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险
丁甲2024-01-09 13:4510,170

  你见过以前的深圳河吗?

  人在此岸望过去,能望见彼岸,彼岸亦是如此。这就是深圳河,你能用目光丈量完毕的一条河。你每日每夜都能看见彼岸星光熙攘,你听过这个传奇,叫香江明珠。现代人渴慕光就像原始人渴慕火,是本能,基于对黑暗的畏惧。很自然地,你想去瞧一瞧,决定从深圳河上走。但你不能小看每一条河。河是未被驯服的路,人要走,像驾驭一只史前巨兽,它会索取一切报酬乃至性命。但仍有人冒险,登岸如同换命,事成者就是传奇本身。唐维说,我爸的老家在深圳河边空了整整一条村。一条村是什么概念?至少一千人,一千个舍弃祖屋、方言、母亲与过往的人。

  人怎会是驾驭河?

  人是在跟河做交易。

  唐维又说:“行船走马三分险,更何况渡深圳河。我爸当年十八岁,游过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他豁得出去。二十八岁入赘唐家,有了我和我弟。如今六十八,我妈都死了,他三代还宗的心仍未死。去年他问算命佬,七十大寿适合改名叫游念圳,你说荒不荒唐?”

  叶凤宁没接这话,低声道:“唐小姐,因为赵厂长……我已经辞职了。”

  “我知道,你搞成这样,无论你还是你妈都没机会再回纱线厂。辞职是对的,不辞职的话恐怕以后日子不好过。”

  “那……”

  “给个机会你跟我啊。”唐维笑了,说:“我看好你,济洋成衣那边,我的打样车间缺一个组长。”

  叶凤宁摇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因为我弟?”

  叶凤宁默然。唐维转动皮椅,脚尖隔着色调暗沉的黑酸枝台面指向叶凤宁。她的办公室在四楼尽头,香气堆叠,浓郁地拱上石膏线雕凿的吊顶。人进来,犹如误入花荫,口鼻间幽魅横生。这是整幢楼最好的一间办公室。四字,意头不好,她亲弟唐峥眼红此处的聚气格局,却打死不搬进来。他跟他爸游念唐长得像,脾气像,连古板龟缩的封建作风都一模一样。

  难成大器。

  “纱线厂虽然引入外资,但成衣厂依然是唐家把持,我能说得上话。莫非你是觉得我弟两边都占着最赚钱的产线,所以看不上我的部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小姐。”叶凤宁解释:“我只是不想唐生误会我故意找他麻烦,像追着他不放一样。”

  “如果我就是希望你追着他不放呢?”唐维起身,慢慢绕行到叶凤宁身旁。“你在纱线厂明明做得很好,有头脑有本事,难道甘心回去做点心西施,每日给那些茶楼耆英[JY1] 派叉烧包和凤爪?”

  她伸出手,手心也是香的,轻轻摩挲叶凤宁的衬衫肩线。

  “你还不知道吧?陈衍是被陷害的。”

  叶凤宁回忆这一幕,依然要深呼吸。

  她仰头观月。月浸在云里,似履着一层白蒙蒙的冰,向人眼释放冷气,心事通通急冻。心事硬了,四面八角生锥生棱,扎得叶凤宁低下头。她在思量唐维的话。那岂是话?那是咒语,只要念出这个名字,足以令人跪地求饶。

  彼时,她答应了唐维。

  纱线厂规模缩减,不尽是因为外资入侵,而是时机不再。游念唐初涉生意是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多国对华实施“禁运”,香港的港口贸易量骤降三分之一。时机不分好坏,起伏皆能成势。香港从自由贸易港转型发展轻工业,游念唐趁妻子唐欢欢怀孕休假,擅自将家中外贸生意转投纱纺产业。他说他都是为了唐家好。1960年,唐欢欢冒生命危险诞下小儿子唐峥,郁积病根,游念唐的纱纺产业却如日中天。他频繁出没灯红酒绿场所,喝多了,回家跟比自己大六岁的唐欢欢抱怨:欢姐,世家公子都嫌你丑,只有我肯入赘,但我不想一世做你契弟,不想矮人一头啊!我乱搞又如何?起码没在外面给你唐家搞个私生子出来,以后阿维阿峥三代还宗,照样姓游!唐欢欢气得从此与游念唐分居。

