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非离依旧笑着。
齐谨则却垂下了眼眸。
三年和三十天的约定，是他和他的约定，只是，代价，却同样也是他和他的约定。
既然是三年不变，那么，他依旧是氿焱风流倜傥、神秘诡谲的桃花公子，是季非，而不是无人知晓的，天郓国皇太子。
他知，他知，她也知。
可是，他带来的人马，不知，也不能知。
这个约定成立的最初条件，便是他的退步、他的认输，他让他杀了他带来的全部人马。
平静、和谐却又极其惨烈的一战。
只是，此战中，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却变相地，为三年后的他们，下达了迎战的战帖，这不是战争，却宣布了战争。
他和他、他和她。
峡谷里的风静静地刮着，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湮没了所有人的感官，每个人的灵魂，都在这场血海中，无声地战栗着。
一柄还不曾染血的长剑无声地架在了少尉颈子上，齐谨则喑哑的声音从他的头顶平静地传来：“回去知道怎么说吗？”
少尉愣了一息，刀刃入皮。
一股从灵魂深处而来的彻骨寒意瞬间席卷了他整个大脑，再没有半分犹疑，少尉立即跪了下来，以头伏地、战栗着，惶恐不安却又拼命坚定地用变了调的声音回答着：“下官知道，下官知道，下官知道，下官知道。”
“本宫的太子妃呢？”依旧是平静得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少尉这次却没有丝毫犹疑，立即斩钉截铁地尖声道：“死了，她死了，赵子衿她死了。”
“怎么死的？”平静的声音中蕴含着无限悲痛，微微颤抖着，仿若在为逝去的未婚妻而痛。
“被赵御史派人追杀、殿下援救不及、坠崖死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脑子里有个声音逼着他这么说，他说着，说着，不敢反驳丝毫地顺着这个声音说着。
终于，问题停止了，搁在脖子上的剑，慢慢地收回了，他心一松，忽然地，身下就湿了一片。
尿了。
“本宫的太子妃，没了，本宫带来援救太子妃的人马，也没了，派人追杀了太子妃和本宫人马的赵彦吏大人，欺君罔上、通敌叛国、藐视皇威，来日当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腰斩凌迟、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仿若是从地狱最底层传出的声音，喑哑毒辣，平静却又波涛汹涌，直直地，看着对面的两人，说着。
少尉恐惧地伏地颤抖着，齐刷刷地刀剑立刻出鞘，毫不怀疑地朝他们指着，旆旗猎猎作响，战马又发出了兴奋的嘶鸣。
姬非离笑了笑，摆摆手。
还是没有一句话。
齐谨则再不留恋、干净利落地骑上了他带来的、最后剩余的一匹双腿还在打颤的战马，踏着那些他带来的死不瞑目、血流成河的人马，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的少尉，趴在地上愣了片刻，才一个踉跄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着跟了过去。
夜色愈重，空气里的血腥味逐渐吸引了一些昼伏夜出的吸血生物。
姬非离微微皱眉，低声吩咐了几句，没有片刻的犹疑，几百曾隐藏在暗处的精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下马，悄无声息地行动。
蓝色的幽焰在赵子衿的眼中闪烁，寂静而冷漠。
适才无声出现的数百人马，在完成了姬非离的命令之后，再次无声无息地在消失在冰冷的蓝焰之后，便如同他们从没来过一般。
轻轻地叹了口气，姬非离抬臂朝赵子衿的肩膀拍去。
然而，才一碰上，适才还抿着唇站得笔直的赵子衿，一个踉跄，膝盖僵直地一弯，直直地朝地面扑去。
姬非离吓了一跳，慌忙揽住赵子衿的腰身，往后轻轻一带，才将早已脱力却强硬撑着的赵子衿揽入怀里。
有些晕眩地晃了晃头，赵子衿咬咬唇，歪歪扭扭地推开姬非离，结果身子一歪，又摔在了地上。
姬非离顿了一下，表情有些诡异地站在赵子衿身后，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赵子衿却咬着唇，撑着地，又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走几步一摔，走几步一摔，很快，赵子衿的襦裙也被血浸湿。
