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徘徊思往事,劝娇唔好咁痴心。」
一曲《客途秋恨》,是岭南文苑生的奇花:地水南音。由晚清从珠江三角洲开始浪迹,几经周转,于香港坚尼地城以东的石塘咀生根。石塘咀有太平戏院。唱粤剧念南音,秦筝独奏,台上人入戏,台下人入梦。
梦者,寐有时,醒亦有时。
江月琼第一次找李奇川卖药,叫了个老乡来,二人前后脚进药房,装作不识演双簧。老乡问完价表示药贵。李奇川说这药是行货,通街一个价,少半个仙都不行,他不能带头做坏市场。江月琼迎势出现了。临期药稀缺,不好找,她笃定李奇川会要。
谁会嫌钱腥呢?
数日后在宵夜摊遇见。说来也怪,李奇川从不吃宵夜,是多年行船落下的习惯:饱腹更容易晕浪。偏偏那晚饥肠辘辘,顶不住了,他闻着味道往镬气源头钻,见江月琼和老乡分食一碟笋丝炒粿。他上前问:这炒粿味道如何?老乡抬头,鞋底抹油跑了。江月琼淡淡定吃净,碟头锃亮,她放下筷子说:都喺搵餐饭啧,有得食就食咯[JY1] 。她的广东话标准,却与宵夜摊老板说闽南话,一听就是潮州音。后来江月琼照样上门售药。李奇川气笑了,果然只要活得够久,人生剧本还能更精彩。
“你还敢来?”
“这么便宜的临期药,你不要吗?你的店比其他药房租金贵,不进点这种货,你明年就关门大吉。”
李奇川犹疑。
“你都从哪里找货?”
“诊所,放心,不会有人查。”
“你知道你骗过我吧?”
“我人骗了你,可药都是真货啊,你买药又不是买我。”
当时若有谁敢妄言,你即将成为江月琼的朋友,李奇川是不敢信的。江月琼不爱废话,问什么都只答一半,任人猜。但她心细如发。指点柜面药品排序,打听邻近药房价格涨幅,暴雨天顺路给李奇川捎来一把黑伞,他总觉得她待自己与别人不同。她的老乡说江月琼丈夫精神失常入狱,欠下不少债,守活寡的她一个人要打两份工。李奇川心头颤动,也不知是为谁。他再细问时,老乡已经摇头摆手,说她是死蚌不松口,自己也不清楚其他事。
除夕那夜江月琼确实来了。李奇川住深水埗旧街,劏房屋脊低得装不住光,未入夜室内先黑透。他亮起所有灯迎客,灯下是火红炭炉,箍两圈烧赤色的粗铁线。这个除夕夜真暖。有陈年铁观音打底,比花胶煲鸡醇香,喝得如痴如醉。常人不懂,饮茶其实也会醉。老茶落肚,先辣过喉肺,再沉沉往下,与胃水共震。震出茶气来,复又往上,通鼻息暖腑脏,攀登身体的至高峰。老茶能贯穿你的灵魂,你会脸红,头晕,讲衷心的话。
李奇川给江月琼夹菜。菜堆成山,江月琼吃不下,喊他停箸。他又拎来一瓶玉冰烧[JY2] 。江月琼不好在大年夜扫兴,小酌几杯,听李奇川细数往事。讲到那年飓风登港,她来送药,忽然通街断电,二人肩挨着肩砌沙包防前门水浸,后半夜一同无眠听雨。江月琼开口:“阿川,我还想跟你多做几年朋友,饮茶吧,别聊了。”李奇川耳廓飞红,像个不得法门的老顽童。顾笙伏在母亲膝头入睡。吃得挨近午夜,她守不来岁,找周公讨利是去了。林白秋整晚只道茶香,抬眼悄摸看面前二人,忽然忆起顾镇林:其实他有没有真心爱过我?林白秋想得眼湿湿。梦见几回出嫁那夜,她一个人走,石子路又冷又长。林白秋改口道茶热,不喝了,低头摩挲瓷杯。
一席四人,风马牛不相及,都在各自发梦。
江月琼说:“徐永灏请了个新护士,断我米粮,以后我让秀玲那边给你送药。你知道的,她那处的药一向更抢手,我让她优先给你。”
林白秋问:“那你呢?”
