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租屋邨,六〇年代为安置底层百姓兴建,过了三十载便成历史遗物,容不下日益膨胀的都市欲望。但这里依然满居。它与济洋成衣厂隔巷而立,十字路口占北向,林白秋没想到夜夜出摊对望的“鬼屋”住着江月琼。七层单幢,配公共水龙头、淋浴间和厕所在大厦两翼中央。林白秋找过三四幢类似的旧楼,开门能闻所有气味,租价平贱,但顾笙害怕。她背着顾笙走过狭长的公共走廊,俗称“冷巷”。户户铁闸半敞,有收音机电台跳频的滋叫,大量咀嚼牙响,临盆孕妇无法顺利转身的公共洗槽传来涟涟嘀嗒声。林白秋负重行走,走得四肢生寒。楼内无人对话,都在制造噪音,每个单位装着一具具剥掉灵魂的活人皮。江月琼在前头快步领路。冷巷高处潜光,晴好天里能望见济洋成衣厂楼顶互相倾诉的鸟。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有表达。
只是自由很贵。
林白秋进屋。江月琼抱开床上被褥,让顾笙平躺,又交代林白秋为其脱衣。室内窗户阖紧。顾笙小声抽噎,说喘不过气。林白秋起身支窗被江月琼呵斥。
她说:“见风起疹,你想她发烧?抱她坐着。”
林白秋抱紧顾笙,问:“你有什么药?”
“金银花藤。”
“喝的?”
“洗的。”
“这……有用吗?”
江月琼不答,提着水壶出去。林白秋呵哄顾笙,静静打量四周。独门独居不待客,江月琼的家什单单仃仃,五脏俱全,只是无一物抢眼。她也拜神。左墙上嵌一个深木色神台,供白衣观音,看得出时时祷愿,灰烬积满香炉。铁闸拉开,江月琼提着水壶回来,还带了一只色水老旧的红胶盆。她翻找斗柜,不时瞄向林白秋。林白秋也望她。二人不言语,只有顾笙抽抽搭搭,没停过哭。
金银花消炎,林白秋懂。江月琼说,花算什么,藤才是好东西。她拆开一捆金银花藤,滚水汆烫,晒干的根茎软了,烘出草药色泽与气味。江月琼又在盆里添了凉水。毛巾浸湿,她掂量温度后轻轻润在顾笙出疹的位置。
“藤是土方,浸浴最好。但她长得手长脚长,盆太小了。”她与半信半疑的林白秋对视,问道:“以前没试过?急性荨麻疹出得快,红是红了点,但不至于要命,就这样也能吓得你三魂不见七魄。”
林白秋摇头:“阿笙身体一向很好。”
江月琼想了想,又问:“多数是遗传,家里其他人呢?”
林白秋被点中秘事,匆匆移开眼,说:“也没这样过。”
江月琼以为是自己眼刀锋利,把胆小的林白秋闪着,便收了声势。她反复擦拭,问顾笙热不热,冷不冷。顾笙依话作答,哭声渐渐停下。红痒褪去,江月琼替她抹干净手脚时,她已伏在林白秋胸前入睡。
“你们两母女住哪里?”
“聚利大厦附近,我背她回去。”
江月琼是地胆[JY1] ,闭着眼不用盲杖,也能在荃湾闲庭信步。
“喂,三个街口啊,你背着她能走得动?在这里睡吧,挤一挤睡得下。”
“我怕打扰你。”林白秋又说:“今晚已经很麻烦你了。”
江月琼笑了,像挑剔一个刚刚听完的笑话,鼻腔哼声,哼得敷衍。“我不是替你着想,我是替她想。”她指着顾笙:“天寒地冻,你带她吃北风做宵夜?万一受凉发烧,免疫力降低,她还会出疹。”
林白秋在犹疑。江月琼丢下她左右脑自行博弈,收出两套衣物,放一套在床上,又转出门到公共浴室冲凉。待她回来,林白秋已经下床,准备背起熟睡的顾笙。白天积下病气,夜里又遭一回惊魂,小孩累极了,走再多的路也颠不醒她。
江月琼瞪大眼问:“你真要带她走?”
