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散开,头顶上日头初现。顾易中拿枪顶着连强宝的后腰,一手提着一件大衣遮挡,走进了张记枫镇大面店。他不时往外望,拉着连强宝坐在了角落里。
“哥,我帮你做证,你可得保证放了我。”
顾易中没说话,只紧紧攥着肖若彤送的那支钢笔。不多时,即见肖若彤走了进来。
肖若彤与周振武几人方才就藏在不远处的一艘小船上,一路看着顾易中。她坐到顾易中身边,见他一手僵着,藏在桌下,便知那儿有什么。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只望着她:“若彤。他就是刘强宝,假新四军,我在根据地说的那个人。他们故意让他掩护我逃离刑场,他能证明我没有说谎。”
肖若彤打量几眼,见他嬉皮笑脸:“真名连强宝。不关我事啊,长官。我也是被迫的。”
“别在这儿说,走。”肖若彤又站起来,走到面店门外,朝已从船上下来、躲在马路对面的周振武点了点头。周振武朝她做了个手势,肖若彤会意,转身去叫顾易中。几人都起身,朝周振武站着的地方走。
然而还未跨过马路,便见路两头有几辆车飞驰而来,将行人都冲散。周振武立马掏了枪,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随之跟上,甫见周知非下车,立时将枪口抬了起来。
连晋海早看见了他们:“一个也别放跑了!”
周振武等人当即开枪回击,边打边往后躲。枪林弹雨之中,肖若彤拉着顾易中,顾易中扯着连强宝,捂着脑袋跑到了对面。肖若彤嘶喊道:“90号怎么会来?”
“见面的事情除了你跟海沫,没人知道!”
“那个海沫到底是什么人?”
其余的特务也都赶到了,一同朝顾易中几人的方向乱枪射击。顾易中一面护着肖若彤一面躲闪,连强宝趁乱下手,一把抢了他的枪,身子一转就掐上了肖若彤的脖子,枪口指着她的脑袋。
顾易中红了眼,站在流弹之中,一步步朝她走:“连强宝,把人放开!”
连强宝半句不理,朝马路对面正往这儿逼近的连晋海大喊:“晋海哥,我在这儿,你快来救我!这里还有共党,我抓着了一个女的。”
“救肖同志!”
周振武一声令下,而后左右寻找有利位置,张起等人为他掩护阻击。顾易中不敢往前走,只得挡在连晋海与肖若彤之间,听连强宝喊:“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打死她!”
砰一声枪响混在嘈杂声中,一颗子弹射穿了连强宝的眉心。是周振武开的枪,肖若彤忙往顾易中处跑去,却见顾易中冲到连强宝的尸体旁,拼命地晃着他血肉模糊的脑袋:“连强宝,你别死。连强宝,醒醒!别死!”
顾易中目光中混杂了恨意,猛地冲向还未来得及后撤的周振武,与他撕打起来。他迅速落了下风,被周振武一拳打倒在地。连晋海就快冲破阻击线,周振武吼道:“跟我们回去!”
顾易中喊得几乎劈了嗓子:“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肖若彤在旁拉着他,也急了:“他是顾易中的证人,他就是刘强宝!”
周振武扯着顾易中的领子:“没工夫管这些了。90号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谁泄露了消息?顾易中,你是不是跟90号演双簧?”
肖若彤还未应声,顾易中却忽然蹿了起来:“口供!连强宝是写了口供的!”他使劲翻自己的衣兜,里面却是空的。他甩开周振武,望向身后的马路,见离他十来米的地方,那张月份牌如浮萍一般,漂在积水上—是他刚刚与肖若彤冲过来时掉落的。
顾易中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眼里只有那张湿透了的月份牌,而它漂了起来,往离他更远的方向去。他踹开周振武,直往外冲,冲过了张起几人的枪弹,冲进连晋海等人的射击区,一排枪弹朝他扫过来,肖若彤死死拉住他的衣角。
“你不要命了!”肖若彤尖叫道。
周振武也看清了,那月份牌上的确写着字,而它正往朝这儿跑的周知非漂过去。他带着何顺江等人往连晋海处集中火力,开始掩护顾易中,顾易中冲了过去,只见周知非从旁边特务手里接过一个日式手雷,拔出保险,往地上磕了一下,手一扬,手雷画出一个弧线,掉在了那张月份牌上。
顾易中离它几乎只有一步。他喊不出声,只觉自己口齿拼出一个软弱无力的“不”字,随后是巨响,剧痛,还有淋漓的鲜血与黑烟。肖若彤在很远的地方叫着他的名字,在黑烟之后有着愈来愈近的影子,朝他跑来。
他却已经听不见了,人也僵在那儿。他几乎是爬了过去,捡起一块极细碎的纸屑。
他笑了一下。肖若彤晃着他的胳膊。
“没了,都炸没了。”
她听见他说。
黑烟滚滚之中,周知非、连晋海带着一众特务终于退回了马路对面,只朝周振武几人开枪。周振武喊道:“肖若彤,把他带回去!顾易中就是叛徒八号细胞,你不要再被他骗了!”