江月琼答:“我以后不卖药了。”
李奇川听罢,脸红消褪,未开口的话归向无边远处,待他一同带进坟头。秀玲是江月琼老乡,也做药贩,识得几个鬼佬医生,手头总有稀缺西药。江月琼自认为指了一条明路给李奇川。有人放炮,街外吵穿天,轰隆隆的一串接一串。顾笙睁开眼,惺忪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她叫醒了所有大人。李奇川站起身,大声道贺吉利话,将两大一小护返住所。回程时他独吹寒风。十二点过,循环新的一年,他明白过往作旧了。
这就是李奇川与江月琼的相逢、转折以及结局。他直坐在矮凳上,傍晚日光射穿玻璃,推倒他的影,他被一分为二。李奇川笑说,自己太老,老得分不清真假虚实。
“其实她从未暗示过什么,可能她心里还有人吧。”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要搬走?”
“不是因为她。”李奇川摇头,说:“九龙城寨统一拆除,整条街都要迁走,这里以后就是历史遗迹。”他抬手指向路对面,又说:“你看那间金铺,是恒兴黄金在全港开设的第一间铺面。老板发大财要北上做投资,听说带律师精算师风水师去过几趟深圳,地皮都选好了。店也要撤,她们店里三个元老在争呢。”
林白秋觉得这公司名字熟稔,似在哪里听过,问道:“争什么?”
“争做深圳第一间分店的店长,加薪五成。赚着港币享受大陆低廉物价,谁不想去?”李奇川叹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会料到改革开放真的有成效?唉,我的乡根断了,一辈子都回不去,守一间小店在香港孤独终老吧。”
林白秋了然。
“哎,上次你亲戚来我店里打听你的住所,就是儿子被阿笙咬的那个。我看她哭得很可怜呢,说搬家弄丢了你给的新地址,她后来有上门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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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诉庭不好搞,真打算自己一个人撑到底?”
凌洁仪扣起腕表,心道,有何不可呢?她没回答唐正严问的这个问题。香港半岛酒店,坐落九龙尖沙咀,奢靡古典是全港之最。仰头观月,推门见海,维港朝西直直坠去,那儿的终点是澳门,是琼州,是地皮盛开斑斓香茅九层塔的孟加拉湾,那儿有番鬼富豪纸醉金迷的后花园。半岛酒店能让人看得极其远。凌洁仪不是第一次来,上一次是替唐正严送领带。他的司机被家中太太临时召去跑马地麻将局,带着鏞记酒家的例牌烧鹅,脂香皮脆。她有瘾,要打够十六圈才肯离开。火山爆发、维港海啸、阿尔卑斯雪崩、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撼不动唐太太的尊臀,更何况是唐正严缺一条区区的领带。打麻将赌的是底气,牌风要稳才能通杀三家,唐太太深谙其道。
唐正严从凌洁仪手中接过领带。
他说:“我办公室放的不是这条。”
凌洁仪答:“对不起,那条我在办公室找不到,怕耽误你见恒兴黄金谭董事,临时在楼下选了这条。”
唐正严没有责备,只是笑着说:“你跟我一同去见客。”
此刻他也在笑。翻身穿好衣服,捏起凌洁仪买的领带,又递到她手里。她识趣,绕过男人衣领,打一个半温莎结。
他问:“颇熟手,以前也帮男友打过领带?”
她还惦记自己被质疑应对上诉法庭的能力,答道:“当然打过。”
唐正严挑眉。掌心拐向另一个位置,凌洁仪急喘一口气,忽地闭眼,视线无法逗留室内。室内有镜,有花樽,有玻璃,有打磨得能倒影人脸的大理石。她恐惧在上面看见陌生的自己。唐正严轻声说:“乖一点,我不中意女人讲大话,我查过你的底,连拖都没拍过。”凌洁仪点头,在他颈边吐气,发出类似溺毙的泣诉。
她还不熟练,言谈举止有许多堆造的小聪明。但不要紧,她正年轻着,教训和奖励都是必要的。唐正严觉得够了,不是他够,而是她够了。于是松开手,抚摸她潮红的脸。
“这单官司你做得很好。”
“是因为你帮了我。”
“证据是你找的,办法是你想的,你只是没资源去实现。上诉赢了的话,你想要什么?”
