她尝了数回,又问过李奇川药料配比的性效才调剂出来。寒夜加班,这款茶提神醒脑,饮下去有精气。红参偏贵,林白秋定价高些。胜在效用明显,来客照样多。
海这一边正陷入黑夜。顾笙吃过晚餐,拿吸管抿红枣姜茶,话比平常要少。她今天有点蔫。摊前来熟客王珊,顾笙躲去林白秋身后,跟谁都不搭腔。王珊是济洋成衣厂女工,年龄与林白秋相仿,讲话温声细气,说要一杯红枣姜茶。她捂着肚子,林白秋见状,给她的姜茶加两勺红糖。
“来事了?”
“对,今晚还要做几件打样衫,组长说干不完不能走,我赶紧来喝点热的。”王珊又怨:“自己没对象没亲人不用回家,就不管别人死活。我说肚子疼,她说你昨天不疼的时候为什么不做完。这哪里是人啊,冷血的,是禽兽吧。”
“喂——工厂门口还敢说叶凤宁坏话?你小心点!”
有人上前拍王珊的肩。她瑟缩一颤,回头看是相熟工友,当场把心放到肚子里。来人是细锋。他有个堂哥也在成衣厂做,二人名字后缀一个锋字,为方便区分,一个叫大锋,另一个就叫细锋。细锋今晚在仓库点货核销,要一杯红参茶提神。
王珊说:“我又没指名道姓,谁知道我讲的是谁。”
“那你接着讲,等下门口那个跟她相好的听见了,明天晚上你继续加班。”
“他们……是真的吗?鱼粉佬比她大十几岁,又只是个保安,她也肯要?”
细锋凑近王珊,又细细斟了几句。林白秋由得他们小声讲大声笑,笑得腹腔共鸣,来回撞着彼此耳膜。第一次出摊时,林白秋将车子推到三岔路口,背着日头,不懂风向,那个礼拜无论谁讲话她都能顺风听见。顾笙也耳灵,绘声绘色学一句“叼你老味”,林白秋回家想尽办法让女儿戒掉口癖。她今日听这儿,明日听那儿,按图索骥画出一个个工人形象,五官从未摆在对的位置。这便是他人口中的他人。做走鬼要学会闭耳,听见了也不能往心里装。人心无穷大,可惜人眼浅,什么都只看一点点。
客人走远。牛俐婆避风,身体收在折叠凳上,只露一个花白的头。老目瞧了又瞧,她笑呵呵问道。
“笙妹今晚静英英[JY2] ,不似平日活泼,是不舒服还是受委屈了?”
林白秋也问女儿。顾笙只是摇头,将茶水递回去。小女孩有心事。但她不及成人精明:成人心事藏在舌下,闭嘴就行,小孩心事藏在眼底,一睁眼就到处倾诉。林白秋想,许是从湾仔的二手书店买来的孩童画本不够看了,日落收眼,夜灯摇摆,顾笙只能看茶和看人,这样的童年太无聊。
工人进厂,街上声气少了,温度也往下沉。有人从左边街角走出来,未听见声先见群影。街上摊主纷纷从隆冬乍醒。领头的是个男人,罗圈腿猪肚腰,身长足足六尺有余,走得地震。牛俐婆坐直腰骨,冲林白秋说:“冯二来了,你备好钱。”
林白秋反问:“备什么钱?”
“过节费呀。”牛俐婆拧着眉头问:“你不知道?”
林白秋摇头。
但她很快知道是什么回事:社团古惑仔来收数。听说他们分派系论尊卑,野狗撒尿似的划地盘。你占五条街,我占半个区,每一位都是自封的藩王。什么义字当头,说到底不过是金钱作祟。还因为争抢地盘不时有大打出手的新闻。林白秋在电台听过,记者采访躲在茶餐厅卡座下面的无辜市民,问他:“械斗现场可怕吗,你当时在想什么?”那人答道:“想着这一餐终于可以免单了。”后来,电台播报那间茶餐厅重新恢复营业,改为先付后食。
生意好些的摊主给钱爽快,路灯失色,却不影响古惑仔清点纸钞。卖生果凉品的摊主碰着今年冷冬,客流凋淡,点头哈腰央着能不能通融几天。他们夺了半个摊位的物什,人手分一只脆生青梨,咬得汁液横飞。领头的冯二一把抽走摊主儿子的作业本,假模假样翻完。
“咦?小朋友字写得不错喔,又是公立名校,柴叔你教子有方。过年前我再来,希望你醒目点,学你儿子这样交足功课。”
被叫柴叔的摊主敢怒不敢言,拿回作业本,又转身去哄满脸眼泪的儿子。
牛俐婆也给钱了。她案上还有三盒牛白腩和两盒牛俐,待客人下班来取。冯二眼风一扫,马仔识趣收走,这五盒宵夜袋袋平安。牛俐婆讲尽好话,说客人已经付过钱,今日交不出货就是砸她招牌。要不明日来拿,我下足本钱,给你们供五盒靓货。
冯二笑:“你以为我很有空?除非你今年十八廿二,我就考虑日日来。”
他怎么会没空?白食清福任他享,才能喂出周身肥肉,不到三十岁年纪两肾双石,痛起来比翼齐飞。牛俐婆不驳嘴了,只有叹气,盘算如何向熟客解释。小本生意,回头客堪比亲人,至关要紧。轮到林白秋时,她什么都没拿出来。天冷了,茶水保温不易,她换成双层不锈钢桶,又买了新茶试方,成本摆在眼前。昨日还掉一开始赊在李奇川那里的两笔数,满打满算,如今生计仅够母女生活,多掰一分钱都难。
冯二问:“新来的?”