姬非离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愠怒和心疼，却只能跟在她的身后。
最后一摔，赵子衿跪在原地没有再起来，背脊挺得笔直，却在轻微地颤抖着，熟悉的笑脸和容颜，几个时辰之前，还在和她说着笑着。
眨眼之间，却因为她的自私愚蠢，毫无理由地惨死在冰冷的异乡。
这是罪啊……
都是她的，罪啊！
再无法忍受，赵子衿伏跪在地，双手捧着脸，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地哭泣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泪珠一滴滴坠落，被鲜血染红背脊，纤弱却倔强地颤抖着。
黑色的夜、血色的战场、蓝色的幽焰，白衣的少女。
跪在她犯下的罪前，撕心裂肺地张开嘴哭泣着。
姬非离静静地站着。
琥珀色的瞳孔中，深深地镌刻下了这一副寂静却震撼心神的画面，浓墨重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心底发出的忏悔，嘶哑得还在战栗，赵子衿不断地以头抢地，一下又一下。
两次了！
这样的错误，她犯了两次！
这样的罪罚，她犯了两次，两次啊！
啊！
无声地嘶吼着，赵子衿的指甲和额头很快也见了血，姬非离眉头闪过一丝怒意，终于走了过去，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逝者已矣，你这样惩罚自己他们也活不过来了！”
“可是我疼啊！”
“我疼啊！”
泪流满面，额头的鲜血顺着眼角滑下，仿若是赵子衿眼中流出的血泪，在无声地挣扎！
姬非离的心头一震，赵子衿眼中的痛苦太过浓重，几乎染黑了她的大半瞳孔，一点一滴，都在颤抖！
抓着赵子衿胳膊的手收的更紧，姬非离嘴角微抿，轻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将她颤抖的遍体鳞伤的身躯紧紧地、揽入怀中。
“我知道。”
我陪你。
胸前的衣襟很快湿了一大块，姬非离的瞳色漆黑而平静，安抚着赵子衿背脊的右手顿了顿，缓缓抬起。
手掌轻翻，一个小小的圆形火石便出现掌心，姬非离看了看怀中的赵子衿，眉心蹙起，然而，手下却是毫不停留地，轻轻一弹。
小小的火星撞上锋利的锋刃，瞬间擦起更大的火花，衣袖轻挥，在内力的拂动下，适才还微小的火花，瞬间染成一片巨大的火海，惨烈而悲壮。
察觉到身后的变化，赵子衿的身形一僵，随即飞快地就想转身，却被姬非离坚定地狠狠按在怀里。
“过去了，让他们安息吧。”
“你放开我！放开我！季非，你放开我！”
“姬非离，王八蛋，你放开我！放开我！姬非离！”
惊惶地拼命挣扎着，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让他们在留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冰冷土地？
狠命捶打着姬非离，赵子衿的心中只剩下惶恐着急。
眼前猛地一黑，耳边传来姬非离低低的叹息。
“天快亮了，人太多，这样，你带不走。”
骨灰，至少还能被赵子衿带回去。
怀里的挣扎顿时一停，一种无声的沉默忽然在呼啸的火光里安静。
清冷的月光无情地俯视着脚下这片大地，壮阔狭长的峡谷里，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静静地伫立在两片蓝色和红色的火焰中心。
妖艳而壮丽。
火焰依旧霹雳作响，然而，蓝色的火焰一旦燃尽，所成的灰烬，很快便会在峡谷形成的谷风里，化作尘土回归这片大地，不回留下丝毫痕迹。
而红色这边，姬非离等他们逐渐变得安静，才轻轻松开赵子衿的束缚。
“去吧。”
赵子衿闻言立即转身，飞快地扑到那片还带着余温的骨灰里，然而，一把一把，一个一个……
“我装不走啊！”
这么多人，她一个人，带不走啊！
她怎么这么没用！
姬非离静静地站了会儿，弯腰俯身，扯下赵子衿腰侧的锦囊，抓起一把温热，放了进去，而后轻轻系上，递了过去。
“你的心意，他们都会知晓，他们，都会跟着你回去。”
回到那片属于他们的大地上去。
所以。
不要哭泣。
“走吧，三十天，塞外的雪，很快就要下起来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峡谷的风轻轻吹了过来，拂过蓝焰，卷起一片雪白，像是塞外飞起的大雪，姬非离叹了口气，宽大的袖摆无声挥过。
“姬非离。”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