凌洁仪眼皮湿漉漉,倒也实话实说:“胜诉不是律师该做的吗?”
“你知道全港地产项目每年会死多少人?隆基实业忙着争家产,你帮了大公子,他们不会为难你。但赢这一次,找受害者家属开个记者会,以后大把集体诉讼上门,明白没?”
“那……我不想跟着David做事了,他一直偏心Cary,没重用过我。”
“只是这样?”
凌洁仪沉默。挤入一段窃来的情欲,每通电话后推开一个豪华酒店陌生房间的门,她上缴肉体,获得一种豁免:免去等待时机来临的挣扎和迷茫。唐正严是个好情人。他懂得多,但对凌洁仪而言,懂得过多了。信息不对等,她开始拿不准唐正严的喜怒。她将上衣纽扣扣起,顺势低下头,怕情绪被读取得太快。
“我想跟着你做恒兴黄金的业务。”
唐正严又笑,没答肯或不肯。
“你是醒目女,你知道你距离成功还差什么吗?”
凌洁仪等他揭晓。
“差时间。要快还是要慢,代价自己选。”
凌洁仪独自离开半岛酒店。唐正严夜间还有个饭局,司机赶来接人,在房间门口看见凌洁仪,他装作看的是空气。凌洁仪立即转过身。盛春三月,酒店暖气充足,她仍有种被冷风扇脸的痛感。明知此事是自己极力促成的,她竟觉得羞耻,实在不应该。她没有回律所,搭车前往荃湾。
顾笙先看见凌洁仪。她眼尖,也眼大,扬起小手挥个不停。今日她穿新的衫裤鞋袜,仔细梳了马尾,系绣花样的粉带,在乌眉耷眼的走鬼中似个坐八人大桥的富家千金。远远一个照面,凌洁仪觉得顾笙很陌生,从头到脚无一处与林白秋相似。
她才想起,对,这是个养女而已。
养得真好。
林白秋瞧见来人,呆滞好一阵,才急忙搬来折叠凳,使劲擦净上面的水迹微尘。她喜欢凌洁仪。这种喜欢里有信任,接踵而来的是隐忧,始终要判了。判多还是判少,林白秋心戚戚,差点把抹布搓出火星。凌洁仪喊她停手,哪来的雍容屁股坐不得街边闲凳,她什么都坐得。
凌洁仪问:“很忙吧?这时候来,会不会碍着你做生意?”
林白秋摆手:“怎会呢?刚刚忙完晚饭点,工人都回厂了。你吃了吗?”
凌洁仪只觉得身子酸软,没力气感受饿。她摇头,从包里拿出资料。林白秋借路灯探照,那只手袋皮质生光,接缝处有镀金细件,林白秋读不懂上面优雅的花纹字母。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唐突打量凌洁仪。快快收回眼,林白秋低头斟茶,又道凌律师难得来一回,摊里茶水免费任尝。
凌洁仪按下林白秋的手,说:“我等下再饮。审判结果即将出来,赔偿金应该不高。”意料之中的结果,林白秋难掩失落。她望向凌洁仪,见对面的人面带笑意,忽然心脏一紧,语气犹疑。
“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无论你还是我都不满意,所以结果出来,我会尽快申请上诉。”凌洁仪等不到林白秋答应,立马解释:“上诉不好搞,因为没有一个法官希望看见自己的判案被上诉庭推翻。法官之间有联系,可能会施压给上诉庭,所以我们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庭审结束,我立即到工地走了一趟,联系他们的采购负责人,再翻一遍所有大型器械的租赁和采购合同单据。之前是我太大意,一心相信工人证词,所以策略是针对过量加班。这次再去,我发现他们几乎所有施工器械都是同一间公司供货。”
林白秋重点落在庭审结束那日,小心翼翼插嘴:“你……那日走那么快,原来是去工地?”
“对,采集证据的时间要抢。”凌洁仪点头,看不清林白秋脸上的释然,继续说:“那个器械供应商老板,我查过,是隆基实业大老板在外面的私生子。采购负责人的职位,是这个私生子在隆基实业安放的眼线,要跟名正言顺的大公子争公司资源。他们兄弟内斗,把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轮番换了。顾镇林在地盘出事,就成为他们内斗爆发的导火线,这桩案怎么判,错处就在谁身上。”
林白秋似是听懂了些缘由,问:“所以……黄浩威是哪边的人?”