  直到七〇年代中,美国重新对香港限制纺织品入口设置贸易壁垒,游念唐为了稳固纺织市场占有率,开始寻找外资加入。此举终于无人反对,几乎整个香港的老板都在做这一件事。他甚至计划撤一部分纱线厂的股份出来,投资成衣制衣争抢日本、台湾、韩国的市场,以及重新评估内地沿海城市的投资可行性。1978年,唐维留学归来,她将外资商机一并带回香港,要求在亲弟唐峥接手的家族生意中分一杯羹。游念唐知道这是唐欢欢的授意。妻子临死前只肯见大女儿一人,把持家里三成股份就能拿捏丈夫终身。真可悲。没想到人世此生,夫妻反目,姐弟反目,几十年风雨,一家四口竟然各走各路。

  唐家的陈年积怨与叶凤宁无关。济洋成衣做的是代工,样式在厂里转批产,一百件衣服往往备一百二十件的来料,以防差错报废。唐维说,纱线厂和成衣厂的产线、物流都由唐峥把持,她尝试过插手,被游念唐驳回。如今游念唐依然是话事人,他手握大客户,只给唐维设计、打样部门,以及部分商务谈判。唐峥招采任何项目,唐维负责监管,反之亦然。唐欢欢死后,游念唐没有立即扶正儿子,竟希望两姐弟为家业争得头崩额裂,外人看来实属稀奇。

  下游分销代理一直抱怨济洋厂里走货出去,在市场上打价格战。唐维笃定,光是产线和物流做不到,巡逻保安里肯定有唐峥的人。

  叶凤宁说:“唐小姐,我能做打样,但我做不了保安。”唐维哈哈大笑,只觉得叶凤宁直肠直肚,仍是个天真的人。她生了一张靓面,过分惹眼,三围四肢迎合某种时下关于美的定义,连唐峥这个公子哥也考虑过对她下手。不到二十岁,她守着一个死人做什么?但唐维又想,若叶凤宁不是死守一个人,恐怕也不好使唤。

  “纱线厂原来的保安谢德信,你同乡,我记得上次他帮你出过手。”

  “是,但他年纪有点大了。”

  “你不觉得你做组长年纪也有点小吗?只要能做事,有成绩,年纪算什么。”

  谢德信没有辜负唐维的期望。他第一次立功举报物流组长,唐维借机打压唐峥,将谢德信升任为保安队长。唐峥在游念唐的支持下,迎合外贸产品升级换代的要求完成了优化产线设备的招采。产线更换大器械,厂区内部腾挪空间,各部门物资堆积如山。谢德信逮住第二次立功机会。他将唐峥产线经理私下安排的提货单复印出来,交予叶凤宁,这是巡楼时在高端线生产车间复印机旁边发现的蛛丝马迹。

  “凤宁,这次数量不多,但都是贵价货,每件流出去至少回佣5成。”

  “提货人……森原贸易公司,老板是谁?”

  “不知道,我们验车的时候也没见过这名字。”

  “如果是假公司,只有提货单不行,还要有货,这样才算完整证据。”

  “明晚12点出,前门。保安黑鬼——”谢德信解释:“就是皮肤最黑那个,以前跟肥佬坤的,他上个礼拜二就跟我提要求明晚值夜班。”

  “我到时会来。”

  “啊?”谢德信睁大眼:“你来做什么,有我就行了。上次他们还叫了打手,冯二那群人都认得你,我怕这次又是他们。”

  “是他就更好了,他们怕我。”叶凤宁将提货单复印件折好,说:“都是真丝织品,堂而皇之从前门出,我放心不下。”