顾易中没有反应,肖若彤无能为力。她听他念道:“我不是,若彤,口供丢了,人也死了。若彤,我没证据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周振武见肖若彤束手无策,上前将顾易中踢倒,正要带他走时,连晋海几人的子弹已经逼到了眼前。顾易中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他只望着肖若彤,一声声念着他不是叛徒。
周振武举枪还击,不忘回头冲肖若彤喊:“快把顾易中押走。”
“……顾易中,跟我回去。”肖若彤举起了枪。
“……若彤?”
她站了起来,垂头看着顾易中,枪口之后是满溢出来的泪:“易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一次你出现在哪里,90号的特务就出现在哪里,我是想相信你,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易中,走,跟我们走。”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找证据!”
他爬起来,还未走出一步,却见肖若彤在他面前,朝地下开了一枪。
“你别逼我。”她哽咽着说。
顾易中又笑了。他扔下脸上破碎的眼镜,又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她:“你们,他们,还有你,都在逼我。若彤,现在连你也在逼我,我不是叛徒,不是八号细胞。”
他又退了一步,肖若彤的手颤抖了:“顾易中,你想干什么?”
“我证明给你看,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来,朝我开枪,看我跟90号是不是一伙的,来啊,朝我开枪啊!”
他忽然冲了出去,朝着周知非的方向,拼命、拼命地往前跑。一时周振武、周知非、连晋海都蒙了。连晋海扳机上的手指松了,街上枪声静寂下来,特务们看着顾易中越来越近,几乎到了周知非面前。
“……他疯了。”周振武喃喃道。
肖若彤的手却仍僵着,端着枪,枪口早对不准顾易中。她不知自己在哪儿,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动不了。顾易中离她越来越远,快要看不清了。
她感觉到她在失去他。
连晋海大喊:“站长,怎么办?”
周知非一言未发,掏出了腰间的枪,一步步迎着顾易中而去。周振武等人后知后觉朝周知非射去密集的枪弹,他视若无睹。连晋海几人忙跟在后面替他掩护。周知非举起枪,对着顾易中的胸口,扣动了扳机,而后把枪插回腰里。
众人都愣在原地。
顾易中黑色的外套被血晕开。他躺在街道上,下晌的日头刺进他的眼,随血红的天、血红的云越来越快地绕着圈。他听见回响,仍是肖若彤的声音,仍是他的名字。
他闭上了眼。
周振武拦腰抱住疯了一般要冲出去的肖若彤,在张起与何顺江等人掩护下撤退,连晋海迅速带人追了过去,凌乱的脚步踏在顾易中身体旁边。周知非慢慢走过来,轻轻踢了踢顾易中的胳膊。
他再也不动了。
90号特务仍徘徊在顾园门外,守着紧闭的大门。周知非与连晋海亦亲自看在这儿,坐在不远处一辆小轿车里,不时往院子里望。
“一点动静都没有?”
“外勤组一直盯着,无人出入。”
周知非紧皱着眉:“顾易中的尸体是被他们接回顾园了?”
“当天接回来的。第二天,他们就拉了口棺材进去,都有盯梢记录。”
周知非默了半晌,竟叹一口气:“今天算头七。顾老头子真行,为了名节连儿子的丧礼都免了?”
连晋海哼了一声:“顾希形行伍出身,心狠。死人见得多了,心也狠,早年他女儿跟个共党跑了,他能登报断绝父女关系。”
周知非点点头:“恩怨分明,让人钦佩。”
连晋海也往车外望了一眼:“虽然他拄个拐,每次见到他,我都有些害怕,他那眼神,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
司机发动了车,慢慢开离顾园,周知非闭目养神:“他儿子还是死在咱手里,这个仇算结下了。真不想跟这个硬老头子当敌手。”
“站长,这事不怪你。是顾易中一心求死。死了好,死了八号细胞就更安全了。”
周知非摇摇头:“好梦不长,咱们的八号再有所为,他们就会知道,死的这个,是假的。”
“都办妥了?”
