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不咸不淡的这几句话说出来,却比前段时间她泼妇一般的大吵大闹更让赵柯难受。他晚上自己拎着东西回家,满脑子都是后悔不后悔这样的话。
一连几天赵柯都心绪不宁,一方面他也开始不想让儿子去念学区分配的初中,另一方面,他的钱又都压在定期理财里拿不出来。
要是当时没那么快就把钱都买理财就好了,赵柯心想。如今他在妻子不断地游说下渐渐地开始一门心思想让思博也念实验,连菁英都有些看不上了。可是实验的择校费据说要4、50万,再加上疏通门路,打点人情往来,赵柯之前留出的那20万根本就远远不够。
早知道当时管周煜要300万就好了。
这个念头冷不丁地冒出来吓了赵柯一跳。他赶紧甩甩脑袋,让自己放弃这个想法——当时说好了一锤子买卖200万的,出尔反尔可不是君子所为。
没有钱就算了吧,赵柯想,又不是说只要念不成实验他儿子就一定没出息,不是吗?
虽然赵柯不断地这样告诉着自己,虽然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凡事没有绝对。又何况不读实验,成绩不好,和长大没出息这几者之间根本也构不成逻辑关系。赵柯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陷入了思维误区里,是为人父母望子成龙的心压倒了他的科学意识,才让他把自己对孩子未来的期待盲目地托付在一所重点名校上。
但是这个念头依然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像是暴风雨前压顶的黑云一样,让他的心情时时刻刻不得轻松,连同组的其他同事都看得出来他最近状态不对,私下悄悄问他,是不是组里现在负责的那个大项目出了什么问题。
赵柯每每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摆手,说工作一切正常,让对方安心。
然而对方是安心了,赵柯的心却一直安不下来。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择校的机会也在逐渐溜走。妻子之后再没打电话过来,但赵柯心知肚明,她必然会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盼他给消息说决定择校。
但没钱,有什么办法?
【最后X天!A市这个名单即将最终确定!】
手机公众号弹出一条新推送,赵柯点进去一看,内容是5天后,市里各初中就会把最终分班名单出给家长。
赵柯看得心烦,把手机锁了屏扔在桌上,端起杯子喝水。然而他一抬手才发现杯子轻飘飘的,早上接的一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完了。
赵柯把电脑锁屏,拿上工牌水杯,就往茶水间去。
咖啡机打豆出液需要一段时间,赵柯把杯子放好按下按键,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听着机器嗡嗡作响。
“哎丽姐,上次我看你说起你孙子没去上实验感觉好像还挺后悔的啊?”
赵柯现在对“实验”这个两个字简直就是SSS级敏感,排第二的词是“菁英”。所以他站在这儿一听身后的休息沙发那边有人说起实验中学,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
“可不是就挺后悔的吗?我那孙子现在一天天就知道傻玩儿,学校管得又松,根本就不见他学习啊!”
“害,小孩子嘛,还是个男孩,贪玩一点儿也正常,去了实验中学也不见得就不玩了。毕竟就一个初中而已,又不是高中,还能有多大区别?”
“啧啧,这初中开始可就不一样了!我听说人家实验管学生管的很严的!作息要求把握的特别紧,平时考试也多。这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可不就是跟风儿的时候?学校风气好,大家都学,自己就知道学了。像我孙子他们现在,要玩全一起玩,哪个也不爱学习!”
“这倒也是,但是毕竟如果不在实验的学区里面,择校费大几十万也太贵了?”
那个叫丽姐的年纪不小的女人叹了口气,语气里颇有些悔恨,“但是看我孙子现在这样,我当时就是把积蓄拿出来,也要给他转到实验去。”
咖啡机停止了工作,赵柯听得出神,冷不丁发现背景噪音停了下来,背后两个人的话音也落下。
他们一定不知道他在偷听,但赵柯自己却很是心虚,慌慌张张地把杯子从咖啡机上拿到一旁,滚烫的咖啡液溅出一小片落在他手背上,烫的他手一抖。
赵柯强忍着没敢出声,伸手去拿奶球和砂糖往杯子里倒。
身后的两个人又继续聊天了。
“那哪行啊?您和老伴岁数越来越大,手里不留钱可怎么行?重点中学再好,也不值当您动压箱底的存款。”
“但是你说,现在看那孩子不争气,全家都跟着上火。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就始终想不明白,我儿子儿媳都是聪明的读书料子,怎么这唯一的一个孙子,就一点没遗传到他爸他妈的基因呢?”
“还是孩子小,上了高中就好了。”
“哼,这也眼看着快高考了,他爸当年念得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我这孙子?能考的上一所正经高中我们家就算烧了高香了!”
“哎,”年轻男人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我小的时候就是,初中不学习就长歪了,到了高中想跟也跟不上。搞得自己现在只能做这些勉强糊口的生计。啧,我也后悔啊!”
“你可别这么想,你现在挣得是少一点,但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有什么不好?那电视上报的漏税贪污被抓起来的那么多,咱们怎么不比那些人强……”
这话听到这儿也差不多了,赵柯停下手里不断晃动的搅拌棒,低头一看,发现杯子旁边堆了两个空糖包和三个空奶球。他皱了皱眉,低头看着杯子里浅褐色的液体——这咖啡也是不能喝了。
但他不能倒了另接新的,只能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端着这杯双份糖三份奶的咖啡往外走。转身时,他余光看到被他偷听了聊天的两个人,一个是每天都能见到的7楼的保洁大姐,一个穿着工装,似乎是个年轻的工人。
连擦桌子的保洁都要把孙子送到实验去了?
赵柯一挑眉毛,又想起那晚思博说起物理实验和化学实验时,兴奋又好奇的双眼。
普通的学校哪里会给初中生配正规实验室?