“大公子,他咬死不存在过量加班的情况,策反工人。但他们拿不住采购部,器械维保过期,没有检修继续使用,这一项证据他们也没有。”
“你有?”
“对,我有。”
“谁给你的?”
凌洁仪轻笑,说:“合法渠道得来的,放心,这次我会申请增加证人,希望你同意我上诉。”
林白秋点头如捣蒜,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与兴奋,眼泛泪光。她看着凌洁仪,凌洁仪也看着她。这一刻心照了,话不用开口,凭空生默契,免去一声声道谢。有工人路过,喊林白秋送一壶疏肝明目的金丝皇菊麦冬茶到保安室,今夜工厂通宵出货,保安守路不离岗,要熬到天明。她连忙应着,叫凌洁仪等一等。
凌洁仪打趣:“生意这样好,还要送货上门,怕是做多两个月能另立一座山头。”
林白秋解释:“多走一程路换个回头客罢了。”
凌洁仪让她不要谦虚,心思远人也看得远,高处风景总归不一样。又岂止是风景?绫罗绸缎,鳄鱼表带,挪威空运的吞拿鱼,林宝坚尼的推背感,半岛酒店床上800支的细滑织品,经久不息的仰慕、掌声甚至嫉妒,它们构成了梦。你希冀着梦,尽管你也明白梦与清醒不能并存。但你决定勉强为之,大胆吞下好奇、挫折、善变和交易,直至梦构成现实身体的一部分。
凌洁仪渴望重构自己。
她让林白秋帮忙配个治骨痛的茶汤,家人旧患逢春潮复发,碰着热水麻痹难忍。想到凌淑敏走路的姿势,林白秋心头有余震,知晓什么叫众生皆苦。她答应后抱着水壶先离开,凌洁仪饮下两杯黄芪桂圆玫瑰热茶,脸颊晕出一圈红。三月云厚,星不露芒,路过的人在泼墨夜里拥着笑,笑声照前路。
顾笙半趴凌洁仪膝上,先摸摸裙,又摸摸坠在她锁骨中央的十字架项链。
凌洁仪问:“阿笙,这条项链好看吗?”
“好看。”
“还有呢,哪里好看?”
顾笙细细回想:“那台车好看。”
凌洁仪疑惑:“车?你说的是什么车?”
“你那日上的车,很大的,黑黑的那台车。”
凌洁仪木在原处,十指僵硬。孩童的话操纵了某个不能明言的秘辛。秘辛是凌洁仪的全副身家,她只有自尊稍微值钱,这副年轻躯壳任意消遣。顾笙所见即是林白秋所见。顾笙不懂,林白秋却受过丈夫情妇胁迫,站着名正言顺的妻子立场。她赶回来了,连跑带笑。昏暗路灯下,林白秋洋溢一股快活暖流,细细嗅着,是通身茶香。
她从不用香水,朴素透明,似一面照映一切的镜。
她问:“上诉是不是也要排期上庭?付款也要等吧?如果我在香港多留一段时间的话,什么都要重新打算。”她停不下来,因为有憧憬,与信任的人分享烦忧:“其实我想让阿笙念书呢。女孩子念书好,像你这样,做个大律师有学识,以后前途无量。况且香港教育比福建好得多,我想阿笙在这里学英文。”
“嗯。”
“对了,凌律师,上诉只有你一个人去吗?”
林白秋问完,凌洁仪猛地抛眼望她,望得紧实,像脸贴着脸,不留彼此喘息的余地。她是演技精湛至此,抑或是嘲讽伎俩到位?凌洁仪无法辨明。林白秋咬唇噤声。她暗自反省,到底是哪句话讲错了。
“我一个人去,有何不可?”
“我……我以为你们律所会有其他人帮你。”
“帮?”凌洁仪几近质问:“你觉得谁会帮我?我需要谁来帮我?打官司这么久,有哪次不是我自己跑自己想办法的?你第一日拿着顾镇林资料到律所,只有我愿意站出来,你是最没有资格质疑我的人!”