“嗯。”林白秋不愿麻烦他人,说:“我的东西还在厂门口,里面有一条旧背带,我可以背着她推车回家。”
“随便你。”
江月琼侧身,不肯正对林白秋。她洗了头发,末梢密密麻麻坠着水珠,脚下方砖濡湿,由棕染赭。她心不定,许多话在胸腔乱晃,偏没办法从喉管跑出来。她哪有立场决定别人孩子的去留。
林白秋问:“你不在徐永灏那里上班了?”
“还在。”
“今晚怎么会来这边?”
“打工啊,只做一份工在香港怎么生存?”
“你刚才在那里看了多久?”
出现时机刚好,她摆明只是可怜孩子。林白秋想通一切,本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今夜她不可能留下。江月琼默然。这话问得直白,意思却迂回,她开始后悔自己心软。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事到半途才捞这个烫手山芋,接与不接、接多接少都有错。
真让人恼火。
她拧过身来,问:“什么意思?觉得我见死不救?”
林白秋凝视江月琼。她较自己年长,身材却瘦薄,上下摸不出半斤腩肉,是个勤谨的人。她已经帮过自己多次。李奇川是好人,好人不会跟坏人做朋友,林白秋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益处可供江月琼图谋。她无心责备,只是寻根问底本就有怀疑意味。
“你别误会,我知道你关心阿笙,我想多谢你而已。”
提及孩子,江月琼更激动。“那一帮男人可不是良民!你这个当妈的,蠢得不知道交钱保命,万一那女人不出现你怎么办?”她忍不住讽刺:“你是乡下婆没见过血光,不知道古惑仔出手轻重,每次都这么死板,你带着她能在香港活下去?既然生了她,就要对她负全责!”
林白秋不知作何解释。
当人类第一次学懂与同类交流时,秘密就出现了,它是生存的武器之一。林白秋不想讲。正如她无法当场在叶凤宁面前解释户籍问题,此刻她也不愿和江月琼共享顾笙身世。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带着顾笙,带着秘密,她要的生活不是一种怜悯。
“今晚是我疏忽,下次肯定懂。我到香港的第一日,送我去九龙的司机是个哑巴,女人来的。我想,她能活下去,那么我们母女也可以。”
林白秋独自背起顾笙。沉睡的孩子手脚不听使唤,她掂了半天,顾得上头就顾不上脚。江月琼双唇抿成一片刃。她看不过眼,伸手托住顾笙的臀,又将顾笙双腿环搭在林白秋腰侧。孩子终于稳稳伏在妈妈的背上。
林白秋回头,说:“月琼,这次真的多谢你。”
江月琼像飞腿蹬中漫天空气,无处施力。林白秋是诚心致谢。她还有些絮叨埋怨的话,最终不便说,佯装不经意地交代一句。
“金银花藤少有,你要就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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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不识叶凤宁?
林白秋听过她的名字,但在那夜之前从未见过她。要说叶凤宁,与济洋成衣厂脱不了干系。它占十字路口东,路口其实是两条旧街相互倾轧,接驳北面的新界腹地与南向的葵涌码头。
五〇年代石硖尾寮寨区大火之后,大批低廉劳动力流离失所,住房需求和制造业腾飞对香港而言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厂房落成,路口余下三向皆是满居的群楼:最早年的旧砖棚房,中期仓促应付底层流民的廉租屋邨,后来“十年建屋计划”中从天而降的公屋。居者有其所,只是居者收入裁定了其所的大小。公屋不是人人有份,廉租屋邨常满,最差劲的棚房也能勉强临居数月。工人要在通勤和房租之间作出取舍。人无法永动,终身受困于四面墙与一扇门,十字路口便发挥画地为牢的作用。