到底是儿子的未来,绝不能随便凑合了。
***
童童好端端地跟着刘家耀住在家里,葬礼的事情一结束之后,刘雪身上就只剩下周煜这一件事了。她每天无所事事,闲下来就胡思乱想,一会儿发短信问阿康,周煜会不会不想掏钱,干脆报警跟他们鱼死网破,一会儿又问阿康,他的完整偷拍视频藏得安不安全,会不会被他不小心误删或是泄露。
阿康知道,亲手推动了亲生父母的死亡给刘雪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就每天耐着性子安抚她。刘雪估计也是实在无处排解情绪,很乐意跟阿康聊天。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逐渐放下了对阿康的戒备,尽管仍有私心,但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已经十分放得开了。
刘雪最爱跟别人说起她乖巧懂事的儿子,阿康顺着她的心意,常主动问起童童的事情。没几天,他就连童童爱吃鲜蘑不爱吃香菇这种事都知道了。
但是聊天归聊天,刘雪还是最急正经事。
【距离上一次发邮件给周煜都有5天了,你说不要把他逼太紧,我也同意,但是5天不催是不是也太久了?】
刘雪性子急,沉不住气,她每每焦躁的时候,都是阿康劝她。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很多时候也只是说出来痛快一下,没想着纯白能照她的意思做。
但今天却让人意外。
【你说得对,我们确实也不能太松了。还是得让他心里一直都把这根弦绷住了。】
【从明天开始,这段时间我每天或隔天都会发一个邮件草稿给你。语气不会太强硬,但是我们得时刻都逼着他,让他有危机感,好快点筹钱给我们。】
刘雪当然希望事情越快结束越好,见纯白这么说,立刻高兴地回复:
【这就对了!我们还是要催的紧点儿才行!哪能让他忘了这码事,过得自在舒服?】
***
周煜并不知道刘雪父母坠车身亡的事,他只是觉得刘雪在最初找上门勒索他之后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他不确定这段平静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刘雪作为勒索犯业务不熟练,也或许是她单纯不想把他逼得太紧。但周煜确定的是,刘雪绝不会就此放过他,无论她安静多久,她总会再次出现。
这段空窗期充其量只能算是中场休息。
果不其然,几天后刘雪的邮件再次出现在他的私人邮箱里,内容依然是催他筹款。周煜看着邮件末尾的落款,哪怕被他戳穿身份,刘雪还在坚持用那个神神叨叨的“Mr。 White”。
周煜冷笑一声,心想刘雪这么个高中辍学的打工女,竟然还算有一点儿可笑的反侦察意识。
一连许多天,刘雪几乎每天一封邮件,催他催的很凶。片段截取出的6月16日那晚的视频雪花一般飞过来糊了周煜满脸,不断敲打着他已经绷得很紧的神经。周煜一面把自己手上的钱逐渐回笼,一面不断用各种话术借口拖延着刘雪。
然而工作上,新接手的那个项目客户又提出了一个难搞的新要求,每天回到家里,董思欣欲言又止,跃跃欲试的表情也让周煜更加的筋疲力尽。
他清楚她反反复复想要提起的是什么,但他不会再给她机会说出口的。
于是周煜回家的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晚,每天早上又天不亮就出门上班。董思欣虽然抓不住他,但周煜的身体却渐渐地开始感觉支撑不住,身心上的双重压力像两把石锤一样把他挤在中间翻来覆去地磋磨。终于有一天,他深夜一个人坐在公司里,感觉左半个脑袋翻江倒海地绞痛,实在受不了,关了电脑,强忍着疼痛开车回家。
指纹锁叮铃一声跳开,周煜按下门把手,开门进屋。房间内一片黑暗,周煜记得出公司的时候也不过十一点多,夜里没车,他开得很快,到家里应该也不过12点。从前的董思欣最爱在夜里安静时看电影,现在她睡得这么早了吗?
门口的触控面板发出蓝幽幽的光破开夜色,周煜点亮客厅的灯,却被突然出现在沙发上的人下了一大跳——
“思欣?”周煜皱着眉问道,“你不睡觉坐在这儿干什么?”
董思欣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个杯子,“等你。”
她看到周煜望向她杯子的目光,于是解释道:“Espresso。”
说完,她又抬手,把剩下的半杯液体一饮而尽,而后把空空的杯子放到了手边的沙发茶几上。
周煜抬手压了压酸胀发痛的眼镜,知道董思欣今天这架势,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他把手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换了拖鞋径直走到吧台,打开冰箱,把里面的半瓶酒拿了出来,在玻璃杯里到了大半。
深琥珀色的漂亮酒液冰冷的滚进肠胃里,周煜感觉自己跳动的脑神经似乎都被冷意镇的静了静。
“你不是不爱喝咖啡吗?现在不嫌苦了?”
“也苦,”董思欣道,“但是为了等你。”
她抬手看看腕上精致的手表,表盘里,刻度周围错落镶嵌的小钻在灯光下闪耀夺目,任凭是完全不懂手表的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它拥有不菲的价格。
那是去年过年时,周煜拿到巨额年终奖后买的情侣腕表。
“你今天回来的比我预想的早很多,我还以为我最少得等你到两点。”
周煜有些尴尬,可他抬头看向董思欣,发现她的脸上竟然还有微微的笑容。周煜咬牙,他一向自负聪明,但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完全猜不到这个女人、他的妻子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哪怕她已经不再爱他了,可她怎么就能微笑着说出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难道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对她而言已经彻底变成无足轻重的过往了吗??
董思欣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目光越过客厅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专注而诚恳地看向周煜。
“周煜,我们离婚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