富贵穿着一身孝服进书房时,顾希形正靠在椅子上,垂眼盯着一张老照片看,半晌也不动一下。照片是全家福,是十几年前的全家福。那时候顾慧中与顾易中还是孩童,而顾希形还穿着一身军装。
“报告师长。时辰一到,就可以出殡了。”
顾希形应是听见了,却没接话,只坐起身来,将照片摆给富贵看:“你看看,那个时候多好啊……玉芬还在,两个孩子天天围在身边,她一走,这个家就像是散了一样,再也聚不起来了。”
富贵只看了一眼,便也低下了头:“师长,您别太难过了。”
顾希形恍若未闻,眼神也发飘:“是我对不起她啊,我答应她退隐江湖,可这两个孩子,我一个都没照顾好。”
“孩子们大了,都有各自的主意,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我相信,就算是太太在,也左右不了他们。”
顾希形摇摇头,苦笑道:“想当年沙场上,几千个士兵都管得了,现如今,两个孩子,顾某就左支右绌啊,真是教子无方啊,愧对先人啊。”
送小留学生至东北,再转至日本的火车快要开了。
一队日本宪兵将站台死死围住,周幼非抱着纪玉卿,哭喊不停。还有几个同他一样穿着日式校服的小孩子,甚没有父母在身边能够告别,此时已排队上车了。纪玉卿也是泪流满面,紧紧抓着周幼非的衣角,听周知非说了一句:“哭什么?高兴的事。”
“高兴个屁!”她哭道,又看向周幼非,“……小四,妈真舍不得你。”
已经到上车的时候了。周幼非一步三回头地走上火车,纪玉卿又要冲上去,被周知非拉住了胳膊。
“近藤盯着呢。忍!别让小鬼子看我们笑话。”
话音未落,近藤便往近处走了几步,朝火车上的小孩子们敬了个礼。周知非笔直地站着,枯木一般,纪玉卿就挂在他身上,他们望着周幼非从窗口露出的脸,和不断挥着的手。
火车发动了,随着轰隆声响与滚滚浓烟,一下下地开走。纪玉卿几乎倒在站台上,周知非却仍站在那儿,盯着消失的车尾,他忽然听见儿子稚嫩的声音。
“先祖世居宜兴果山,始迁祖峰,生于明洪武年间,卒于成化间……”
他拖着妻子,转身离开了站台。
天日复晴,江面平和,芦苇飘荡,一条乌篷船穿梭在水草江波之间,船上冒起薄雾般的热气。周振武从一口小铁锅里盛了一碗白粥,将里头稀稀拉拉的米几乎都捞进了碗里,慢慢走向坐在船头的肖若彤。
她正看着江面,眼眶发红,却是干涩的。
“吃点吧。”周振武难得柔和道。
肖若彤一个字也不答,似没看见他。
“再这样下去,身体就垮了。”见肖若彤没有反应,他叹了口气,坐在她旁边,也看向江面,远远地,似有几艘船影来回摇晃。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反思。或许顾易中真的另有隐情……”
他甫说出顾易中的名字,肖若彤便起身离开。周振武忙跟了上去:“肖若彤……”
她猛回过头:“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这样已经七天了……顾易中他……”
“他是被我们逼死的,被所有人逼死的,我们杀了他,你,我,都有份!”
周振武却神色不变,他递给肖若彤一个手帕,在空中举了半晌,肖若彤看也不看。
周振武望着她,慢慢道:“顾易中不是八号,我不是,你也不是,只有胡之平夫妇了?!这事我想向上级汇报,可是无凭无据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报告。”
肖若彤极慢地转过头,看着他。
“除了他们俩,有嫌疑的还有我们俩。”她说。
周振武一震:“你?!”
“不管他是谁。我要把他挖出来,为顾易中报仇!”
肖若彤盯着周振武,像看着死人。她转身离开,周振武愣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
新四军军部根据地在江苏盐城,胡之平夫妇刚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他拎着两条鱼,往与顾慧中居住的小平房走去。推开门时,顾慧中正在奶孩子,他小心掀开帘子,露出笑容来。
“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顾慧中应声抬头,连忙放下孩子,又穿好衣服,朝他手上看去:“哇,白鱼白虾,还有银鱼。”
“地道太湖三白。”
“哪里来的?”
“战士们下湖捞的,捞了好几筐。王科长让我拿了些回来,说是给你补身子……”
胡之平看上去心情不错,话也比平时多起来。顾慧中抬头,忽然问:“打听到易中的消息了吗?”
胡之平的话戛然而止,转身要走:“我先去做饭,工作的事儿一会儿再说。”
顾慧中一下变了脸色,伸手拦住他:“之平?”
胡之平将鱼放在桌上。白鱼扑腾两下,竟又掉在地上,胡之平避着顾慧中,将它拾起来:“瞧瞧,劲儿多大,新鲜着呢。”他走到灶前,拿刀面拍了两下鱼脑袋,它便不动了。
“我问你话呢。”顾慧中声色愈急,走到他身边去。胡之平舀了一瓢水,冲洗着鱼,又用刀刃一点点刮着鱼鳞。
“找到了。”他轻声说。
顾慧中忙问:“他人呢?回顾园了?”
胡之平偏头,看着顾慧中的眼睛,终于忍耐不住。他放下刀,又洗了洗手,扶上顾慧中的肩膀。
“慧中。”他垂下眼,“我告诉你,你别太难过了。”
顾慧中反握住他的手:“你快说呀!”
胡之平咬了咬牙。
“苏州传回的消息,说是易中人没了。”
他见顾慧中身子软了一下,眼眶刹那泛了泪,闭上眼,强迫自己继续说道:“小分队他们在抓捕他的时候,和90号接触了。易中被乱枪打……打死了,90号的人干的。”
“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顾慧中忽然崩溃地喊了出来:“当时太湖里,我就应该让他上船!”