她推开顾笙,站起来,手背被皮包拉链刮红,掏出几张散钞狠狠压下。
“我喝了两杯,这是茶水钱!”
语调凛然,背影却似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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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重构一个命运,首先要使用语言,即是一套客观准确甄别所有信息的生理系统。语言一旦出口,算作预言,手写下来才是历史。所以语言通古博今,除了命运,世间找不到另一项东西和语言一样。人要掌握它,用它来识别、编排、领会万物。
这项技巧,顾笙甚懂。她在茶水摊晓得使用广东话、闽南话、客家土话、北方翘舌音以及零碎的港式英文。她能串几个单词应付肤色深沉身怀异香的中东佬:cheap,no way,no sale,deal你老豆。她已经暗暗明白,年纪小可以是一种本事,随她任意开口,比她高大的成人总是捧腹大笑。她是画本里那个头戴黑色高礼帽的魔术师。
她能通过语言了解人。王珊广东话不地道,她承认自己不是香港人(祖籍湖南),但她坚持要讲,尽管发音很滑稽。湖南风物香辣,祛湿生暖,这是牛俐婆熬自制辣酱时随口道的。顾笙记住了,明白为何王珊对自己来路如此坦然,湘妹飒爽。一口流利广东话的细锋也不是香港人。但他打死不认,年后升任仓库组长后学着部门经理打领带,饮斋啡,改用中夹英的半唐番港语泄漏自己掌握的工厂风声。他甚至声称有办法帮人拿到永居身份证。他活像买了一只高仿LV然后拎去搭小巴,但没人会揭穿:因为他相信其他人也想要。
顾笙唯一读不懂的是母亲。母亲语言简练,她口中的一切分是非、黑白、公母、高低,乖与不乖。孩童会拼凑,但世间万物并非嵌好的凹凸阴阳。别人笃定说她长得不像母亲,母亲笑着解释是像爸爸多些,转过身来眼底汲着担忧和泪。
原来语言会骗人。
顾笙今日听见细锋说,济洋成衣厂要搬。王珊不信。听说只是一分为二,加工车间、仓储、物流调配版块北迁,设计、打样、商务对接留在原址。细锋反驳:“怎么,怕自己要回炉做北姑?这种水平的消息也敢四处造谣,打样车间一并撤离香港。”
搬厂讲得如此轻巧,建筑在现代社会像砌积木一样简单。资本是无根的。二战后的婴儿潮蓄力了香港从1970至1990年的廿载好景,每个人脑是一部计算器,向前看,也看钱看。本地计件工时越来越贵,精英阶层携着他们的庞大产业,往成本更低处觅食,有奶便是娘。林白秋难辨这些话孰真孰假。走鬼里也有谈及此事的,有人拍掌叫好,说厂房一搬连古惑仔都不再来收数。有人唉声叹气,一辈子只晓得做走鬼,没了成衣厂,又要去别处抢摊位。走鬼也是无根的。
“我们车间唯一有机会北上做拓荒牛的是——”王珊挤眉弄眼,见细锋意会,她继续说:“那位都没收到调令,不可能搬走的。况且只要北上就加10%至30%薪水,同行蓝丰成衣厂都是这个标准啊,还有额外职务津贴,谁不想去?”
“我都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假蠢。鱼粉佬污蔑保安队长受贿,上面的人信了,那家伙被辞退。鱼粉佬下个月就升职做保安队长,她哪舍得走?”
王珊诧异:“受贿?”
“我旁边物流部有人买通保安队长,过年期间在前门走过车,听说是其他分销代理私下吞的货。我们的货只走后门,每车都要登记的嘛。”
“他不当值,怎么知道前门有出货?”
“这就要多谢你们车间那位每个节假日都在加班的组长,她看到的,串通鱼粉佬内部告发这件事。”
“真的?”
“奸夫淫妇一向歹毒。”
二人边喝边聊,又切换八卦话题,骂起工厂食堂那次排骨饭里的止血贴事件。
“两位,麻烦你们讲点公德心,粗言秽语不要在小孩面前说。尤其是你,先生,喝完茶请你将杯子扔到垃圾桶,不要每次都扔在路上。”
王珊立马抬头,见向来面善的林白秋讲完话便转了张脸。旁边有工友正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们。细锋受道德目光审判,不高兴了,开口凶恶带火气。
“你做走鬼也影响市容,你怎么不讲讲公德心?有本事就去厂前门那块空地摆,正式摊档要给摊位费,你给得起吗?”