临路有底层商用区域,挖空内脏,每间房留下承重墙、消防出入口、吊顶天花,架设成一副商铺模样,供不甘心打工的人盘活生意。嫌租金贵的改道做走鬼,流动摊档也随之集聚,一切都在日夜无休地服侍工厂这个庞大的经济机器。七〇年代中,手工编织机逐渐开始被高速织机淘汰,技术革新带来制造业换血,十年后专攻简单加工与缝合的成衣版块彻底崛起。
叶凤宁就在这时进入号称香港三甲的济洋成衣厂。1989年初,她一进来就是组长身份,听说背后有稳固靠山,老板对她青眼有加。经由她的举荐,同时入职的还有保安室保安谢德信,年近四十,外号鱼粉佬。一个过于年轻的组长和一个过于年长的保安,流言蜚语自始起。
林白秋今日没出摊,在工厂门口等叶凤宁。
济洋成衣厂的车间是两班制,早上七点至下午三点一班,下午三点至夜里十点一班。走鬼也分班次。晨起卖糕点、餐包、米面为主,守到午后,由卖饮料、零嘴、熟食为主的续上。宵夜摊不好捉摸,要打探市政扫街查通宵摊贩和电影公司封路取景的风声,权衡当晚是否出场。临街商铺对此并无太大意见。他们只有一班制,日头出落为界限,兜售商品也兜售服务。其中包括遮阳挡雨,看更放风,提供怡情场所:一桌四凳的麻将局。时间在这里被重新定义和分配。每种人要见另一种人,不能盲头乱碰,要学会捕捉时机。
叶凤宁未光顾过林白秋摊位,数月以来她值的是日班。入秋转冬,人也困顿懒怠,排早班的工人怨气冲天,叶凤宁唯有带头当值。夜班她也来,往往是来救场、催版师制货、复核打样衫细节。她有任务在身,分不出神留意厂外添红挂绿的新景致,当晚能与林白秋撞上纯属巧合。
早班结束。午后万物沐阳,下班工人拂袖踱步,林白秋很快发现其中的叶凤宁。她惜时,所以脚步如风,速度比一众工人拔尖。拔尖的还有外貌。那夜路灯凄凄,糟蹋一切好皮相,什么都黯然无光。叶凤宁守约在茶水摊前,见她回来便立即走了。林白秋以为她是有怨。
叶凤宁停步,问:“你找我?”
林白秋点头。来喝茶的工人没提过叶凤宁模样,只道她不近人情,揸鸡毛当令箭[JY2] ,贪老饼祛风[JY3] 。难听的话总是更容易被听见。林白秋在斟酌台词,另一手牵紧四处游望的顾笙。小孩昂起头,看清叶凤宁的脸,比金雨敷妆后还要白上几分。
叶凤宁又问:“找我什么事?”
“想多谢你。”
“不用了,别放心上。”叶凤宁抬脚就走。林白秋喊着等一等,说:“这里人太多,不赶时间的话,可以坐下来聊吗?”
她们落座临路的一间糖水铺,图清净。顾笙得了甜头,埋首嘬汤羹,肚皮渐渐鼓圆起来。店主在显眼处张贴红底告示:旺铺转让,租金从优。店主也是二手房东。上一手是广东顺德人,1950年到港,把家传手艺带来,转走之前做的是碳火羊肉煲生意。羊肉煲很快在济洋成衣厂区打出名堂,连锁店遍布,十年内在尖东、港岛、黄大仙插旗,这爿窄铺无法满足香江登岛的英雄梦。还有三个月租约到期,糖水店主怕亏掉押金,提早寻觅良人。做生意如同嫁娶,要门当户对,谈一个你情我愿。
店主难得逮着来客,滔滔不绝,直至叶凤宁开口请他走开。
“你好像不太会拒绝人。”
叶凤宁这话一语双关,又似在讽刺那晚林白秋不应有的沉默。林白秋支吾半天,答不出是与非。
“小朋友身体好了吗?”
“她没事了,那晚还要多谢你帮我看着茶摊,没有你的话——”
叶凤宁打断:“行了,在厂门口你已经讲过多谢,到底找我想说什么?”
“那晚,我不是不想报警。”林白秋左顾右盼,小声解释:“我没有香港身份。”
叶凤宁不惊讶,反问:“你找我就是为了解释这个?”
“对,我怕你觉得我,我……”
“不讲道义,没良心?”
林白秋面红,绞紧手指不答话了。
叶凤宁说:“冯二不是好人,你看其他摊主都不敢站出来。人之常情罢了,你不必解释。”
汤匙啷当入碗,砸碎满室尴尬,顾笙啖完蛋花玉米羹,打一个响亮的饱嗝。叶凤宁静静看着面前母女。顾笙长得不像母亲,鼻骨似出芽翠苗,窈窕纤直。叶凤宁也长得不像自己母亲,她更肖生父。
叶凤宁问:“她几岁?”
“过年就五岁了。”
“抵垒政策取消,所以就算你成功进入市区,被警察发现也要遣返,你担心这个?”