胡之平伸出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慧中,哭吧,哭出来会好些。”
“不,我不哭……”
她的眼泪却早已流了满脸,滴在衣襟上,滴在胡之平身上。“可怜了我阿爸,老年丧子,他怎么受得了……”
“省委刘部长刚好在新四军军部参加整风,今天他找我谈话了,咱们又要动身回苏州,正好可以回去看看阿爸。”
顾慧中愣了半晌,稍稍平静下来,只僵硬地站着:“……也去给易中烧炷香。”
她忽然抬头,看着胡之平的眼,声音沙哑:“之平,为什么我们总这么动荡不安?”
“因为我们是革命者。”她听见他说,“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安居苏州,再也不要转移了。”
因为我们是革命者。
胡之平的话声回荡在她耳边,久久没散。
两人不日即带着孩子,坐车回到了苏州。新接头地点在平江路,胡之平取下行李,顾慧中抱着孩子,见一辆黄包车跑来,车夫对着胡之平问:“先生,是去观前街吗?”
“不去,我们要先找个药店。”
“鸿记药铺离这里很近,我送你们去吧。”
胡之平与顾慧中对视一眼,提着行李上了黄包车。张起将两人一路拉进了人和车行,几个同志上来接过胡之平手里的行李,顾慧中抱着孩子走在后面,左右张望,打量着车行里的状况。
何顺江与周振武正等着他们,肖若彤则把顾慧中接进了里屋,两人都没有说话。外间几人相互介绍一番,胡之平将江苏省委的条子递给了何顺江,又看了一眼旁边略显冷漠的周振武,后者察觉,先跟他搭话:“胡之平同志,又见面了。”
“可不是。”胡之平点点头。
何顺江看完了条子,面色和缓,看出两人间情况,开口插话:“一路可还顺利?特派员同志。”
胡之平答话:“苏州的形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峻啊,这一路过来,过了两个检问所,被临时查看了三次。”
“竹篱笆也筑起来了,敌人清乡的目的,就是把我们根据地困干围死。”
胡之平点点头:“日伪清乡活动猖獗,大量伤员急需药品救治,太湖那边现在疟疾流行,许多战士高烧腹泻严重,极大地影响了战斗力。江苏省委安排我回苏州开展工作,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尽快买到治疟疾的特效药,叫奎宁。”
“我知道这药,在赣南游击队那会儿,最能救命的药。可现在药品管得紧,别说是奎宁,普通的药也很难搞。”
何顺江接着周振武的话,叹了口气:“不止是药品,大米、棉花,这些都是日本人在控制经营。清乡以来,敌人加强检查,没有他们第七出张所的移动证,这些货都没法运。苏州常熟一带都扎了篱笆了,沿路设了许多检问所。”
胡之平道:“运输的事,组织上自有办法。老何,打听一下,苏州黑市上有没有货源,高价也行,组织给了我们一些经费,也让我们顺手买些阿托品。”
“苏州就是有,可能也不多,我打听一下上海方面。”
胡之平思虑半晌:“一定要谨慎。非常时期,阿托品与奎宁这两种药很敏感,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怀疑。那你忙吧,老何,我跟老周还有点工作要谈。”
何顺江起身出门:“那我去安排下晚饭。”
房中只剩下周振武与胡之平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胡之平直视着周振武,先开了口:“老周,之前因为八号细胞的事情,大家心里都不太痛快,在根据地也互相说了些过激的话,有冒犯之处,我向你道歉。”
周振武摆了摆手:“彼此彼此,大家都是对事不对人。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在前线,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跟鬼子干。搞地下工作,我这性子不太适合。”
胡之平诚恳道:“我认为你适合。”
“惭愧。替部队搞药,本来应该是我们新四军苏州办事处的职责,现在劳动到你们省委。”
“都是一家人。老周,说实话,前两年在上海,我是专职替部队弄后勤供应的,这回算干回老本行了。”
周振武点了点头:“组织上既然决定了,我服从安排,我们师王科长也密电我们,一切听胡特派员指挥。”
“大家团结一起。”
周振武又道:“有一件事,想向特派员了解一下。顾易中已经死了,这件事上,组织上怎么定性的?”
胡之平神色便黯淡了些:“一直有争议,原是想缉捕归案后再做调查,现在人死了,就更麻烦了。这件事对内子和肖若彤来说,会有很大的影响。慧中一直很悲伤。肖若彤呢?”
周振武哽了哽,憋出两个字:“老哭。”
“是吗?如果你认为她不适合目前的工作,我可以向组织上反映。”
周振武忙道:“不用!这回缉捕顾易中的行动中,她也经受了考验。现在苏州这边女同志少,就暂时把她留下来吧。”
胡之平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思考问题,很好。搞地下工作,最要紧的就是同志之间相互信任。”
周振武喃喃道:“对,对。相互信任。”
“慧中姐,你是相信易中的吧?”