林白秋面红,说:“我是给不起,但我每次离开都会把摊位清扫干净。”
细锋忽然把装着半杯茶水的纸杯扔在地上,又抢过王珊那杯,一同淋在林白秋鞋尖前。
“慢慢扫吧,我不跟你这个寒酸走鬼计较。”
王珊怕尴尬,先行一步,余下细锋急匆匆跟上,追着问她走那么快赶投胎吗。看闲话的人也散场,林白秋拎出拖把磨干地面。顾笙见状,跑去捡起那两只捏皱的杯子,扔到垃圾桶里。
“阿秋,你又何必呢?上门都是客,再不高兴也要笑脸迎人,做生意得学会低头。”
牛俐婆抛来一记无奈眼神。
林白秋不愿解释。知道他们话里话外点的是叶凤宁,她不当真,还生出几分恼火。想到厂房有可能搬,林白秋心里也乱。眼前三餐一宿已够烦扰,顾镇林案已宣判,赔偿金比申诉金额少了大半。法官落锤,凌洁仪与她冷冷瞥一眼,快步离开法庭,林白秋没有去追。次日她在摊位收到律所助理带来的上诉申请书等资料。凌洁仪依旧愿意为此案奔走,林白秋松一口气,却不敢再找她。
那天是顾笙说错话。她回家教导顾笙守好嘴,看到也当作没看到。顾笙反驳:是妈妈教我不能讲大话骗人的。
“白秋。”
林白秋抬头,是叶凤宁。下早班工人如鱼灌入通道,乌影覆没马路,搅出一片步响。摊主们的瞌睡被震醒。叶凤宁带着纸笔来,装在一只硬帆布织的书包里,赠予顾笙做新年礼物。那日她被顾笙哄得高兴,问完顾笙名字年岁,又跟她打趣许久。
林白秋问:“你这么早下班?”
叶凤宁不动声息,盯着顾笙问:“阿笙懂写字吗?”
顾笙听言,答道会的会的,立即持笔乱舞,一只只形魂俱散,像吊歪了脖子。叶凤宁拉过牛俐婆处的一张折叠凳,手把手教顾笙从数字1写到10,英文one写到ten。
“好好练习,明日我来考你。”
“让你破费了。”林白秋递上一杯茶水,又致谢一次。叶凤宁不与她客气。林白秋逮着空档,好奇开口:“你们厂要搬了吗?”
“你从哪里听到的?”
“来喝茶的人讲,但什么说法都有,大概意思是你们要搬去深圳?”
叶凤宁饮下茶水,沉吟许久,才开口答:“不是搬厂。”
“那是有事?”
“内部有情况要调整而已,别管他们。”
叶凤宁说得含糊,林白秋也不便多嘴。
“上次说让阿笙去幼儿班,你考虑得如何?”
林白秋直说:“算过账,还是差点钱。”
林白秋转头,忙着卖茶,抽不出神继续对话。叶凤宁注视她。方才见她替自己出气那模样,直肠直肚,像个不成熟的少女。这样望过去,她哪有属于母亲的身形,瘦肩瘦背,身份与脾性不甚相符。叶凤宁又看顾笙。摊位人来人往,她倒是坐得住,依着大人笔迹描字。好学懂事,有聪明劲,顾笙是个好孩子。从前也有人和她一样。叶凤宁那日见完顾笙,又反复梦到某个轮廓分明的故人,心头阵阵锐痛。
她凑上前,替林白秋分担斟茶,报着价钱一边倒水一边说。
“既然不够钱,那我就每日下班来教阿笙写字。”
“那怎么行?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我无牵无挂,你就当我打发时间吧。”叶凤宁收下散钞,递给林白秋,又说:“摆在这里不好,冯二他们下次还会来。我跟厂里打声招呼,你摆到前头去,不用操心租金。但只能摆夜间时段,挨近厂房大门旁边栅栏的位置,保安会照应你。”
林白秋怔在原地。叶凤宁以为她对出摊时间缩短有意见,耐心解释:“日间前门私家车多,你就当摆少两个钟买一份出入平安。夜间他们走后门出车,不会影响你。”
“凤宁,你……为什么要帮我?”