“嗯。”
“你情愿躲警察,都不去担心女儿跟着你在街上学了走鬼的胆小畏事,忍气吞声?三岁定八十,她五岁了,你别当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看着你学做人的。”
一语中的,林白秋心虚,手指绞得发白。行船走马三分险,她漂泊,顾笙也漂泊,二人享同一条命,这对顾笙不公。
闲事莫理。叶凤宁知道规矩,却忍不住建议:“我住附近的天台屋,楼顶有幼儿班,我帮你打听一下要不要插班生。花点钱让孩子念书识字,认识些同龄朋友,总好过在街上流离浪荡。”林白秋望向叶凤宁,似是想确认什么,眼里有无措与感动的泪光。叶凤宁耸肩,又说:“学费你自己出,这个我帮不了。”
林白秋连声道谢一番。叶凤宁开玩笑,从未见过这么有教养的走鬼摊主,济洋门前的走鬼流动率比工人更高。声色犬马是维港风景线。这里没有风景,只有肉身构建的丛林,弱肉强食。叶凤宁说,这次是冯二,下次就可能是冯三、冯四,你自己看着办。走鬼里受不了的走了,受得了的便留下,练就一身关于鬼的本事。鬼者,缥缈无依,避人避光。林白秋想起那晚相熟摊主纷纷躲闪的眼神,其实她也理解。
林白秋问:“你不怕他们?”
“他们?”
“就是冯二那群人。”
叶凤宁身体后仰,语气轻蔑:“他们算什么,我连死都不怕,会怕他们?”
林白秋骇然,似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秘密。这女人竟然说自己不怕死。顾笙也听见了,定定看着叶凤宁。她想起与死亡有关的一切疑问,母亲说人人都会死,但眼前似乎有人找到了抵御的办法。这个办法很模糊,不成型。在她的年纪里,连五官都尚未定型,更何况是一门关于生命的哲学。
叶凤宁不作解释,反问林白秋。
“你是哪里人?”
“福建安溪。”
叶凤宁笑了,说:“德化。”林白秋稍怔。叶凤宁见她没反应过来,也不解释,挑高眉峰暗示回去。林白秋才醒悟,跟着笑起来:“瓷都,那是个好地方,没想到我们还算同乡呢。”
叶凤宁点头,却没接这话。她在香港出生长大,对福建印象只剩下母亲反复咀嚼的闽南腔调,还有北角那群许久未见的老街坊。从前她也有来处。人恐惧死,所以要寻根,与历史缔结联系,找一截来龙去脉证明活过。可惜事与愿违,后半生选择独行,无人替她旁述。其实叶凤宁对故乡无感,她只是想林白秋放下不必要的芥蒂。
“为什么离开福建?”
“家人出事,在香港官司排期到年后,我没办法才做走鬼赚点生活费。”
“来香港多久了?”
“半年。”
半年就惹上官非,叶凤宁替林白秋这个单纯女人心忧。“你看上去没比我大多少,又带着女儿,在那些人眼里你就是一块肥肉。”叶凤宁建议:“换人吧,暂时你先在家带小孩,让你丈夫出摊。”
林白秋低下眼,说:“他死了。”
叶凤宁怔然,复盘林白秋的话,小心问道:“在香港出事?”
“嗯,地盘工人,去年六月意外坠楼。”
官司缘由在此。叶凤宁一声叹息:“你要节哀。”
“多谢你,叶小姐。”
“你知道我是谁?”
林白秋哑声,对上叶凤宁双眼,明眸流光,那里有直白的古道热肠。她讲不出谎话,点头应是,说在茶客之间听过。你听到什么?一些闲言闲语,不能作数。那什么话作数?你跟我亲口讲的才作数。顾笙来回移眼,看母亲迭声解释。叶凤宁抱胸坐定,又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盛名在外,哪怕林白秋掐头去尾,她也能意会。人长了嘴,嘴又繁殖了话,经过一条庞杂的社会公式,诞生舆论。叶凤宁从未就舆论发表过解释。
林白秋怕叶凤宁生气,又笃定道:“真的,你和他们说的完全不一样。”
叶凤宁问:“哪里不一样?”
“你靓啊!”