顾慧中抱着孩子,低声道:“说实话,之前周振武对他的怀疑都很勉强,我也不在现场,但岛上发生的事情,我确实有点蒙。他为什么出现在电台室,那名小战士为什么死在他面前,这些怎么解释?”
肖若彤听得此言,声音有些冷:“他已经没机会解释了。”
顾慧中抬起头,看着她:“这是我心里最悲凉的地方,他死了,还留下这么大的疑团。”
肖若彤也说不出话。
“在我心里,易中永远是十七岁时远赴重洋时的模样,他站在甲板上朝我们挥手,朝气蓬勃、无忧无虑。他永远灿烂地活在我的心中。”
她确然记起顾易中年少时的模样。顾希形教导子女重品行之严,予生活之慈。顾易中还是少年时候,曾有一辆十分漂亮的自行车,他骑着车绕在顾园假山流水之间,如灿灿朝阳。
顾慧中眉眼平淡,却默默流下泪来。
苏州大街小巷间行人避让,丧葬队吹吹打打,形如一条素白长龙,游走在街道上。纸钱往天上撒,沾了濡湿的水汽,纷纷扬扬地落回地上。
90号的特务也混在吊唁和看热闹的人群之中,李九招举起相机,对着头列的棺材拍了几张照片;海沫就站在那头里,王妈在她身边,哭得像个泪人;肖若彤浮沉在周边的人群中,往远去的队伍张望。她想起自己一个个难眠的夜,坐在桌边,看着夜色下也被淹没的月亮,听见顾易中说的话。
“我不是叛徒,我真的不是叛徒,若彤你相信我……”
她泪流满面。
顾希形却不在这儿。
顾园空旷,余庆堂中门大开,他背对着门口,独自枯坐其中。
海沫在街头汤铺买排骨汤。汤锅摆在摊上,冒着热气,模糊她苍白的脸。老板剁排骨的声音绕着她响,她张开嘴,话声在里面显得极细。
“碎一点,再碎一点。”她说。
“姑娘,已经够碎的了,寸排都对半砍了,再剁就烂得没法入口了。”
她轻轻地摇头:“没关系,烂一点好。”
老板依言,又剁了起来:“您这排骨给谁吃的呀?三岁的孩子可都能吞下去了。”
海沫不答这话,只低头看着那刀:“好了,添汤吧。”
剁好的排骨放进饭盒里,又捞了几勺汤填进去,最后撒上一把葱花。海沫小心地合上饭盒,将它搁进食盒里,放下钱,走了。
她绕着苏州雾雨交错的小路,一直进了兆和医院。
医院走廊漫长。她慢慢走着,站在一扇紧闭的病房门前,愣一会儿,又往旁退了几步。她眨了眨眼,往走廊窗外看,记起那日里的大雨。
雨从血红的天里落下来,亦是红的。她蹲在地上,蹲在街道中央,蹲在顾易中的尸体旁边:“少爷,顾少爷……易中……易中。”
她将顾易中拉了起来,背在背上。她几乎跪倒在地,紧接着摔在前面。顾易中压在她背上,像块冰冷的石头,只有血是温热的,顺着她肩膀流下来。她爬起来,一步步地往前走。从身体里掉下来的血凉了,黏在地上,铺开成一条暗红色的路,路两旁是麻木的、小步后退的人群,路当中是她与顾易中。
她走进了病房门。
陆兆和正给顾易中做检查。顾易中睁着眼,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像什么也看不见。陆兆和回头看了海沫一眼,指指床边小桌上一口没动的骨头汤,那还是海沫上回送来的。
陆兆和往后退了退,海沫怔了一下,终究走上前去,把排骨汤也搁在那桌上。
海沫望着顾易中的脸,轻声道:“喝点骨头汤好得快,今天买的是齐门那边老何汤铺的,你尝尝?”
顾易中眼睛都未眨一下。
海沫打开那碗排骨汤的餐盒,舀出一勺尚有些滚烫的汤,慢慢送至顾易中嘴边,却见方才还硬得如傀儡般的人霎时偏了头,躲过她的勺子。
陆兆和便也叹气。
“易中,怎么也得张嘴吃点。要不是海沫姑娘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你那天就失血过多,没了。一礼拜了,伤口没问题,你身体现在需要的是将养。”
顾易中忽然转头望着他,手背凸起青筋,似要用力,而干涩的嘴唇艰难动了动,陆兆和凑上去:“你想说什么?”