林白秋不答。冯二朝她身后探眼,还有个小孩,着装打扮一看就是外省妹。新来的有时不好搞。万一踩过界是其他社团的人,会惹一身臊。如今两地政府谈判进入尾声,这池水越干净,他们生意越难做,三个月才逮着机会大摇大摆来一回。能挣一日是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
冯二又问:“过节费呢?”
林白秋心头震颤,却硬气答:“没有。”
大寒冬夜,她不觉得冷,隐隐出一身薄汗。
冯二没反驳:“哪里人?听口音像福建的。”有人起哄,插嘴说:“近来福建鹤佬最嚣张,这么多摊主都给了,偏她不给,肯定有人罩!”
“鹤佬是谁罩的?”
“妈祖啊!”
“我妈你个头——”
人人都笑,只有林白秋知道笑完后这事可不算完。冯二笑够了,眼见林白秋交不出人名,也就是无名氏,可以任他们鱼肉。
他问:“你是不是不给?”
林白秋用沉默回应。
冯二朝旁人打一个手势,说:“还看什么?做事啊。”
三个男人围上来,物件不甚值钱,要抢林白秋的背包。林白秋护着女儿节节后退,挨上街墙,退无可退,顾笙小声喊着妈妈。牛俐婆在一旁求情。冯二用手虚指她两下,她不敢再讲,转头劝林白秋快点给钱保命。
“你们搞什么!”
一声呵斥从天而降,竟是女声。来人穿着济洋成衣厂制服,手袖挽起,一头齐肩黑短发,比声线更利落。她三五步冲上前,巧劲撞开围在林白秋摊前的男人,汤勺做武器,又起飞腿猛踹,一声声哎呀里这个女人豪气万丈。她顺势拔掉保温壶木塞。壶口冒白腾腾的热气,洒出去,能汆熟一层人体皮肤。
她问:“谁还敢再上来?”
冯二咬牙切齿:“又是你这个癫婆……”
她冷着的脸忽然转笑:“没想到又是你啊,冯二。嫌上次不够好玩,现在当街勒索,打算让我再送你进监房一次?”
这话戳中冯二痛处。
他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勒索的?啊,你们说——”他指了周围一圈人,又问:“你,你,你,你有看见吗?”
被点着的人纷纷低下头。林白秋眼珠转动,落到牛俐婆身上,发现她也低头。被欺行霸市久了,大家都习惯如此。狗胆也要靠人壮,冯二得势,气焰自然嚣张起来。
“这次没人证,就算去到警署你也咬不了我。”
女人转身望向林白秋。林白秋拥着瑟瑟发抖的顾笙,与女人对视三秒,心虚地移开眼。她有她的难处。女人怔楞,难掩眉宇间的失望。
“你真的没有被勒索?我可以带你和你女儿去报警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内疚在推攘林白秋。火烧心了,她在纠结,胸口扑扑跳不是兴奋,而是失控。这时顾笙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量甚大,连古惑仔都掩耳嫌弃,所有对峙中断。林白秋只顾低头哄女儿,再无心考虑旁人的好意。
“叶凤宁,我劝你少管闲事。”
冯二丢下这话,带着收获归巢。不过是寻常冬天里的一个寻常夜晚。摊主各自收档,只要明日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就当无事发生。叶凤宁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良久,她才将保温壶木塞捡起,拨干净黏附的细碎石粒,轻轻塞回去。摊位上什么都乱了。今夜生意做不下去,林白秋欲哭无泪。她心想,连做人原则都丢了,更何况是生意。
她未入港籍,去到警署一经查验,她们母女会被立即遣返安溪。
到头来一场空。
顾笙哭得停不下来,哑着声说:“妈妈,我好痒……”
林白秋扯高女儿衣袖,又翻看她四肢各处,密满团状红疹,让人心惊。牛俐婆探头打听,说:“哎呀,惨咯,都长到颈上了,肯定全身都是!”
“我看看——”
林白秋抬头,发现冲上前来的人居然是一身保洁制服的江月琼,她霎时哑然。江月琼无视林白秋,左右搓手,将掌心捂热才伸入顾笙衣服里抚触检查。她又摸顾笙额头,确定没有发烧。
“是急性荨麻疹,她以前有没有发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去医院太远了,验血开药等不及,去我那里我有药。”
“你不是在徐永灏诊所的吗?”
江月琼不答,反问:“都什么时候了你关心这个?现在到底哪样重要?”
林白秋当即抱起顾笙,把疑问抛到脑后。她跟紧江月琼走远几步,又立即刹住,转头望向自己的摊位。
叶凤宁仍在那里。
她说:“我不是医生,我帮不了你女儿,不过这里我可以替你看着,去吧。”
————————————
[JY1]闽南话,意思是挥春、春联。
[JY2]意思是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