顾笙直接插嘴。她处于语言慧根急遽爆发的阶段,在茶水摊临摹方言,讲数砍价,吃百家饭菜。这段流离生活铸造她对未知的恒久好奇。她学一切,不挑拣,晓得大量色水名称。黄叫yellow蓝叫blue,世界是迪斯科高悬的一粒电动转转波[JY4] ,漫天斑斓,比太极图的黑白圆好看。她当然知道叶凤宁是谁。母夜叉,箩底橙[JY5] ,工作狂,原来这些都是好话,人比金雨姐姐更靓,衬得起口耳相传的美言。顾笙在心底将叶凤宁视作女侠。谁人不识叶凤宁?她是烈女,有天降的勇气,她不怕死呀。
叶凤宁瞪眼,实打实望着顾笙,忽然爽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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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溪过年,整座村庄像齐头棹桨,划手脚一致的动作。年廿四,神上天,村庙在黄昏辞年。烧金纸和神马,三牲礼齐,设童乩举行收兵仪式,送民间守护的境主神灵回天庭述职。村民在厝里祭拜捻香。香是气体。水仙、香橼、佛手、金橘,花期由花匠认真雕刻,绽放凋敝皆由人为。香只管弥漫,像摸不见的神明,你知道它在。香也是固体。土黄身赤红脚,细细一支,一茬过一茬,炉鼎上滚滚蓝烟,升高了稀释成渺白,与蓬莱仙界接壤。香能通灵,是一种形而上的媒介,信者臣服,所以在香前恒久地秉拜。堂内列阵摆食,妇人在厝厨舂米蒸粿,炊熟一切。发粿、碗糕粿、咸粿和甜粿,多数以菜头、芋头、番薯、金瓜作馅。裁一身红衣穿戴的孩童被诱着远离灶间,切莫影响来年家运。他们坐在厝外,素粿吃得满嘴油汪汪。
在家祭拜要请灶君。灶君有火气,管生机能造财,是神明安排在人间的接愿银行。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祈愿这事林白秋在香港交给黄大仙庙,顾笙跟着去开眼界。年廿四,林白秋收到何海文口讯:林厝万事安好,秋妹勿念,切记保重自己。李素贞收下年礼,又拜托何海文捎来甜粿,沉甸甸越过洋,到林白秋手里米磨的熟粿已经馊了。母亲不知道水路长远,她只有一颗无法停歇的心,忠诚于孩子。
林白秋问:“我妈就说这两句话?”
何海文答:“你不是也没跟她提镇林小老婆的事?一样嘛,心知就行了。”
林白秋再问,何海文不耐烦了。他没有到林厝,托顾小蝶打听回来,话是原话,别的信息一概不知。林白秋决定去为李素贞祈愿。按俗例应是年头祈福年尾还愿,但香港名刹在春节总是熙攘挤逼,牛俐婆劝道:年尾祈福也一样,只要有心,立地成佛。济洋成衣厂开启春节假期,车间清空人声,余下看更保安领过节费轮值。无人消费,走鬼通通散水[JY6] 。
全港早晚拂过一场春雨,湿湿碎,地砖三日不干,暖锋将水汽团团围上岸。顾笙减掉棉衣,换成防水外套,踩一双胶底水鞋。香港过年也用香。香是液体,兼具气体的味道与固体的可视性,它和海洋一样。所以它搭船来,船舷挨近港岸,香落地了。亚麻籽油,花旗参水,马卡农蜂蜜,释迦、红毛丹、佛手柑饱熟的果液,烧猪的肉汁,荷莲的花蜜,百愿灯中燃芯的火水[JY7] 。神明鲸吞整片海,口涎湿漉漉,黄大仙覆一层晶亮水光。
顾笙看着母亲跪拜。跪拜分次序,拜完求签,还要筊杯定夺这支签的归属。求签即是向神明索取。庸碌一年,终了,不去三省其身,单凭一根写着上中下的注文竹篾寄望神明答允。顾笙也跪下。她双手合卺,眼珠滴溜溜地转,在数行医济世的黄大仙到底有几根眉毛。顾笙一生总是与医结缘。四年前,白樵慈济宫的保生大帝将她送到林白秋面前,命运坐庄,林白秋被迫入局派牌,拿了满手电话号码,一个同花顺都没有。顾笙数到二十便忘了,又转换英文,只能数到ten,因为eleven发音太长。小孩舌头最懒,只有吃时才用功。林白秋站起,领她穿过善男信女,坐在解签师傅面前。
“积善之家庆有余,哎呀,靓女,你这是上上签呐!”