  月光隐入深处,夜色催叶凤宁上路。

  她入职济洋成衣厂便住来荃湾,全副身家只有一个箱,搬过三次。头两次是为了避古惑仔上门寻仇,没办法,她得罪人。搬家对叶凤宁来说等于周游香港。休假时她会出门,不踏足北角,只往各个码头与海岸线去,去盯船数帆,直到发尾在风中缠出死结。事已至此,她还有期盼。她也知道,人一旦有期盼,目光就会伸得极远。所以问米的神婆能看穿阴阳两界,她们允许被附身,灵魂装载的期盼是世界之最。

  她去问过,神婆说,找不到他。

  叶凤宁步履轻快。她转弯,行走在济洋厂区西边的两排高楼之中。高楼经连廊串起,一扇扇窗深似枯井,死物一样的黑,似某条百足虫尸的长剖面。夜半三更,连廊仍有人哭天喊地,是孩童啜泣,估计功课做不好遭了家长毒手。叶凤宁想起顽皮可爱的顾笙,听小孩哭竟听笑了。廊尾传来开闸声,是母亲,边走边吼:“衰仔,还不滚进来[JY2] 吃番薯糖水!”另一边有人跟着吼:“教仔就教仔,每次都搞得像行刑,吵死人了!”

  “嫌吵就去住大屋,住公屋是这样的啦!”

  荃湾属新界区。1972年之后,大型公共住房项目在这里连绵浮起,是新市镇开发计划的排头兵,收拢大量低收入者。但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是一座陆上孤岛。隔绝油尖旺的繁华和浅水湾的海线,城市配套低下,通勤因为电煤车船的高成本而使谋生变得更吃力。你登岛了又如何?活下去才是难事。叶凤宁深知其中艰辛。济洋成衣厂的落成,从工人到商户再到走鬼,其实很大程度上带来了关于生存、安稳与希望的憧憬。就连林白秋都感激过几次厂区外租的摊位。饿不死,就有生机。叶凤宁支持唐维,有私心,也有为人道义上的判断。由她掌舵济洋,总比唐峥好。

  深宵的济洋成衣厂门前无人迹。

  路灯打墙,一地暗影。叶凤宁在影里匿藏自己,看手表,再看四周。她清点到对面正门右侧第一条巷道,瞥见两个鬼祟如野猫弓背的人影,呼吸倏地收紧。

  林白秋躲在那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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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月琼说她不信。

  林白秋摇头,你爱信不信,凤宁没必要骗我。

  哎呀,这福建妹在香港饮饮食食一年,孱弱身子竟生出龙肝凤胆来,晓得驳嘴了。江月琼像听她发开口梦[JY3] ,全不当真,还跟林白秋细细辨明。

  “她是打样车间组长?”

  “是。”

  “老员工?”

  “应该不是,我没问过。”林白秋想起工人闲话,说:“好像来了不到两年吧。”

  “一个后生组长,她上头有车间经理,再上去是厂长,老板。她拿一个非老员工的组长身份帮你担保一个摊位,你觉得可能吗?你这里可是离门口最近的。”

  林白秋怔忡。她扭头看江月琼,努嘴挑眉,跷脚抖腿,分明是庙街一个指点迷津的神婆。

  “保安队长是她熟人,孤男寡女连跳槽都凑作对,你说他们没点暧昧,我不信。”

  “她……她应该不会喜欢谢队长的。”

  “哦,你以貌取人,嫌那个保安又老又丑,不够登对你的凤宁啊?”

  “我才没有。”

  林白秋红了半张脸。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她定会反驳,她从不凭样貌窥人心。但见是江月琼,一向嘴巴不饶人,歪理三分真。林白秋也忍不住疑虑起来。江月琼噙笑,又说:“她担保不了你这个摊位,但保安队长可以将一个摊位租给两个摊主,这本就是保安兼顾的地方。她是卖人情给她的男友罢了。如今男友赚不到钱,自然要你提早收摊,转给别人继续。她恐怕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解释。我看再迟些啊,你连这个档位都没了。”

  “不可能的。”林白秋当即否定:“济洋老板不允许摆宵夜摊。”

  “你刚刚不是听到了吗?老板都没回来,夜班之后还不是保安说了算?”江月琼摇头:“你是做人老母了,心还是个妹妹仔,人讲你就信。知人口面不知心,你会吃亏的。”

  “谢队长赚钱做什么?况且摊位租金是直接给厂里的,不经保安。”

  “你这个摊位是免费的,他转租给别人,钱当然进他口袋。”江月琼只差将手指戳上林白秋眉心:“新官上任无人使唤,他总要花钱请吃请喝,团结军心吧?钱就是从这里来的,傻妹!”

