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宗门中还有我值得留念的地方,只有符学堂了。
它曾收留了弱小的我,让我能有一技之长。
我原本以为我是靠着侥幸才混在符修弟子中。
直到有一次妖潮危及仙山。
混乱中我与寻衍知走散,身上所剩的符咒寥寥无几。
符修长老将我塞进年轻弟子的保护阵中,塞给我一沓符咒。
“符修怎么可以不备好充足的符,为师这么多年白教你了。”
以他的修为如何看不出我的真身。
只是小锦鲤愿意学,那他小老头也愿意教,这个便宜徒弟他也愿意认。
难怪明明材料都是按人数配置,每次都会多一份刚好给我。
我到的时候,小老头正在院里喝茶。
见我来,他一点也不奇怪,“这么久了,终于舍得来看我老头子了。”
我递给他一本册子,这是我多年来对符文的总结,还有我在实战中悟到的心得。
“这次要走多久。”
他接过册子,示意我自己拿杯子倒茶喝。
“可能会很久。”
不出意外,我不会回来了。
他摇了摇蒲扇,看着天边,“好啊,年轻人,是要多闯闯。”
“丫头,说起来,你还欠我个正经拜师礼呢。”
这次,他的语气格外认真。
拜师三礼:徒儿向师父叩首、魂灯入师父的识海、师父赠礼。
多年来我一直跟着寻衍知四处闯荡,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一旦拜师,师父第一时刻便能知晓徒弟的生死。
我这个便宜弟子,何必让小老头伤神呢。
但这次,我想自私一回。
若我当真身陨,是否也能得到三炷香。
我放下茶杯,直直跪下,“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一下,两下,三下。
我虔诚而坚定地叩首,过往的时光里,我多想叫他一声师父,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魂灯入识海后,师父送了我一把布满符文的扇子。
如同嘱托刚修行的弟子一样,他拉着我将俗世中可能遇到的危险一一道来。
尽管我已经听他说过无数次。
7
等回到住所时,已近黄昏。
走入内室,我看见叶瑶正背对着我,拿着剪刀摆弄。
红色的料子很快变成了无数细碎的布条,被叶瑶随意扔在地上。
我的婚服。
我注入无数心血的婚服。
压抑数年,理智在这一刻还是断了弦。
我冲上去揪起叶瑶,一巴掌扇向她的脸。
叶瑶来不及躲闪,重重摔在地上。
我双眼猩红,拿起剪刀就往她身上扑。
寻衍知赶到时正是这幅景象。
“寻安!你在干什么!”
他怒吼一声,将我拍飞到墙上,我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痛。
“瑶儿,这个贱妇对你做了什么?”
寻衍知抱起叶瑶,细心检查伤口。
能有什么伤,不过是扇了她一巴掌,我只恨刚刚握剪刀的手挥得不够快。
叶瑶的眼泪说来就来,一头扎进寻衍知怀里,哭着诉说道:
“我只是觉得这件衣服好看,拿起来看了下。”
“寻姑娘发现后就跟疯了一样,说我碰过的衣服她嫌脏,把衣服剪碎了,还要杀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口中腥甜,看着寻衍知柔声安慰叶瑶,心中更是酸涩。
“寻安,我都看见了,你拿着剪刀要划瑶儿。”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恶毒了。”
“你这个样子,我如何能娶你。”
寻衍知越骂越凶,恨不得将我贬得一无是处。
“那就算了。”
我用灵气压制住疼痛,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寻衍知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衍知。”
“我说,我们结束了。”
相识这么久,原以为离开时至少可以给彼此留份体面。
是我妄想了。
8
我记不清是如何离开的宗门,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灵渊泽。
耳边是翻腾的水浪声,滚滚江水消失在天际,冥冥中我感应到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往这看看,这还有个大活人呢。”
我转身看去,一紫衣男子倚在树旁。
明明才第一次见面,我却在他眼中看到了缱绻的思念。
“你是何人。”
多年在危险中打滚的惊艳,我下意识汇聚灵力防御。
“真是翻脸无情,枉我千辛万苦把你从仙山脚下背到这里。”
寻衍知那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功力,我强撑着下山,倒在了山脚下。
看着包扎伤口的紫色布料确实来源于此人,我放下警惕。
但他,如何得知我要来这里?他又为何要帮我?