林白秋笑着抚摸顾笙的头。解签师傅又细问,具体求问哪方面的事?林白秋答,问我女儿,既然是上上签,我不求解了。好话不能讲尽,怕命薄难担福。林白秋将这事道给李奇川,他听完哈哈大笑:“从前穷得叮当响,孩儿只能贱养,如今香港有千百条生路,你还用旧时眼光看世界?白秋,你该变了。女儿好,女儿就该富着养,阿笙受得起好话!川伯伯祝你快高长大,日后成一方女中豪杰!”
林白秋也跟着笑,竟笑出泪花,恍见曾经渴慕的一切正在来路。她长跪黄大仙面前,一求母亲身体康健,二求阿笙平安快乐,她无别求了。心事絮絮如绵,但晒干了泪,始终是轻的。她感激到港后每个警醒她的好人。
李奇川邀林白秋一道过除夕。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偏偏这晚不能孤单照影,怕来年万事无贵人傍身。林白秋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她随口反驳:“我与阿笙相依,算不上孤寡。”李奇川继续劝:“多个人多双筷,年夜饭也丰富些,我做的潮汕粿肉一绝,给阿笙添肚。”
林白秋依旧摇头。李奇川忍无可忍,拍着大腿哀怨道:“你不来月琼肯定也不来,做朋友这么久,帮我一回也不行?”
林白秋笑,说:“原来你是十月芥菜,起心了。”
李奇川老脸通红:“你也会有这一日。”
“我不会的。”
“年轻轻轻就守牌坊?有个男人做门神,凡事还能多一张嘴商量,不好吗?”
“我有阿笙就够了。”
林白秋收拾礼品,上门是客,不能空手去。她也备了一份年礼给江月琼。她拖出床底荫处的一只塑胶桶,里面放了纸皮,纸皮内有隔水防潮的塑料袋。林白秋整整齐齐剥开一罐茶。安溪织草峰的茶王铁观音,历经时光,还是饱满的蜻蜓头。答应过李奇川一道品尝,林白秋决定今夜带去。
谢丽蓉偏在这时来了。上一回见面,已是年前的事,她带着顾朗来茶水摊找林白秋,反复确认开庭时间。林白秋问她心急什么,她偏不答,来来回回强调“你不能骗我”。林白秋低头摩挲顾朗虎口的疤。顾笙忽然冲上来,拍开两双手,搂紧母亲大叫妈妈是我的。谢丽蓉怕儿子又遭横祸,丢下几句诅咒顾笙长大必定作奸犯科的恫吓,抱着顾朗快步离开。她只来过那一次。林白秋打开门,看见谢丽蓉阴惨惨的脸色,没有妆点,似一只饿死的鬼。
“你怎么找来的?”
“躲我啊?是做什么坏事见不得人了?”
“谁跟你说我住这里?”
“你和我同出同进过多少次,又关心朗仔,谁不知道我们认识啊。如果按大清律办,我这个妾室还算是你亲属呢。”
谢丽蓉踢着高跟拖鞋进门,敲得一屋乱响,人影在地上失序乱游。她步伐不稳,语不成句地问:“你包这些礼品,送谁?扫街的……差佬,还是工厂老板?哎,我也不是客人吗,给我准备了没?”林白秋不答,越过她抱走那罐铁观音,闻见久违的气味,是酒。
她放下茶叶,抓住谢丽蓉肩膀,条件反射先防她对顾笙动手。
“那是什么宝贝?”
“你先出去。”
“干嘛啦——到底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有话出去说。”
“我不要!”
“出去!”
“我说了我不要!”
谢丽蓉撒赖,挣扎间跌坐床上,人影碎成几块不规则的深灰色。她伏低身体猛哭,肩膀抖动,似被藤条细细鞭打,一抽一震。天光已暗。街外静得出奇,谢丽蓉的哭声愈发凄戚。她说她被男友甩了。一个英国籍的中东佬,在兰桂坊酒吧做事,能讲三国番话,擅长调酒和调情。谢丽蓉的另一个保姆朋友也与他好过,为他花费上万,连个英籍都没捞着。谢丽蓉不信邪。她将情爱视作投机工具,这是社会准则,是生存的要义。她口口声声说她才是受害者,一没名分二没身家,顾镇林指缝才漏出几个钱?她早已耗光。
林白秋听罢,不置可否,反倒忧心另一件事:“你来我这里,那顾朗呢?”