  林白秋仍不想信。

  挨晚时分来客络绎,江月琼收声,也站起来帮忙斟茶递水,时不时瞥一眼林白秋。她偏偏不言语,这对林白秋来说是折磨。要知道一个疑虑产生后,它不会消失,需要理由和解释来抚平它带来的动荡。林白秋企图参透江月琼的话中玄机,分神数钱,数错三回,自己摇头说不应该啊。江月琼在心里笑她傻。顾笙吃罢晚饭,优哉游哉,并膝与江月琼仰头讨论月亮表皮究竟是何种图案。

  江月琼说:“正好是吴刚嫦娥,两个寂寞男女在月头作伴呢。”

  顾笙反问:“蜈蚣烧鹅?”

  江月琼轻拍她的小手,说:“问你妈,你妈心里有答案。”

  林白秋深深看江月琼一眼。她认了,被说服了,来香港后才知道每个人有千百张脸,人前笑人后哭,她怎数得清。林白秋徐徐凑过去坐,两个女人夹着顾笙,江月琼在偷笑。林白秋无奈开口,问得很泄气。

  “如果……是真的话,那我以后不就只能摆到9点?”

  啪的一声,江月琼手掌甩大腿,甩出肉与肉的响叫。

  “这回信我了吧?今晚千万别走,我陪你守着,守到人赃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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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车驶来。司机熄灯前行,像盲佬摸骨,静静由头至尾椎,绝不错漏沿途每一盏路灯。什么时候人才会不怕黑?当人心变黑。人心比世界更无边际,更辽远,更肆无忌惮,黑夜斗不过。车很快停下。叶凤宁望车又望人,对面林白秋已隐入墙影,来去快得似一条躲光壁虎。壁虎,明明是益虫,竟也怕见人见光,你说怪不怪?

  有保安接应车。叶凤宁认得出,是黑鬼,领着三个也穿蓝底黑领帆布料制服的保安,前后左右守住车边四只角。有滚轮声咿呀蛮叫,叶凤宁探头,是推车装载纸皮箱,从厂区运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冯二。黑鬼递上一支香烟,冯二低头衔住,用手心拢火,呼一口极其磅礴的雾。雾兜头打在黑鬼脸上,他不敢去拨,笑口相迎。一伙合计六名壮汉,里应外合偷窃济洋成衣厂财产,叶凤宁越看越火滚。

  谢德信从对角带人闯上前。敌我对阵,不消三分钟就打了起来。有人要抢货,有人要阻止别人抢货,呼呼啦啦一片乱响。械斗而已,叶凤宁见惯,但林白秋从未见过。她听江月琼的劝,将水壶用具放到萧甜店里,余下一台推车守地盘。江月琼解释:“你一个小女人占摊位,来个男人三五下就把你抱走了,报警都没用。你要拿推车守着,他们敢动你的车,就是损坏你的财物,要赔钱的。”林白秋觉得此话在理。守过10点,工人下班,脚步大摇大摆远去。林白秋抖擞精神继续等。直到11点尽头,顾笙在梦中上山打虎,济洋成衣厂门前静得只听见蚊叫。

  “月琼,没人啊。”

  “都守到这个钟点了,再等等,12点厂门落锁还没人就回去。”

  此刻,林白秋听着不远处的污言秽语,惊恐扭头,对江月琼说:“哪有宵夜摊?来的是古惑仔,那个冯二啊!”

  江月琼也慌:“我怎知道会这样!”

  “我真的——”林白秋想骂人,又骂不出,抱紧熟睡的顾笙说:“还不快点走!”

  “别抱了,你哪抱得动?把孩子放推车上,我们快点推走吧!”