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扔给我一个果子。
“我是谁不重要,等你做完想做的事,自然就会有答案。”
“这具分身坚持不了太久,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前方的路你要自己走。”
话音刚落,男子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世人常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其实不尽然。
锦鲤的鳞片能够储藏所有记忆,即使游到四海八荒,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但我的记忆有部分空白,我不记得我的出生、父母、族鱼,
锦鲤属水,而我属金。
自我有意识起,我已经是灵渊泽中能够吐纳天地灵气的成年鱼。
随着我的灵力越来越强,脑海中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跳过去……跳过去……
曾经我将寻衍知放在第一位,无视这来自灵魂的吸引,如今我已了无牵挂。
鱼对水域有很强的感知力,我清楚身边的环境布满危机。
水草、礁石、不知修行多少年的大妖……
水中的细沙变得异常锋利,像无数小刀划过我的肌肤,流出的鲜血很快被水流带走。
长久失血让我逐渐失温,但我能感觉到,终点就在眼前。
跳吧,跳过去。
最后一滴血也将流尽,一扇如雾似露般闪烁着光辉的门兀然耸立在我眼前。
龙门。
我用尽毕生所修和最后一点气力,朝着最高点一跃而起。
与此同时,一道道天雷砸在我的身上。
法扇自动飞出,无数闪着金光的符文将我包裹。
这个小老头,居然把本命法器给了我。
可这是重塑血脉和骨骼的锻体天雷啊。
就像修士修仙一样,鲤鱼跃龙门化龙身同样是逆天而行。
法扇很快抵挡不住,径直被劈成两半。
第三道、第四道……第八道。
我的灵识撕裂成无数碎片,血脉一寸寸爆裂开。
有个声音从天上传来:“玹珑——”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我失去了所有意识。
仙山上,符修长老的茶盏碎在地上,寻安的魂灯灭了。
9
传说,在这片土地上,妖人二族长久对立。
妖生性好玩,以捉弄人族为乐。
人类靠着修筑城墙和加强军防,尚有生存之力。
直到新一任妖王毕鹏上位。
他鼓吹战争,煽动妖族屠杀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者。
很快,一座座城池覆灭,人族危在旦夕。
这时,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携天地卷轴出世。
他将妖王封印在归墟阵法中,又建立仙门培养修士。
后世称他为——道祖。
道祖飞升后,修养多年的妖王趁封印松动,破阵而出。
修士们以命相搏,却不敌妖族,人类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道祖无法下界,故托不受天地法则限制的龙凤二神兽护佑苍生。
这场大战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
最终妖王三魂六魄仅剩一魂,再次被封印。
凤修为散尽陷入沉睡,龙……不知去向。
世人感念龙凤二神兽恩德,尊为龙凤二主。
凤主桐叙,龙主玹珑。
“玹珑,你终于醒了。”
我睁开眼时,桐叙正伏在床头,一双凤眸满是疲惫。
跃龙门并不是化龙的关键,最后的天雷才是重头戏,无数鲤鱼用千年万年跳过龙门,却在天雷中神魂聚散。
上一次化龙成功的锦鲤还是在道祖时期,很巧,依然是不才在下。
与妖王毕鹏的那场大战中,我用龙血烧尽妖王的魂魄,自己也神力殆尽。
桐叙分出所剩无几的灵力,保护我的神魂入灵渊泽,在天地灵气的滋养下再生为锦鲤。
不出意外的话,他能在我跳龙门前苏醒。
但我半路遇到了寻衍知。
等桐叙来灵渊泽找我时,他翻遍整片水域都找不到我的痕迹。
那几年,可怜的凤凰连羽毛都一直是湿哒哒的,活像一只落汤鸡。
“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桐叙抽抽噎噎说完这些年的经历,委屈无比,“你怎么能跟着那小子跑了呢。”
鸟族就是爱计较,缠绵数日,我总算把这凤凰哄好了。
还没歇停多久,乌云蔽日,妖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妖潮又来了。
10
虽然妖王被再次封印,但其部下们坚信,妖王能冲破阵法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每隔一段时间,妖王信徒汇聚在一起,有时攻击人类城池,有时则想要踏平仙山。
尽管这些妖族力量稍弱,然而数量十分庞大,让修士们格外头疼。
灭不完,根本灭不完。
特别是仙门现任宗主闭关后,妖潮的攻击频率连年增多,不少修士和百姓命丧于此。
龙凤二主的神位牌前,香火不断。
大家都盼望着神能现世,平息战火。
这也是我和桐叙能在短短千年内恢复神力的原因。
受万民香火,救众生疾苦。
11
龙凤现出真身,两道金光划过天际,冲散漫天乌云。
星子般闪烁着荧光的福泽从天而降,所到之处,冰雪消融,干涸的土地生长出嫩绿的麦苗。
“是龙主和凤主!”
