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之笑道:“怪不得你急着让叶兄带他赶回京城,这人证如何留的,可惜顾檀注定晚了一步,若是他要上京杀人需得掂量一下。在京城闹出大动静,入了那位国公大人的眼,此事便会东窗事发,无法善了,阿兄果然好计策。”
祁笙甚是得意,砸吧砸吧嘴,“谁让他国公大人权势滔天呢,保一个于他有利的小卒子不过一句话的事。”
凤之点点头,托着腮又思考起来,“有状书在,其实那对老夫妻在谁手里已经不重要了,顾檀回过神来也会知晓这一层,难道他不会灭口吗?”
祁笙胸有成竹地摆摆手,“顾维贞今已成新科状元,不日便授官入仕,会平添一条杀人的罪名吗?即便没了原告,这一纸状书和唐千叙,照样能定他的罪,大理寺正卿何忠良大人最擅长的便是此类案件了,若是再查出个谋杀原告这样的罪名来,便是十个顾大当家也无力回天。”
听了祁笙的这番解释,凤之意识到叶清云提出留下状书这一计策可谓是直击顾檀要害,顾檀只得硬着头皮吞了这份苦果,当真是如鲠在喉,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心中升出一丝从未有过的舒畅和愉悦,就连嘴角微微上扬都未曾察觉。
祁笙看着凤之,看着她静静出神,嘴角挂着恬淡的微笑,平静柔和,似和风春日里小憩在花海里的安静少女,与平时的清冷模样判若两人,心上泛出细细麻麻的苦涩,若你不曾遭遇这一切,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家千金该多好……
回过神来的凤之仿佛听到祁笙说话,又没太听清楚,只得边沏茶边问道:“阿兄方才说什么?”
“为兄说,今日叶小郎君表现得格外惹眼,顾檀若是对他生出忌惮,悄悄出手给他捅暗刀子,叶小郎君死了倒也罢了,若是伤到我妹妹的心,可叫我头疼的紧呐!”
说着祁笙站起身来摇头摆尾地转了个圈,余光瞥到刚端起杯子的凤之眉眼含笑,手形微顿,说时迟那时快,茶水迎面泼来,他一个闪身堪堪躲过,迅速抽出腰间扇子挡住扔来的杯子,三步并两步绕到柱子后面躲开飞来的茶壶。
门外的两人听着屋内此起彼伏的声音,不为所动的打了个哈欠,“又来了,主君每隔几日便要来上这么一次,惹得娘子砸碎一地东西。”
令仪抱着剑靠在墙上,望着远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并没有搭腔令月的碎碎念,令月见长兄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自说道:“娘子也不气恼,总说主君是为了娘子好,才这般惹娘子生气,我便是怎么也转不过来这个弯,何时惹人生气成了件好事了?”
令仪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笨。”
“是了是了,娘子说我笨,主君也说我笨,现在阿兄你也说我笨,你们都是大聪明,你们都厉害!”
令月佯装生气,扭着头一屁股坐在廊下离令仪不远的台阶上,拽起一根茅草,默不作声的将茅草缠绕在一起。
令仪无奈放下剑与令月坐到一处,满眼宠溺的抚上令月后背,“瞧这云庄里,也就娘子纵着你的性子,越发没规矩了!”
令月闻言扔掉茅草,撇头满不在乎道:“娘子心善,自是不会怪罪于我!”
令仪转头看向远处谨慎做活的其他婢子,感慨道:“幺妹,娘子宠你,你也需得有个度,你我终归是下人,不要失了规矩叫主君和娘子难做。”
令月那滴溜溜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腮帮鼓得老高,一脸不服气。
“若是你仗着娘子的势在其他人面前拿腔作调,别人会不高兴的,若是告到主君那里,娘子会犯难的,你说是与不是呢?”
“令月喜欢娘子,定然不会让娘子犯难!”说着令月拍了拍胸脯,一脸骄傲的说到:“令月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伺候娘子!保护娘子!”
“主君说娘子如同天上月,是清冷佳人。可令月觉得,月亮太远,遥不可及,不好不好。娘子是下凡游历的神仙妃子,云庄上下都十分喜欢娘子,阿兄你喜欢娘子吗?”