顾易中却又没动静了。
陆兆和无奈,对海沫说:“海沫小姐,我先出去了。”
海沫陡然被唤,惊了一下,胡乱点点头。陆兆和转身出门,不忘把门关紧。海沫搁下汤勺,从随身的绸缎小包里拿出了肖若彤送给顾易中的那支钢笔,举在顾易中眼前。
顾易中却又回了最初那样,眼光穿透钢笔,只装得下天花板的白。
“是它救了你,靠近心脏的那一枪正好打在这支笔上,才没打中心脏……我试了下,笔还能用,就是这个洞,得补一下。”
顾易中的目光随着海沫的话飘进钢笔上的洞里。他眼里最后一点光,连同海沫的声音,似都被那黑洞吸了进去。
天快黑了,夕阳流着最后一点余光。
顾希形坐在园中凉亭里,手时不时瞧着自己的腿。有人影悠悠地飘来,是海沫端着一碗药汤。
“先放这儿吧。”他说。
“凉了更苦,您趁热喝了吧。不过我拿了块黑糖,您含在嘴里,喝的时候就没那么苦……”
顾希形摇摇头:“治得了咳,治不了心啊。我这腿老毛病了,一到这个季节就犯病。喝不喝都没用。我都说了,熬药的事你不要管,有王妈他们。”
海沫蹙眉:“王妈来送药,您肯喝吗?还不是偷偷倒掉?王妈这才央我来。”
顾希形没话了,讪讪接过药碗,还有海沫放在他手里的糖。
“现在需要平常心,有平常心,咳、心就都治了。”海沫道。
顾希形一口喝尽了药,望着她,叹一口气:“你才来顾园不久,我却觉得咱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顾伯伯,我也觉得我们像一家人。”
“这是顾家的福分啊。”顾希形说。
他声色又沉下来:“易中的事,你表嫂知道吗?”
海沫摇头,声虽小,却十分坚定:“我谁都没说。”
顾希形点点头:“做得对。人多嘴杂,这事干系重大,见谅。”
“您收留了我跟表嫂,我们感恩都来不及。”
顾希形没接话:“等这事过去了,我就帮你寻个好人家,就当是我顾家的女儿,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海沫一抬眼:“顾伯伯,您是赶我走吗?”
顾希形拍了拍她的手:“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但顾家永远是你的家。”
海沫不答,只蹲在顾希形膝前,替他轻轻捶起腿来。
“姐姐……
“姐姐……”
回廊狭长阴暗,顶上闪着薄凉的白炽光,被黑影时不时遮盖住。顾易中一步步从尽头走来,俊朗的脸上挂着笑,却比回廊含着更深的寒意。
他的笑容时而模糊,似蒙着姑苏的雾气;时而扭曲,连五官都不辨原貌,最终归于极端的愤怒,归于失色的狰狞。
“姐,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什么都知道……”
顾慧中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睁开眼,使劲撑着眼皮,望着昏黑的天花板,倏忽坐了起来,手一摸才发现,身下的床单早已湿透了。
胡之平也醒了,迷迷糊糊的,伸手拢住她:“怎么了?”
“我做了个梦,梦到易中了。他说……说……”
胡之平话声柔和:“说什么?”
她的脸垂着,隐在暗色中:“……没听清,吓醒了……他是不是怪我了,怪我没救他……”
胡之平拢得更紧了:“不会的。再说,哪有鬼魂之事,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是太想念他了,才会梦到他的。慧中,都会过去的。”
她再也没有说话。
“王则民想当这个县长?”
连晋海坐在周知非家客厅里,往屋里露出的箱子一角望了望:“这王则民为了当个鬼知事,还真是舍得黄鱼啊。不过吴县管着苏南近五十万人户,又是鱼米之乡,油水确实不小。”
“清乡以后,省主席管不了这档子事了,谁当知事得听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李先生的。我当下在苏州,还算能代表李先生,这不就送我这儿来了。”
余下的话,周知非便没说:照他往常行事例子,这一箱里得拿出一半去给李先生。纪玉卿见钱眼开,不仅舍不得,分出去了还想捞两根回来,到底被他严厉教训几句,放回去了。
不正经就得正法,他做特务许多年,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连晋海便没接话,望望客厅四处,见人都被周知非遣了下去,才说起正题,将一张纸条放在周知非手里。
“站长,泉水转来的。”
条上只一句话:“若再不相见,徐老板给你的信,送近藤了。泉水。”
“急了。”连晋海道。
周知非目光却冷:“你手下那几个饭桶还没找到泉水的下落?”
连晋海讪讪笑了笑:“总躲着不见不妥吧,徐老板的信要落在近藤手里……”
周知非咬出一个字:“见!”
连晋海来了劲头:“地点我们来选,多带点人手,在苏州这地界,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得听站长您的。”
两人议定,连晋海便匆匆走了。他深夜来访,本就有些失了礼数。纪玉卿听见门声,才进屋来:“晋海悄没声地走了。什么急事?这大半夜的。”
周知非正从尾巴烧那张纸条,冒出的烟遮住了纪玉卿的脸。她嫌弃地甩了甩手:“又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别在家就烧东西,臭死了……条子是存银行去,还是放家里保险柜?”