谢丽蓉涕泪横飞:“我在跟你聊正事,你讲我儿子做什么?”
“他才那么小,没人看着吗?”
“邻居会看着的啦!”
林白秋松一口气,说:“你快点回去,都过年了,不要把儿子丢在别人家里。”
谢丽蓉瞪大眼:“你是不是除了那个死鬼,就没找过其他男人啊?你这人的心是铁打的吗?”
林白秋沉默。良久,她才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谢丽蓉用手背抹掉泪痕,说:“给我点钱,我们母子连过年都没口好饭吃,朗仔还要买下一次的药,那男人把我的钱全骗了。”
“我哪有钱给你?”
“好吧,不算是给,就当我借你的,你借我一点。”
“我不借。”
林白秋直接回绝。
“上次你来我的茶水摊,我知道你不是想问官司,你只是想知道我挣不挣钱,现在你也看到我生意怎样了。要钱你去问别人借,你在香港时间比我更久,认识的人肯定也比我多。”
“既然答应之后给你分一半赔偿金,你别来了,也别让小孩跟着你受罪守在门口。顾朗不是因为我才生病的,你是妈妈,你要对他负责。你再来我就报警,我真的会报警,你不能再踏进我家里,也不能靠近我女儿。”
谢丽蓉身体鼓着一口气。面庞不知是哭的还是气的,红通通,似画书里的黑衣红皮长毛女鬼。顾笙目不转睛地盯她。林白秋每讲一句,谢丽蓉胸膛就拱高一寸。那口气贯穿了她,将心肝脾肾拱开,拱远,亟欲撑破这副躯壳,像吹涨一个人皮气球。
她撕着嗓子骂:“你敢报警?你这个乡下婆身份还是福建的,去到警局你看警察会抓谁!”
“我不怕。”林白秋笃定地说:“我没办法留在香港,你也拿不到一分钱赔偿金。”
“林白秋,你见死不救,以后肯定不得善终!”
谢丽蓉走的时候鞋跟断了。
顾笙跑到门前,端详她扭腰远去的背影,像蛇行。林白秋喊回女儿。她为顾笙换新衣,又教她讲吉利的话,进门要先讨口彩。顾笙不停问谢丽蓉为什么来,林白秋不答,只说今晚别再提她。顾笙鲜少穿新衣,心飞远了,已经等不及。她们下楼,乘车往九龙去。林白秋一路无话。她细数谢丽蓉曾经接触过的人,猜想应该是李奇川不慎走漏她住所的信息。徐永灏失去张姑娘这个得力助手,年前早早闭门,到温哥华找父亲团聚庆节。他要过了农历正月才启市。江月琼自然也没上班,谢丽蓉找不到她。
好人也会好心办坏事。
林白秋让顾笙别提,像理所当然说服自己一样,维持节日该有的模样。这一年过得太艰难。今夜她只想饮宴,享食福,做个心无挂碍的凡人。车身在月夜灯下摇晃,是一条摆尾的鱼,缓缓挺入火热的海。香港陷入糜红,可口可乐包装比平日更显喜庆。商家搬出年终折扣,广告牌连绵,连成浮在半空的一艘艘诺亚方舟。哄人登船,到另一个世界寻欢作乐吧,哪怕短暂。顾笙舞动手臂,又在车窗上贴脸,用压扁的鼻头和路人一一打招呼。她很快忘记谢丽蓉刚刚来过。从单体楼离开,她们逃向繁华深处,只需半个钟车程。香港就是这样,身处其中,你会很快忘记现实过去,因为你很快就拥抱了虚幻美丽。
节日是城市人的安非他命,你别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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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征服不了大海,所以人发明了车,由车替他们征服陆地。车成为人的武器、勋章以及身份象征。香港地少,但车比船多。林白秋阖紧窗户,隔绝路尘和尾气。过完年,烛台熄火,揾食的人倾巢而出。楼里空了,又见幽幽歌声,似某种不断重复的经文。林白秋阖紧门也隔绝不了,顾笙不时跟着节奏拍手,她在李奇川面前学过一次。
林白秋问李奇川,这是什么歌,词里总是爱啊罪啊,香港流行金曲?李奇川说是唱诗,一般是信教的人,你旁边住了谁?林白秋答道,一个孤寡老人,见过几次,不爱讲话。她终日脸庞朝地,脊柱弯曲,似驮起一座山。
林白秋又问,唱诗是什么,为什么要唱?