叶凤宁笑了,答道:“我就中意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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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秋不懂时政。须知道,时政是一种从繁杂漫长中剥出的雄伟概念,一句顶一万句,借助词典与电台新闻播报员才能有所参透。林白秋连打盹都要挤时间。但她知道改革开放的风吹来了香港,就在中环皇后大道中那间利众茶铺。
当时她在预订春茶。开年立春,未至清明,雨水在途中,春茶能拣选的品类不多。春困秋乏,来茶水摊的工人总是打着呵欠。林白秋要找甘香味浓的全发酵红茶,拣选产地气候温差较大的,茶种叶芽才够厚实,能用沸水逼出提神茶气。这里多数是去年那造秋茶。翻着点着,拓印安溪铁观音字样的宏盛茶叶列在眼前,林白秋认出这是曾亮茶厂的名号,怔了许久。
老板介绍:“你一向识货。这个宏盛听同行说不错,安溪近来势头当红的靓茶,你要不要试试?”
林白秋想了想,说:“给我半斤。”
回家后冲泡。茶汤清澄,茶味余韵悠长,曾亮惜茶,越洋出品当然不敢松懈。但林白秋觉得不一样,说不上来,就是和记忆中的戴云山铁观音不一样。她在一个礼拜内饮完这半斤茶,绷着一口气,推开济洋成衣厂临街那间已经顺利转租的吉铺铺门。糖水店撤走,换番禺沙湾美食登堂入室。水牛奶、云吞面、糯米糍、龙须糖、鱼皮生捞、状元艇仔粥、枸杞叶滚猪下水,定价便宜,图的就是工人生意。林白秋带着顾笙吃了两次。第一次去是壮胆,林白秋豪点四人份量菜色,逐样品尝,又仔细探量店面一切。
第二次去,老板娘未语先笑,说:“靓女,我看你不像来吃饭的。”
林白秋脸红:“你真细心。”
老板娘继续笑,是个江湖人,话也婉转:“你还年轻又带着小孩,我们同行之间面斥不雅呢。”
“我不是做餐馆的。”
“哦,那是什么行当?”
“我见你门口柜台旁还有空位,可否租给我卖茶水?”
“免了,我店里有供茶水。”
老板娘敛起笑容,拂衣就走。打开门做生意,当众赶客难看,她选择刻意拖慢给林白秋上菜的速度。林白秋不死心。隔日又来,老板娘远远望见她,抹布在空桌上抻直乱掸,说梅雨养水患,滋生小小蚊蝇,竟敢飞来叼餸头餸尾[JY3] 。
林白秋红着脸入座,斗胆点菜。店里侍客的伙计不忍心,逮着上菜空档,给林白秋递话:“我知道你在济洋前门摆摊,卖的是茶水。但我们小本经营,家姐素来讨厌旁人打主意呢。”
“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想打主意。”
“吃饭随时欢迎来,其他的就算了。”
“请问你们老板娘贵姓?”
“你抬头看,铺名就是她的名字,萧甜。”
第四回,林白秋拎来三壶茶水。萧甜见这阵势,眉头拧成结,准备到收银台后抽一把扫帚出来。顾笙忽然从林白秋身后窜上前,怀里搂着一壶茶水,嘴里抹蜜,高声喊靓女老板娘。萧甜受软不受硬,油布扑火星,满腔怒气顿时烧不着了。
林白秋解释:“老板娘,我知道你茶水不收钱,但我能喝得出你店里是平价散装普洱。一餐饭下来我数过,没几个壶有添热水,客人心思不在茶上。我租不起一间铺,只要一个柜面位置就够,茶水可以调配搭着你的菜系卖,和你的菜品也不冲突。今日我带配好的茶水来给你试试,无论你中不中意,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你试完再决定好吗?”