“保险柜。”
“快塞满了。我置办个新的,用得上。”
纸条烧完了。周知非点头:“连晋海老婆在大丸订的粗呢大衣,你替她付钞,晋海是个实在人,不懂得外快,家里没几张钞票。记得哦。”
“知道。你们是兄弟情义,凡事相互担待,可惜我们女人啊,没有像你们兄弟一样的姐妹。”
“没见识的。李太太什么身段,女中豪杰,江湖上到处都是她的兄弟姐妹。”
纪玉卿嘲讽一笑:“我也想,你让吗?”
周知非却忽然抬了头,正正望着她:“兄弟姐妹再多,玉卿,也比不上你端来的一盆洗脚水。”
周知非与泉水约在虎丘塔见面。连晋海开着小轿车,周知非坐在后座,停在塔下。两人约好以摇车窗为标志,车窗一落,子弹即出。
连晋海开门下了车,见翁太从对面暗处走了过来。
“例行公事。”连晋海拦住她。
翁太打开手包,交给他一把枪。他又上上下下仔细搜了一遍,没再发现凶器,这才让开路。周知非从后视镜里看着,翁太慢慢朝他走来,拉开车门,上了车。
翁太自上车便望着他,眼中终于现出真切的柔和神色。周知非一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好久不见。”他听见她说。他模模糊糊应一声“是”,见她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递到他手上。
“这是徐老板的亲笔信,你看了信后,给封回信,我带回重庆即可。”
周知非紧紧握着拳,没有接:“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翁太仍望着他。半晌,她忽然唤了一句:“周友仁。”
周知非愣了。
“重庆不是火坑,而是你的回头之岸。徐老板的信,是挽救你老婆和孩子的唯一机会。若无国,凡人皆草芥,我们中统是在帮你。”
听见中统,周知非才回过神来:“近藤刚到90号便清查内部,陈柯敏只是和中统的编外人员做了笔生意而已,被近藤处死了。张家正的妾侍和军统的人打了圈牌,全家到现在都找不到尸首。我今天和你见面,是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的!”
“我知道。”翁太说。
周知非便再说不下去了。
“离开重庆之前,我是立了军令状的。要拿你的表态回重庆。倘任务失败,自裁。”
周知非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晰萍,你我之间非要如此成敌仇?”
晰萍,区晰萍。他看着她翕动的嘴唇:“汉奸,天地不容。你忘了当年我们加入组织时的誓言了吗?绝对服从领导,严守组织纪律,以特务为终身事业,决不自动求去。如有违背誓言,愿受最严厉处分!”
“那个青春热血的周友仁已经死了,葬在大革命的洪流中了。”
周知非话声如一条直线,听在区晰萍耳中却如嘶喊。她仍递着那封信:“你什么都明白,爱国不分早晚。”
他到底接了。
“信我先收下,回信的事,你得再给我点时间。”
“你相信我,这么做,对你是有好处的。”
周知非却已经转过头,避开了她明亮的眸光。
“以后怎么联系你?”
区晰萍忙道:“玄妙观前面有一家九城裁缝店,你进去,让找小猴师傅,说我想做套《乱世佳人》里盖博穿的那套白西装,他会安排。”
“你们在苏州早就恢复了工作?”
“我们一直都在战斗,徐老板在苏州有不少产业,除了上海,他最惦记的就是苏州了。”
周知非点点头,似自言自语:“这些不算秘密,我了然于心。”
“那为什么一直不肯见我?!”
周知非望着车前,神色茫然:“你是中统的,我是汪政府的,你抗日,我搞和运,咱们俩现在不是一个阵营,见面就得拔枪。”
“你真的甘心去当汉奸吗?”
周知非似麻木地背着台词:“和日本人合作是为了少流血,曲线救国。汪先生说过,战不易,和更难。要没有我们这些人甘背恶名,哪有现在的和平的局面。”
区晰萍咬了咬牙:“无耻,打着和平的幌子,卖国求荣,全国人民早就看透了你们的嘴脸。”
周知非摇了摇头:“晰萍,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了,未来究竟怎样,谁是谁非,不是咱们俩现在能说得清楚的。”
区晰萍却已不听他的话:“来之前,我以为你有很多无奈,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90号特工站站长一职,你当得倒是挺开心的。”
“我们只是方式不一样,但最终的心愿还是一样的。对我们来说,重庆不是敌人,是朋友,共产党才是咱们真正的敌人。别忘了新的青天白日旗下面写着六个字:和平反共建国。”
区晰萍冷笑一声:“你的特工能力,只有在中共的时候才是最优秀的。到了中统后,你就一直没赢过我,到了90号,也未见长进。”
周知非一抬眼,只见区晰萍眉眼生寒:“店里有俩,湖边有四个。”
“没我的命令,他们不会开枪的。”周知非听见自己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了,他想。
“这几个蠢货要不是你带来的,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区晰萍说。
“……你这种身份的人,留情是很危险的。”
“危险是什么?我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么多年了。”他听见自己哑了的声音,“你还是一个人。”
区晰萍也黯淡下声来。
“心里的位置就那么多,有人没出去,别人自然也进不来。”
他一直很内疚,周知非想。当年不告而别,他……
可他却没有说出来,听见区晰萍说:“你太太,我很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死心塌地。”
“李先生介绍的,算是他的远亲吧,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也没什么见识。”
“你爱她吗?”区晰萍忽然问。
爱是什么?周知非想。
他也的确问出来了。不知是在问区晰萍,还是在问他自己,然而他已经答出来了,答给他自己听:“我们这些举手宣过誓的人,谁知道爱是什么。她这人没有什么理想抱负,有人陪她打几圈麻将,数数我拿回家的金条,她就很开心了……这世上,好像只有你和她这两种女人。我都遇到了,这一生,也知足了。”
可他却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僵硬的,可终于慢慢柔软起来,连同手的主人,靠在他肩膀上。
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
“送你条情报吧,顾易中没死,还在苏州。”她下车的时候说。
周知非猛然抬眼看她,她却没有再回头,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最后一句带笑的低语。
“你还是我的榜样。”他说。
区晰萍走远了,安然无恙,带着她的枪。连晋海坐上车,回头望着周知非,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站长,怎么回事?您怎么没摇啊?”