  一声尖叫响起。林白秋脸色煞白,眼睁睁,目视前方像撞见了鬼。顾笙在推车上迷糊醒来,天旋地转,通身颠簸以为自己坐着漏气单车。江月琼壮胆上去,一脚踢开拦在巷口那个忽然滚来的黑不溜秋玩意,回头厉声呵斥。

  “顶你个肺,一团烂布你都怕!”

  “我以为是人头……”

  有男人声叫:“喂,左边巷有埋伏!”

  战场从前门蔓延到林白秋与江月琼的去路。两个男人闯来,大口呼吸如饿兽,隔着几米都能闻见烟臭。这回顾笙彻底醒了,大叫妈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江月琼率先反应过来,拦在推车前方,挡住顾笙。三秒内忽然无人讲话。

  有人破冰:“大佬,两个女人,不像埋伏喔。”

  领头男人怒斥:“你敢质疑我?”

  “我不敢……问题是还有个小的呢,哪有人埋伏带妹妹仔的?”

  “掩眼法!兵不厌诈啊啊啊——”

  男人捂后脑蹲下,一瞬间满掌热腥,分明是血。叶凤宁手持木棍,凛然出现,顾笙紧紧看着她,双眼亮似夜明珠。哇,神奇女侠,密斯李口中的Wonder Woman。叶凤宁攥棍的手心冒汗,冲二人说:“快走!”两个女人在她的掩护下推顾笙冲出重围,又被门前混战拦掉去路。有车声启动,甩尾逃逸。

  谢德信负伤大喊:“凤宁,纸箱是空的,我们被骗了!”

  与叶凤宁缠斗的男人忽然停手,夹尾拖着受伤的大佬快步跑离现场。叶凤宁怔在原地,呼吸摇摆,整个人微微颤动。劳师动众设假局?不可能的,提货单明明有产线经理与唐峥的签字。过了一阵,叶凤宁像魂魄回拢,定神说:“后门,调虎离山,他们肯定是后门出货!”

  谢德信的人听明白了,往后门冲。另一队保安不知是敌是友紧随上去。冯二未走,打算发挥他今夜的最大作用。他使唤人从远处围上来,呼哧呼哧,声势如一张铺天旋转的网,收口逐渐朝内。林白秋与顾笙抱紧,心脏狂跳,吓得忘了后悔今夜留下来的错误选择。江月琼脸青唇白。谢德信撕开纸皮箱真相,挨打后滚在一旁,已经痛得昏厥。

  叶凤宁回头看一眼,从所有目光中读出惊恐。她看见顾笙书包仍挂在推车边上,双颊渗汗,不再多言了。冯二率先扑上前。叶凤宁,一个女人而已,打不过还能在香港继续揾食?他颠着肥肚扮李小龙,抬腿踢来,叶凤宁扬手敲棍,惨叫声起。

  她撕开一条路,说:“进厂!”

  顾笙几乎要拍手称好。

  这是她第一次坐推车历险。她坐过船,坐过小巴,坐过幼儿班同学冯奀[JY4] 扮演的大马——在她的强迫之下,这个鱼档家老四认命俯身,四肢撑地,装马供顾笙骑行。密斯李赶来急吼吼扯开二人,罚顾笙面壁思过,这事顾笙从未跟林白秋提起。

  她没讲过的事多得很。春琴其实也没有爸爸,冯奀是讨厌自己哥哥才不想回家,密斯李会在张校长来时讲话温声细气,换白色中筒长丝袜,抹口红,但没有金雨姐姐的口红好看。她还偷偷用金雨姐姐送的钢笔,在妈妈珍藏那包铁观音上写了个“秋”字。宁姨说,秋,是你妈妈的名字,阿笙这辈子都要记得。

  推车叮叮当闯进厂区,拐入前所未见的通道。所有人屏息狂奔,与空气摩擦出无尽的风,顾笙笑声在风里回荡。江月琼低声喊:“祖宗啊,你再笑他们就知道我们往哪边跑了!”顾笙呼啦啦地笑,大声叫:“再跑快点,再快点!”