人群呐喊欢呼,随后纷纷虔诚地跪下,朝龙凤远去的方向遥遥一拜。
正在血战的修士们也察觉到异响,龙凤的嘶鸣声由远及近,布下层层威压。
一些修为尚浅的小妖被震碎了妖丹,倒在地上。
妖族群龙无首,本就是乌合之众,眼见龙凤现世,慌忙逃窜。
我与桐叙见妖潮退去,转身朝归墟大阵飞去。
阵法中,毕鹏的残魂仍在叫嚣着。
我祭出一滴龙血,弹指朝他砸去。
残魂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彻底烟消云散。
至此,困扰了凡间数万年的妖兽浩劫才算结束。
其实在远古时期,妖人二族同时降生,造物者本就希望两族和谐相处、相依相存,可惜和平终究被欲望所打破。
现在毕鹏已死,其他妖族倒也无需赶尽杀绝。
我找到斑虎一族,他们主张和平,长久以来主战派妖族打压至丛林深处隐居。
我将含有真龙灵力的鳞片赠于虎王,由他出任新妖王,与人族签订和平相处条约。
签约那日,我与桐叙作为见证人出席。
看到神座上的我,叶瑶惊呼道:“寻安!她怎么没死!”
桐叙凤眸微眯,朝那边递过去一个眼神。
下一秒,叶瑶飞出了几百里外。
“聒噪。”
桐叙淡淡吐出两字,转头朝我笑着邀功。
有了桐叙的施压,仙门众人不敢大声议论,但仍有一些胆子大的在咬耳朵。
“你听到叶瑶师妹说的话吗?”
“听到了,但寻姑娘怎么可能是龙主啊,你眼神好,你再仔细看看。”
“我瞅着还真挺像的,像寻姑娘那样的美人不多。”
寻衍知站在前列,痴痴望着我,丝毫没有管叶瑶的死活。
几年不见,他的双鬓竟已斑白。
果然,仪式结束后,寻衍知拦下了我。
“大胆后生,敢拦龙主。”
桐叙先我一步上前,挡在我和寻衍知中间。
“小鱼儿……”
话音未落,桐叙翻掌打向寻衍知,寻衍知连退数步,碰到树桩才停下。
“我错了,小鱼儿,我真的错了。”
12
“那日是我误会你了,叶瑶已经被遣送回叶家,婚服我也找人补好,绣了你最喜欢的栀子花。”
“小鱼儿,你回来好不好。”
我下山之后,寻衍知以为我又在闹脾气,想故意冷我一阵子。
一月、两月……整整半年过去,依旧没有我回到仙山的消息。
寻衍知这才急了。
他推开拦着他下山的叶瑶,像之前那次一样,找遍了我可能会去的地方。
后来,他被几只大妖围攻,性命垂危。
大妖想掏他的金丹时,被一道灵力击退。
是我曾经缝在他衣服内侧的符咒。
那一刻,原本等待死亡的寻衍知突然暴起,趁着大妖不备逃回仙山。
再后来,符修长老传来我魂灯已灭的消息。
那日,本该是我与寻衍知成婚的日子。
在养伤的寻衍知听完,直接晕倒在地。
再醒来时,两鬓斑白,人也终日恍恍惚惚的,叫嚷着要补婚服,还把叶瑶赶回了叶家。
符修长老说完这些,笑盈盈地又给我续了杯茶。
“打小我就看好你这丫头,果然给为师争气,为师现在出门,连掌门都要敬我三分。”
又递给梧叙一杯茶,“还带回来个帅小伙,以为师之见,比寻衍知靠谱。”
桐叙听着符修长老这样说,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开心,师父长师父短的同符修长老唠家常。
自从见过寻衍知,桐叙这小肚鸡肠的鸟吃了几日飞醋。
实际上我只同寻衍知说了几句话而已:
“说不想同我成婚的是你,说我是浑身腥臭的鱼的人也是你,这么多年我救了你无数次,你的救命之恩我早就还清了。”
“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别出现在我眼前。”
说完,我汇聚灵气也拍了一掌过去,“这一掌,是你欠我的。”
寻衍知口吐鲜血,强撑着不肯倒下,只定定得看着我,眼中是极其复杂的情绪。
“长老,紫旭师兄求见。”一小童来报。
符修长老看向我,让我拿主意。
桐叙皱着眉也看向我,意思很明显:这又是你哪个相好?