萧甜望她,又望顾笙,弯腰拎起顾笙怀里那壶沉甸甸的茶水。
江月琼每逢下班会选着路走,溜向林白秋摊位,顺眼瞧瞧这对母女在忙什么。偶尔她也会凑上前买杯茶水,给顾笙几颗白桃味的水果硬糖。没过多久,林白秋说以后不在这里出摊了。江月琼问,那你要去何处?她伸长手臂,指着济洋厂房东向:到正经摊位去。旁边卖牛杂的阿婆插嘴道:“我早讲过啦,你女儿生了副旺父母的相。你看,如今得贵人助,连摊位费都省了。”江月琼望着林白秋,也没问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心中有一个答案。当答案未得到确定时,它会是一个问题,是与非夜夜在心室搞作。江月琼有点难眠。她不能见他,见面便是在乎,解释算是上心,她不能让他再有异想。江月琼决定打电话。她在士多店等着回声,对面无人接听,那答案依然悬而不决。她嘴里舔台词,把台词舔烂了,每只字词失去分寸。其实我明白,香港让人很寂寞。寂寞生冷,冷了要取暖……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这种烂话开口必然扰人,江月琼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欲挂断时终于有人喂了一声。
“近来好吗?”
“就那样吧,香港日日都有人病,药店不愁开不下去。你呢?”
“就那样吧。”
“月琼,有事不怕讲,做不成……我们始终是朋友一场。”
那头有陌生女人声,幽幽的,不似来客,倒有些绮色的起伏。女人要药,不讲药名,讲“要那个呢”。江月琼做过女仔,也做过女人,她晓得那是什么调。
“我没事,朋友之间问候一声罢了,你去忙。”
几日后,江月琼绕到十字路口东向,遥望伏案写字的顾笙,旁侧坐着那次天降的神奇女侠。她听林白秋提起,女侠名叫叶凤宁,是打样车间的组长。江月琼忽然笑了,觉得自己傻,竟会误以为是李奇川出的摊位费。
林白秋不是那种人。
这日路过,见林白秋往番禺食店搬茶水,连小小顾笙也做搬运工,抱一只暖水壶跟在母亲身后,江月琼喊停了她们。
“你们做什么?”
“卖茶啊!”顾笙兴奋回应。她双眼闪烁,一段时间没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头乌发健康润泽。顾笙仍然语系繁杂,却提炼出自己的使用章法,高声用普通话和广东话叫道:“我们以后有店啦,唔使再食西北风[JY4] !”
江月琼诧异:“你租了铺面?”
“哪有钱租,阿笙乱讲的。”林白秋说:“那间番禺食店老板娘租了个柜面给我,可以用来卖茶。她做粤菜,搭茶水最好,我给她店里额外配其他茶饮。”
“无端端怎么去搭人家的店卖茶?”
“想挣钱啊。”
“不会是打算以后自己开铺吧?”
“对。”
“真没看出来,你胃口原来这么大。”
林白秋只是笑。律所助理通知,上诉庭排期到七月,除了苦等别无他法。她前半生都在等。等胞兄林夏荣下课,等丈夫顾镇林回家,等法院宣判一场关于性命换金钱的结果。她等到雄心壮志的曾亮设法赶走顾家家主,又占领乔下村一半茶山,把故乡铁观音送到自己眼前,林白秋真不忿气。是啊,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原本她也可以念书,识字,靠双腿走出戴云山,就因为她生来是厝内的女儿,便终生只能等吗?
她不想等了。
“我要送阿笙去念书,不够钱,所以要想办法赚。我这样也叫胃口大?那你是真没见过胃口大的男人呢,骗人三代那种,会遭雷劈的。”
江月琼第一次听林白秋骂人,歪头看她,竟看出些一样的气韵。她跟着林白秋笑,接过她手中两壶茶水,说我帮你一起搬。
“不用了,很重的。”
“阿笙都能搬,我也搬得动。”
顾笙闻言,挺起胸膛,走得比两个女人都快。
“月琼,你布袋里装的是什么?”
“西药咯。”
“你不是不卖了吗?”
“不卖给他而已,又不是不卖给其他人,有钱难道不赚吗?”江月琼侧过脸笑:“男人骗女人多了,也轮到我们做女人的骗骗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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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1]意思为:不过找一顿饭吃罢了,能应付就应付咯。(暗喻自己做药贩只是为了讨生活)
[JY2]佛山石湾的著名白酒,以独有的肥肉酝浸的酿酒方式闻名。
[JY3]意思是吃剩的饭菜。
[JY4]意思为:不用再吃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