令仪瞧着依偎在自己肩头撒娇的令月,宠溺地笑了,用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阿兄也喜欢。”
身后的门突然大开,一个明黄色身影窜出来,衣裳尽湿,头发散乱,打了个趔趄堪堪站稳,“咚”一声,后背又被飞来的扇子砸中,祁笙心疼的捡起扇子,小声叨叨:“这可是小爷我最喜欢的一把扇子了……”
“砸了凤姨亲绣的屏风还想走?”屋内传来清冷的声音,如魔如魅。
祁笙打了个激灵,一边战术性往后撤,一边扬言道:“小爷我中午少吃了一碗饭,没准备好,今天就让你一次!”还未说完,已不见身影,留下两人一脸错愕。
令月朝屋内瞅去,只见瓷盏碎了一地,板凳倒了一地,就连那价值千两的屏风也被泼得满是茶水劈成两半歪七扭八的倒在一旁,然而凤之却气定神闲的从里屋出来,仪容丝毫未乱,仿佛刚才将主君砸得连滚带爬得另有他人。
凤之眉眼含笑地拍拍令月肩膀,指了指满地狼藉温柔笑道:“云庄来了个宵小砸了我屋子,令月,劳你辛苦收拾一趟,眼下我需得擒回那贼子,若是顺利,犒赏你一顿稻香楼醉蟹。”
此番阵仗这样大,两人好似没有一点火气,甚至都很开心,令月十分不解地挠挠头,“所以拌嘴打架是什么令人十分开心的事情吗?所以娘子,之前欠着的十来顿醉蟹咱可以先吃了再来做活吗?”
回答令月的是远去的潇洒背影,令月砸吧砸吧嘴,大大的叹了口气:“看来眼前这顿醉蟹是没指望了,先前的十来顿醉蟹也没指望了。”
楚州,顾氏船行大院内。
清风摇着微微泛黄的槐树,吹得沙沙作响,偶有几片叶子随性散漫地悠然飘着,身着黑边白底襕衫的顾维贞坐在槐树下全神贯注地摇着蒲扇,一旁的铜釜水汽缭绕,顾维贞一点点揭开釜盖,取出一瓢沸水,轻轻倒入磨好的茶粉,用竹夹缓缓环绕搅动,直至茶粉溶入沸水中,整个过程顾维贞小心翼翼且无比虔诚。
煮好的茶汤沫饽生于水面之上,焕如积雪,晔如春敷,顾维贞大喜:“成了!”他将茶汤仔细分在碗中,高举过顶,叩拜槐树,神情肃穆又十分虔诚于树下倾倒茶汤,嘴里念念有词:“此番高中,实属不易,槐神保佑,仕途顺遂。”
说完顾维贞朗声大笑,开心的像个孩子,全然没有注意到杀气腾腾的父亲正拎着鞭子朝他奔来,他正喜滋滋的品茶,“啪”的一鞭子打翻他手里的茶碗,连同漂亮的手被打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逆子!跪下!”
被打蒙的顾维贞“咚”得一声直直跪在桌旁,见父亲胸腔起伏得厉害,迟疑道:“大人,气大伤身,刚煮好的茶汤,大人喝两口降降火。”
顾檀看着顾维贞乖巧奉上还在冒热气的茶汤,清澈透亮,白雪镶边,憋在心里的火气无处可发,连灌三碗茶汤,方才好转一些。
立在顾檀身后的侍卫窦玄英见顾维贞小心翼翼伺候主君,被打伤的手高肿,不由叹息,看来主君这次是受气狠了,平时对儿子从不大声说话,就连读书这样清苦的事情,也是时常抽出时间乐呵呵陪在一旁。
好在顾维贞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受教于圣贤,听训于父母,从不忤逆狂悖,洁身自好,此番掉入别人圈套,遭了算计,失些钱财事小,影响大业事大。
“玄英,唤府医来。”
窦玄英将垂头丧气的顾维贞扶起坐在一旁,见他稍稍泛红的眼尾,便低声安慰道:“公子莫委屈,主君此番是受了大气,且忍忍,府医很快就来。”
“大人,是我的错,您罚我吧,莫生气了。”
顾檀瞧着委屈巴巴的顾维贞叹了口气,良久才道:“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现你是新科状元,多少双眼睛便会盯着你,尚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起了歹心,总归这次还有得救。”
见窦玄英领府医前来,顾檀起身拍了拍顾维贞宽阔的肩膀,“方才为父气急下手狠了些,莫记在心上,先处理了伤口,晚饭后随玄英去一趟。”
“玄英你随我进来。”
装饰十分简洁的里屋内,顾檀气的扬了茶盏,踹倒凳子,拔出剑来正准备劈开挡在脸上的屏风,吓得窦玄英拦腰抱住了气头上的顾檀,“主君,主君,您这是气昏头了,这屏风劈不得,娘子亲绣的!劈不得!”