13
看着他别扭的表情,我好笑道:“不过是有段师徒缘,如今缘分尽了,不必见了。”
紫旭向来左右逢源,在提醒我叶瑶意图不轨的同时,他仍然在暗处接近讨好叶瑶。
甚至为寻衍知和叶瑶打掩护。
叶瑶被遣送下山以后,紫旭想着给叶大小姐雪中送炭,曾去探望过叶瑶。
修仙世家从不缺天赋异禀的孩子,被仙门退回的叶瑶早已失去了竞争的资格,不过在叶家混口饭罢了。
见到紫旭,昔日骄傲的大小姐拽着他的衣袖,哭喊着求他带自己回仙山,哪怕是做一个外门弟子。
紫旭见叶瑶落魄至此,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我离开后,寻衍知和紫旭的修为再没有增进过。
或许他们也意识到,没有我的福泽,他们只是资质普通的人。
现在一个两个都来找我,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
我无力多想,既然已经放下,就让这份回忆尽可能美好点吧。
看出我难受,桐叙带我回到住处。
在灵渊泽找不到我后,桐叙幻化了许多分身,大多数用来寻找我的去向,另一个则是造了这间花田小屋。
漫山遍野的香雪球在微风中摆动,我最爱的花从来就不是栀子花,是寻衍知说这花最衬我,此后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最爱栀子花。
或许,我很早就该意识到我看错了人。
桐叙将一顶花环戴在我头上。
“你以前跟我说过,希望住的地方有很多香雪球,我没食言吧。”
桐叙牵着我的手,带我看他最早种下的一株花,还领着我去看不远处的瀑布水潭。
回到小院,我看着混在墙中的凤凰毛笑出了声。
刚苏醒那几日没空看这屋子,没有发现连屋子都是桐叙自己搭的,也是,毕竟鸟类是要自己筑巢的。
桐叙有点尴尬,忙将我打横抱起,“我带你去看后门的梧桐树,以后如果我惹你生气了,你就把我赶到树上睡。”
我笑得更欢了,“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睡?”
他把我稳稳放在秋千上,执起我一只手,单膝跪在我面前。
“玹珑,我们结契吧。”
14
神兽结契,生生世世唯此一人。
我与桐叙在很早之前就两情相悦,但世道艰难,我们都怕不幸身亡,让对方孤独一生。
因此,我们虽相互陪伴,却并没有结契。
经过寻衍知的事情,桐叙后怕了。
我没有回答他,反手将他拽入屋内。
我们之间,早已无需多言。
结契大典定在一月之后。
高堂位上,一边是符修长老,一边是道祖的神牌。
听到自己要与道祖“坐”在一起,符修长老满脸惊恐。
他确实以龙主师父自居,成天招摇过市,但真要把他和道祖放在一处,就算借他一百的胆子都不敢。
我和桐叙哄了好几日,又从沿海的一个修仙家族接来传家圣杯,占卜出的结果是道祖欣然同意,符修长老这才颤颤巍巍坐上了高堂位。
我穿着凤凰毛织成的婚服走上结契台,不知道桐叙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这得用多少毛啊。
我们将血滴在杯中,共同饮下。
顷刻间,天光乍现,日月同时出现,百鸟来贺。
一缕彩云从空中飘落,停驻在道祖的神牌上。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道祖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我和桐叙相视一笑。
我们等这一天也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