周知非却没有理他,只举起自己的手,摆出一个开枪瞄准的姿势,望着车前,望着后视镜,望着一片空。
“我的手……顾易中没死。”
周知非在卧室里看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从头看。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
知非吾兄:
余与君素厚,凡事予优容,而汝何竟至背余事逆耶?汝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晰萍力言汝附逆,为一时失足,汝不甘心做贼自绝国人矣。故特命晰萍重履险地,即为我达此意与汝。若汝能携伪苏州特工站阖站干员弃暗投明,则不惟过往不咎,另邀逾格之重奖也。戴罪立功,此其时矣。望毋负余意,余由泉水代达。
弟.恩曾
他流了许多汗,从额头流到下颌,再流进脖子,将衣服都湿透。一遍一遍用手抹,却总也抹不尽。他掏出手帕来擦了,将它扔在桌子上,听见家里的刘妈在外头喊“太太回来了”。
纪玉卿正往里走,未见她人,声音里已全是喜色:“知非知非,小四学校来电报了呀,让我们再给寄点钞票过去。知非,人呢?”
周知非划火柴,把信烧干净了,灰撒在窗外,撒进夜里。纪玉卿正推开门,随即退了一步,捂了捂鼻子:“又在屋里烧东西,你还真不嫌臭。”
周知非一言未发,与她擦肩而过,出门。
“各大医院都排查过了,没有找到顾易中的线索。我想他们既然做戏,肯定是要做真,不可能把人送去大医院,他会不会还在顾园?”
周知非摇摇头:“他伤得那么重,若在顾园,必然得有大夫出入。”
连晋海有点着急:“可没有大夫出入的记录,这事怪哉。区姐既然知道顾易中没死,就一定知道他藏在哪儿。不行咱们问问她去。”
周知非显出怒色:“还嫌不够丢人吗?苏州就这么大,连个活死人都找不到?难不成我们还要找中统的人帮忙?饭桶……顾易中的姑父不是大夫吗?你们查了他的医院没有?别灯下黑。”
“头一个我就派李九招他们去查兆和医院,没人啊。”
“陆大夫德国留学的,脑子灵光得很,他会把顾易中摆普通病房?你亲自跑一趟,把兆和医院都给我翻一遍。”周知非喘了口气,挪开目光,朝办公室窗外看去,“晋海,别被底下那些吃干饭的糊弄了……现在搞特务的,都只想混口饭吃,哪有真下死气力的。我看站里的培训班还得搞。”
今日天清月朗,姑苏难得的好天气。顾易中靠在窗口,默默往外望着,海沫仍将一碗汤端在他嘴边。
“多少吃点,好吗?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能恢复。”
顾易中从没有接过话。
“就算你不为你自己,也想想肖小姐。那天出殡,我看见她了。”
顾易中眼睫动了动,在微薄月光之下闪出暗影。
“你们在做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如果两个人心里都有对方的话,就不能轻言放弃。当初我爹娘在广州前后脚去世了,我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想就随他们去了。有天晚上,我梦见他们,梦里,他们什么都没说,就是哭,哭得很伤心……我就问,爹,娘,你们是不是在那头过得不好?被欺负了?后来我明白,他们不是为自个哭,是为我。不愿我这么做,不愿我就这么白白地……人生在世,本就难尽善尽美,苦的时候心里想,别放弃,为你爱的或是爱你的人,再坚持会儿,或许未来,会越来越好。就当是为了肖小姐,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吗?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她会伤心的。”
她极慢地伸出手,似仍在犹疑,又似下了什么决心,终于轻轻抚在顾易中肩膀上。
“只要人在,活着,就会有希望。”
顾易中眼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