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绎与容婳就一早就赶到了听风镇歇息。
听风镇面目全非,萧条凋敝,路上大部分屋室都门窗紧闭,皮货店已经人去屋空,客栈倒是开着门,桌椅落着一层黄土,招牌也被风吹断,酒幡半死不活的吊在空中。
“怎么会这样?”
陆绎轻叹了口气:“朝廷早年便禁了与鞑靼的边市,如今俺答汗因长孙私自投降朝廷,怒不可遏,边民恐怕又起战事,能走的已经都走了,剩下的多是些老弱病孺。”
陆绎几句话勾勒出北方眼下的局势,他没有说的是,俺答汗长子率领草原百万男儿已经陈兵捕鱼儿海,塞北四十二部落无不闻风欣然,以俺答汗马首是瞻,手举芳樽,鞭指中原,草原骑兵正如乌云压顶一般的扑向京师。
容婳出身江湖,对朝中事所知甚少,她引颈北望,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片狼烟滚马,烽火万里的场面。
店家给两人勉强收拾出一间厢房,不知多久没有住人,泛着一股霉味。
容婳推开落满了尘土的窗户,陆绎轻咳了一声,站在房间中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两位客官,先歇息片刻,我再去收拾一间……”
陆绎眉头紧皱的摆了摆手,连连摇头:“不必!”
店家嘿嘿一笑的退出去,容婳愕然的看着陆绎:“陆佥事……”
“我无意占你便宜。”陆绎眼波一转,“不过……我与那岚岳究竟有几分相似?”
“若论相貌,确有七八分相似……不过……”容婳点了点头,不过两人言谈举止又格外不同。
“连姑娘一见之下都会认错,那便足够了。”陆绎双眼微眯,计上心头,“那岚岳无意现身,我们这般穷追不舍也无用,陆某倒有一计说不定可以迫他现身,只是需要姑娘配合一下。”
容婳一惊,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好奇,反问道:“陆佥事为何要寻阿岳?”
“与赤华珠有关。”陆绎面沉如水:“此事在朝野牵涉甚广,不便透露过多。”
“又是因为赤华珠……”
容婳心里满是疑惑,又满是期待,她怕这位锦衣卫佥事寻到那岚岳要对他不利,又盼着找到他……
可找到他之后呢?
容婳愁容满面,她轻叹了口气,正在分神,却听里间唤道:“容姑娘——”
容婳回头,正看见陆绎抬手打帘——
他黑衣黑发,皮甲束腰,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两鬓梳着整齐的发辫,两条剑眉依旧微微蹙着。
“……”容婳一时间看呆了,她神思恍惚的上前一步,情不自禁的刚伸出手,就被陆绎一手挡开。
“姑娘自重。”
容婳一愣,眼角微微发红,她只能低头偷偷擦掉眼泪,尴尬的一笑:“是我、失礼了……只是陆佥事这般穿着几乎与阿岳……一般无二……”话未说完,容婳就难以自持,眼泪终于还是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陆绎轻叹一声,转身出了房间,他点了两份酒菜,命人将一份送上楼去,遂独自一人坐下,却无心饮食,只将酒杯斟满。
他自顾自盯着酒杯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眼中的笑意和眷恋混和在一起,不知哪一种女孩才有戒备足抵抗那一种笑意的“杀气”。
陆绎用拇指摩挲着粗糙的胡杨木杯,自怀中摸出一方丝帕——
这是江南上好的丝绸,熨帖的展在陆绎大大的巴掌上,右上角的位置歪歪扭扭的秀着一个“夏”字。
他轻轻握着这方丝帕,仿佛回到了往日,那些绿槐高柳、熏风入弦,那些小荷微雨、榴花欲然,那些灯树千光、两心相许的夏日。
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却在这茫茫飞雪的北荒,频频儿女情长起来。
连降了三日大雪,久违的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几寸天光,只见那少年侠客眉眼澄亮,鼻梁直挺,皮肤白皙,红唇如点丹一般,虽一身皂色皮盔短打的落拓打扮,举手投足却隐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贵气质。
他身后婷婷立着一位姑娘,披着厚厚的红狐狸皮大衣,头上戴着灰貂鼠卧兔儿,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显稚气的小脸,饶是如此还时不时的轻咳两声。
这两人正是陆绎和容婳。
“内人偶染风寒,我们想去大同府寻个靠谱的郎中,听说大雪封山,掌柜可知道哪条路最快?”
“哎哟,这可真是不好办了,听说官道积雪都没过了膝盖,客官若真是着急……听风镇往东有一条小路,从山坳里的一线天走也许行得通。出去就是常胜堡,经东南可到大同。”店家犹豫再三,“不过,都说要打仗了,常胜堡如今戒备森严,前天最后一拨传令兵刚回去,你们想通过恐怕得有通关文牒。”
陆绎却不动声色,道:“多谢。”
莫说锦衣卫自设立之初便凌驾于六部三司之上,如今指挥使乃是成国公朱希忠。
朱公爷执掌神机营、提督十二团营和五军营,深得圣上信任,三次代皇帝祭天,一时间风光无两。
这让锦衣卫在军中行事也方便了很多,陆绎自然不把通关文书放在眼里,他随手将一锭金子甩在柜台上,惊得掌柜的两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两人策马东行,不到半日果然进了山谷,途径一线天时已经日落西山。
一线天十分狭隘,不过积雪的确不多,行至中段陆绎忽然说:“等等。”
只见山崖上挂着一件破旧的衣服,陆绎足尖一点岩壁,将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破布挑落。
“……阿岳!”
陆绎一把将容婳扯到身后,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心下暗道不妙。
这衣服样式乃是明军士兵的战袍,作为常胜堡与北荒的要道,常胜堡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士兵同样要打此经过。
眼看着就要天黑,峡谷里一片静谧,山坳开阔处一片茫茫白雪,当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容婳抬头望去,忽然见一线天顶端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
“阿岳……”她惊惧之下,这一声唤的发自肺腑,闻者怕都要心中一恸。
陆绎耳根一麻,暗自腹诽:这丫头不会真入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