李奇川搜刮比喻,最后定义为:西式打醮[JY8] 。青天白日唱经消业?林白秋更不懂了。她分不出神去懂,有更紧急的问题摆到眼前。
1990年2月12日,顾镇林坠楼案首次开庭。控辩双方出席,林白秋第一次见到隆基实业的代表律师高立贤。凌洁仪与他对视几秒,转过头向林白秋示意:莫怕。这话她也说给自己听。初级律师对阵业界精英,凌洁仪将胆怯封在肚皮,翻资料的时候手心冒汗。律所人人皆知她要借此案上位。顶头上司David抱胸摇头,摆明不撑她,越级汇报早就记她一账。有同事见她与唐正严走近,悄悄私下支招,说事成之后替我向唐大状美言几句。凌洁仪说我哪有资格在唐大状面前进言。同事只当她假正经扮良家,懒得拆穿。也有人站定观望,乡下妹打翻身仗,说不定食白果[JY9] ,唐正严有家有室,怎会公私不分。
凌洁仪没有退路可走。
证人出庭。起初质询像碎雨打叶,稀稀落落,成不了阵势。直至对方底牌翻出,林白秋见凌洁仪问话又快又恶,连颈都红了。场面逐渐失控。林白秋一颗心苦悬,攥着顾笙的手,时松时紧。高立贤老辣,启发性问题一个接一个,誓要绝对方后路。凌洁仪最后一次猛站起来,差点崴了左脚。
她厉声问:“罗先生,你知道在法庭做伪证的后果吗?”
“我……我只是记错了。”证人战战兢兢,又说:“上次你来找我写书面证词的时候,我太累了,所以记错顾镇林上班时间。他出事前那个礼拜没加班,真的。”
众人哗然。
自己找的证人当场反水,凌洁仪怔在原地,直至法官落槌将她锤醒。林白秋的心凉透大半。本案择日宣判,不出一个钟,凌洁仪输人又输势的消息就会传回律所。高立贤与助手挑眉击掌,越过庭内络绎离开的人,拦在凌洁仪面前。他生得高瘦,刚过而立之年,玩心似乎未死。林白秋从旁听席位下来,距离甚远,她听不到二人对话。最后凌洁仪满脸丧白,不顾一切冲出法庭。高立贤经助手提醒,抬眼四巡,与林白秋直直对视。他先笑了。林白秋笑不出,拉着顾笙小步追到庭外,眼见凌洁仪将自己找的证人截停在马路边。
“你收了隆基实业多少钱?”
“我没啊!”
“高立贤给了你多少钱?你还有没有良知,那是你的工友,是一条人命啊!”
“你发什么神经!”
男人劲大,三五下推开凌洁仪,连跑带逃地窜走。她左脚踝红肿,穿高跟追不上,跌坐在石砌花基,任由裙摆沾尘。庭审文件散落一地。那些都是凌洁仪奔忙数月的心血,她不管不顾,只想泄气到天荒地老。林白秋朝前走,不出三步,随即拦着女儿停下。一台黑色BENZ轿车出现,车牌尾数和上回在凌洁仪家巷外看见的一致。
车主下车,是个五官端正的中年男人,白衬衫黑皮鞋,金钱滋养一身贵气。他俯身讲话,像耳语,只有凌洁仪听见。他拾起凌洁仪的文件,朝她伸手,无名指闪烁,戴的是一枚白金婚戒。凌洁仪昂头看他,看了许久。林白秋也定神看她,看了许久。最终,凌洁仪把手搭上去,林白秋屏息以待。
她站起,跌入一个男人的怀抱,挣扎两下,什么都愿了。
顾笙问:“妈妈,凌姐姐要去哪里?”
林白秋久久不能回神,这个问题,她也答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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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1]意思是长期生活在本地,对本地情况很熟悉的人。
[JY2]意思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JY3]意思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许多的异性,贬义。
[JY4]意思是旋转的球。
[JY5]意思是嫁不出去的女人,贬义。
[JY6]意思是解散,离开。
[JY7]意思是煤油,供灯长燃。
[JY8]意思是一种祈福消灾的法事活动。
[JY9]意思是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