  “阿笙——”

  三人齐喝,顾笙捂着脸蛋,笑得嘎嘎作响。她真的当自己来了深宵游乐场。穿过庞大冰冷的机床,齐腰高的桌椅,一盏盏瘦长灯管,大风扇的三片长方形叶扇。人醒物睡,世界顷刻颠倒,满室幽暗,只有窗外的星辉露华借光。

  惊恐中的浪漫被生生截停。有人从十字岔道闯来,拦住推车,顾笙从车上飞出去,跌入一具陌生硬实的怀抱,是男人。她砸倒了这个男人。男人的帮手抢过推车,往旁处甩开。林白秋大叫女儿名字,忽然跪下来,捂着作痛的胸口猛喘。她跑得快要断气。顾笙大叫我要书包,双手被钳时又吼着妈妈,一瞬间场面又乱了。

  叶凤宁拦住推车,回头发现顾笙被擒,大声呵斥:“你们放开她!”

  男人说:“好啊,你过来,我们就放开她。”

  “凤宁——”

  “白秋,今晚与你无关,带阿笙走!”

  林白秋眼看着叶凤宁为了顾笙被对方制服。顾笙跑回母亲怀抱。江月琼双手扶起林白秋母女,不知左右,随意择一条路便往前。有人见她们走远才示意另一个人尾随上前。叶凤宁霎时心凉透:他们连厂区内部都一清二楚,能绕路截停,今晚恐怕谁都逃不出去。

  顾笙边跑边喊着要书包,被陌生男人钳过双手,她终于感到害怕。林白秋说:“出去给你买,买一百个一千个,我们先出去!”她仍心脏绞痛,讲话讲得结结巴巴。江月琼忽然拉着两母女避入一个隔间,她捂紧顾笙的嘴,示意林白秋蹲下。有脚步从门外跑过。林白秋听了一阵,立马意会,低声问:“他们不打算放我们走?”江月琼点头。她怎会相信古惑仔有心放人?不可能的。待脚步声匆匆折返,消失无影后,江月琼扶起林白秋问:“你怎么了?心口痛?”

  “嗯,跑得太厉害。”

  “你有心脏病?”

  林白秋抿唇,挣扎不到三秒,决定坦白:“先天的,没得治。”

  “有先天心脏病你还生孩子?你老公算是人吗,这是要命的事!”

  “生完……才发现有这个病的。”

  林白秋低下头。江月琼重重叹气,也不知是为谁。顾笙抱着林白秋手臂,小声哀道:“妈妈,我要书包。”

  “不要了,我们走,我出去给你买一个新的。”

  顾笙跺脚:“我要书包,笔,笔在里面!金雨姐姐送的!”

  “听话!”

  “我真的要,啊——”

  林白秋捂紧女儿几乎爆发嚎哭的嘴。“顾笙,你不许哭!”女儿眼角飙泪,怎样都不肯走,认死了要那个日日夜夜搂着睡的书包。林白秋恼得几欲撞墙。她咬牙忍怒,心脏在胸口哐哐砸胸骨,不敢想象叶凤宁一个女人落到三个男人手中会如何。林白秋绕室一圈,发现是生产车间的器械维检部门,从角落摸出一把长锤。

  江月琼睁大眼:“你疯了?为一个书包回去?”

  “我不能不管凤宁,她刚刚是为了救阿笙!”

  “如果不是她,你和阿笙今晚也不会进来!”