顾檀这才清醒过来,“坏了!若是让她得知我将她的宝贝儿子打了……坏了坏了坏了!”
“主君稍安,上次您说瞿塘那边走货出了些问题,娘子亲去了,没半个月回不来呢。”
窦玄英一边劝慰,一边将歪七倒八的凳子扶起来,将顾檀安置下来,又叫人清了地毯,奉了新茶,“今日属下在云庄转了近两个时辰,翻了一遍各处屋子,探了几间密室,只觉景色宜人,各处相连,但未找到证人。”
“早就听闻念湖云庄内涵五行八卦,听你说来,我们这外行人是瞧不出门道的,算是白费了这番折腾。”
窦玄英见顾檀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便知主君正凝神思考,于是拱手道:“主君莫恼,今日属下发现了一个怪事,属下所到之处并无一人值守,可见念湖云庄似乎早有预谋,料定了我们会私下劫走人证,有故意试探的感觉。”
“如此说来,祁笙那小儿是在故布迷魂阵。玄英,若是你,你会将人证留在身边吗?”
窦玄英略略思考,“念湖云庄高手如云,设计巧妙,当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对!该是这般!该是这般让所有人都认为人证藏于固若金汤的念湖云庄内!所以人证必不在!”顾檀大悟,拍桌叫道:“祁笙小儿心思那般狡诈,这般精巧布局来逼我就范,怎会有此疏漏,他定会偷梁换柱,将人送走!”
窦玄英愣住,“可这人证该往何处送呢?主君您已将长江水路收入囊中,这些年培植的暗线已经成型,若有踪迹定会发现,那厮会这将这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把柄这般拱手让人?”
正当两人思考人证去往何处时,一暗卫入内,跪于顾檀面前:“主君,已查明放榜前两日,一位身着黑色锦衣男子夜访县丞府,小人根据线索一路寻至城郊一处小屋,搜到此物。而后小人又打听到放榜前一晚,州府县丞受邀至那豪绅府中宴叙,亥时方归。”
顾檀反复捏着手里的帕子,寻常人家用不起的上等丝织品,帕角绘绣“易”字,精光一现,恍然大悟道:“瞧着是通了国公府的门路了,看来楚衡这老不死的也掺和了进来。”说罢,嫌弃地将帕子丢在一旁,“你且去,将那豪绅一家子全给我绑来,做的干净些,别叫人寻出马脚。”
暗卫得令离去,屋内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顾檀阴恻恻得说道:“将这个脏东西拿走,敢动我儿子,我顾檀要你有来无回!”旋即又对身后的侍卫说道:“玄英,派人去探叶府,得了那小二踪迹,无需多言,就地杀了。”
“主君,您怎知那小二会在叶府?”
顾檀冷笑,“他祁大庄主为引我入局,摆这么大一盘棋,又将与我有仇的叶家小子叫来,这三人沆瀣一气,想要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若不现在将人证带走,凭我这些年安插的眼线,截住人证易如反掌。祁笙想将我握在他手里成为他的剑,斩掉那些他们想要处理的人,怎会留有余地让我反将一军?”
窦玄英点头,不由好奇问道:“主君捉那豪绅一家又是为何?”
“这档子事总归是需要有人出来扛着的,还要多谢叶小郎君的妙招,此番我也学个一二,好叫我拿个状纸前去哭一番。”顾檀轻蔑地笑了,一扫脸上的阴霾,“听闻国公府那位公子是个纯情儿郎,待一青楼女子十分好,为其赎身,养在府外,置办宅院,更是因这女子多次与国公大人吵起架来。听说国公大人因此头疼多日,赶走了七八个府医呢!终究是亲生骨肉,舍不得下狠手,只好放话,若是拔得秋闱头筹,便答应将那女子迎进府。
退一步讲,即便此事楚衡不知情,由他那糊涂儿子私自弄出来的,单单为了个轻贱女子做出下药这样的肮脏事,这般不顾前程,说实话做父亲的未免太不上心了些,还要累得我出手教育一番。”
一番分析下来,局面豁然开朗,顾檀心情十分舒畅,信步走出屋子,见右手被包成球的顾维贞正坐在槐树下翻阅书籍,微风拂过,一片叶子落在书前,顾维贞欣喜地捡起并夹入书中,抿口香茶又继续沉浸于书中。
窦玄英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见顾檀眼中似有泪光,便劝慰道:“主君莫再伤心,公子温文儒雅,如光风霁月,又是这般孝顺懂事,此番高中,大业将近,先夫人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
“终是我对不住她,若不是她舍身相救,引走追兵,贞儿亦不可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