  这话在二人脑里转了一圈,江月琼心虚,先移开眼。她想了想,夺过林白秋手中长锤,脉搏狂跳不已,眼皮颤然。实话实说,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傻事,英雄和侠义从不存在于江月琼的生存宝典。

  但今晚归根到底,怪她。

  “你去?想真的心脏病发死在那里吗?带着阿笙躲柜子,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等天亮。”

  此刻,身在生产车间的叶凤宁想谈判。

  但她被扎紧手,又封了嘴。作案工具都是现成的,厂区应有尽有,软皮尺,大铰剪还有封箱胶纸。男人三个,目标不是她。其中一人喊来身材较矮小的同伙,凑耳商量,嘀咕间再三扫视叶凤宁。矮小那个跑远去,朝打样车间方向。夜色恍如浓雾,一切静置,只有人影在无声拖地。叶凤宁睁眼凝视,总觉得接令离开的男人还是个男孩,很年轻。

  她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目光追着男孩背影飞远,叶凤宁瞥见角落一抹蓝,是胶鞋色泽。她抬头,浑身轻震,来人是江月琼。她们素来无交集,萍水相逢她肯舍命来救,叶凤宁满腔感激无从表达。很快地,她开始担忧,看见江月琼手持一柄——叶凤宁顿时阖眼叹气。她居然选长锤,挥得动吗?别把自己也折进来!

  二人隔空无话,也不敢有话。

  叶凤宁冲前方挑眉,又微微歪头,示意有人危险,千万别过来。江月琼看懂了,眨眨眼,以示知道从前面攻陷。她迈出两小步,叶凤宁急跺一脚,男人立即开口吼:“老实点!”江月琼听到声,吓得缩回角落。

  素来无交集,难免默契为零。

  厂区隔音良好,后门出货到底有没有截获,叶凤宁不得而知。但她还有证据。提货单的复印件,她一份,谢德信一份。她那份正夹在顾笙书薄里。叶凤宁被非法抄过家,上两回古惑仔破门而入,还在墙壁用红漆写字,满屋血色。叶凤宁不得不召来房东。房东盯着墙上未干透的红泪,痛陈清洁费要叶凤宁自付,还朝她怒吼:“肯定是你平日为非作歹借钱不还,所以人家写个歹字来震慑你!呐,这里还加了个期限,七日之内啊!”

  叶凤宁懒得解释,其实那是个没写好的“死”字。

  她不应临时决意将提货单放到顾笙书包。但她也没想到,今夜林白秋会出现,带着顾笙陷入这场乱局。叶凤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趁面前男人分神,侧头指向挨近江月琼方向的那台推车。顾笙书包孤零零挂在上面。江月琼指了天花,又指地砖,盲头乱点,最后才指中走廊对面的那台推车。叶凤宁重重阖眼。江月琼夹着长锤虾腰往前,先蹑手蹑脚摘下书包,如同颤手剪断定时炸弹的引线。江月琼觉得对顾笙有交代了,叶凤宁觉得对唐维有交代了,二人同时松一口气。江月琼又立马朝叶凤宁摇手,正事不能忘,她开始比划“车太大怎么拿走”。叶凤宁心道,我本就叫你拿书包,不是拿车!

  哐当,长锤木柄在疏忽中敲落地面。

  “有人!”

  两个男人不顾一切冲向声源。江月琼拔腿跑了。叶凤宁急得呜呜叫,叫不出声,起劲用肩膀撞桌腿,势将上面那把大铰剪晃下来。她撞到肩骨发痛,听见金属坠地,弓背膝行跪过去,发现只是一串钥匙。叶凤宁来不及失望,担心江月琼被古惑仔逮住,背身用钥匙尖角划穿手腕处缠紧的封箱胶带。

  快点,快点,时间不等人,人命不等人——

  警笛大鸣,忽然撕穿济洋成衣厂上空。叶凤宁同时锯断胶带,站起来,启封自己的嘴,大大吸入一口隐约有衣物烧焦的空气。她心道,不好,有人放火烧货!

  厂区消防喷淋霎时启动,一夜的澎湃仓皇被彻底浇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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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笙睡在医院病床上,怀里是那个书包。

  做孩子总是幸福的。一块手巾,一件旧衫,一个褪色书包就能哄自己入睡。林白秋抚摸女儿的头。输液顺软管潜入林白秋静脉,若细细听,你会听到它们在血管共鸣。她想,我是一只空心鼓,终身任药物敲打、锤击。她回忆起安溪的日辰,漫山翠绿,密密浮着一层又一层的铁观音,雾水横生。旧厝漏雨,似泪滴涟涟。母亲为她煎药,胞兄捂鼻遁远,父亲双肩岣嵝在堂内数钱叹气。她是最没用的那个孩子。

  林白秋眼湿。人病了,心智也低落,满腔情绪归于一处,她只怨自己不好。一夜惊魂,万幸她保全了顾笙。医生耐心解释:这次你走运捡一条命,再多跑几百米,大罗神仙都救不回,留院观察三日再走。林白秋点头道谢。

  江月琼坐在一旁无话。她的长袖衬衫被撕了半截,胶鞋在逃命时跑掉一只,白袜被脚趾抓地挣出一个黑兮兮的洞。不是洞黑,是脚趾受伤堆积淤青,紫中发黑。护士好心给她找来一双拖鞋,要收20港元。在江月琼开口骂护士抢劫之前林白秋说我来出钱。

  “你给钱做什么?现在很富贵吗?20蚊,我能买三对!”

  “还有力气吵架?我真服了你。”

  江月琼抿唇。回忆昨夜,她抱着顾笙书包从生产车间外无方向地逃,身后是阴兵过境,阎王夺命。如此十万火急关头,脑海浮人脸,她看着熟悉面庞竟第一次有种“我不想死了”的错觉。厂区喷淋装置启动,把她淋成落汤鸡,身后脚步刹停,改道往另一个方向消逝。直至警察进场,江月琼才定神,知道得救了。林白秋也得救,搂着顾笙欲上警车,腿软失力,直直瘫倒在车门边。她改为上救护车。心脏病发不是小事,江月琼在病房守她们母女一宿,疲目半开半合,睡了等于没睡。

  “心口还痛吗?”江月琼没好气地说:“昨晚你那样子惨过鬼,还想去救人,不自量力。”林白秋原本不想睬她。这女人真可怕,闹一夜大戏,她不眠不休还能生龙活虎教训人。但见开口就是关心,林白秋知她脾性,摇头示意不痛,又小声问:“是谁报警的?”

  “保安队长。”

  “他不是昏迷在前门吗?”

  “装的。”江月琼说:“你还以为他老老实实呢?见所有人往后门往厂里跑,他光着屁股跑去保安室打电话报警了。”

  “光屁股?”

  “被古惑仔脱衣搜身,就这样也装死不起来,他摆明是人精。白秋,你看人眼光不好。”

  江月琼没说的是,谢德信明知叶凤宁进了厂区,也没去救。这叫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叶凤宁眼光也不好,怎么看上他这种人。想到叶凤宁,江月琼语气犹疑了。她起身舒展四肢,处处关节酸痛,要去找个晓得松骨的飞发佬[JY5] 剪头,剪走霉气,再敲一回背。如今还秉持这种旧时手艺的师傅已经不多。香港通街都是芬兰浴,水疗馆,桑拿场,洋气得很。内里的人手势娇滴滴,江月琼不中意。

  “你那个凤宁——”江月琼斟酌用词:“将昨晚那批货的提货单偷偷放到阿笙书包里。”

  林白秋眉目绷紧,眼睁大,似听见天方夜谭。

  “警察拿走书包之后打开检查过,确认是提货单,昨晚那批货。也的确是调虎离山,真货在后门被截了,但具体是济洋里面哪个人搞的事暂时未知。昨晚打样车间同时起火,是人为,警察那边应该会一并调查。”

  “她利用了你,白秋。她将提货单放在阿笙书包,事成之后,她今日一早接阿笙上学的时候顺手拿走那张单。”

  林白秋有话要讲,但找不到发声位置,双唇颤栗,隐约磋磨半天。叶凤宁身在病房门外。她原本想等,等一等林白秋的话,听她骂也好怨也好,这口气总要发泄出来。但她不讲话了。叶凤宁阖眼,又睁开,吞下所有理由苦处,敲门进去。

  “白秋,我的确利用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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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意思是年长高龄者。

   [JY2]意思是坏孩子。

   [JY3]意思是说梦话。

   [JY4]角色外号,“奀”是广东话里用以形容人长得瘦小的词语。

   [JY5]意思是剪头发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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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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