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正当盛夏。姑苏城于此时节向来少雨,然今晨却有薄雾蒙蒙,连带司前街两侧早点铺的蒸笼雾气也被裹入其中。道上行人大多匆匆,衣衫破旧、低头垂目。四年来,在攻入城池、与汪伪政府一同驻扎的日军统治下,城中百姓皆是如此度日,更毋论两个月前“清乡委员会”在南京成立。直至本月,针对国民党、共产党各自抗日势力的“清乡运动”愈加严峻,驻苏州日伪军与日俱增,使城中亦常如暴雨将至,处处闷堵如铁壁铜墙。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撕开雾幕,暗影般撞入行人视野。车是英国牌子,挂着“Austin”几个洋文字,车身一看便知用的是防弹的加厚材料,再搭上两边踏板上荷枪实弹的伪警,任谁也能猜出来,这车里坐的是伪政府的什么人物。
这般防备也确有必要。作为吴县的“知事”,连官职都用了日本叫法,郭景基的汉奸身份早在他耀武扬威登上官位的时候,便教姑苏城尽人皆知了。其中有多少爱国志士恨他入骨,多少百姓暗地唾骂,国共两方又是怎样欲除之而后快,更不必说。
将至上晌,街上行人摊贩也多起来,汽车不得不从中挤行,缓慢向前。两名伪警正东西张望,做出十分警惕的模样。恰在此时,一个赤着上身、毫不起眼的挑水工正拦在汽车前方,将去路挡了个严严实实。警察的枪口立时对准了他,“滚一边去!别挡道!”的喝令则比枪声更尖锐。然不过这一刹分神,另两声枪响便实实在在响起,两名伪警随之从踏板上摔下来,变作尸体滚在街上。
放枪者早从与司前街交叉的石皮弄中冲出,此刻越过尸首,抢上前去,掀开后座右车门,未待他再开枪,身着长衫的郭景基便狼狈滚出左车门,步伐凌乱,向弄中逃去。隔着仓皇行人与汽车,放枪者又是一枪,却没打中,教郭景基几乎逃得只剩个影子。他微微抬头,街旁屋檐高处,狙击枪瞄准器的反光一闪而过,隐约之间,似有扳机扣动的清脆声响。一枪爆头。郭景基应声倒地,又被追击而来的放枪者对着已经血流如注的脑袋补了两枪,真切变作一具死尸。那人神情却从容,不慌不忙地把枪揣进怀里,将一张传单扔在郭景基身旁,随后自行人面前走过,消失在石皮弄深处、远远聚集的人流之中。他再次抬头望了望,那屋檐之上,狙击枪亦被卷入一张竹席,狙击手的背影立时便看不见了。
郭景基头上流出的血几已凝结,蜿蜒在那张传单上,与鲜红字迹呼应。传单写着的不过四个大字:汉奸下场!
青苔石板,小桥流水,虽遭战事,姑苏城古貌仍存。黄昏渐落,顾易中在屋檐上架起一顶竹梯。他拂了拂精致的西装,拾级而上,将一块新雕好的木质檐角走兽装在檐上正缺的一角。走兽傲然耸立其上,他却不急着下地,转而就势俯瞰姑苏城夕阳之下的胜景。交错街巷、平湖流水仍掩在一片薄雾之中,恰是“烟雨朦胧”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又见自己的表哥陆峥抄着手,慢慢悠悠地从内房走出来,抬头望他。
“我的顾少爷,”陆峥眯着眼,拿着腔调,“你可真够闲的,修它干吗?东洋人的飞机指不定哪天又来了,现在修了,到时候还不得被炸掉。”
顾易中出身姑苏名门,是南石子街顾氏的少公子,当得起这一声“少爷”。眼下两人待的这间院子,正是他与陆峥合作开设的“易中营造社”。
“炸了我再修,老缺这么一角,我瞧着不舒坦。”
顾易中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传来沉闷巨响。他与陆峥同时往上看去,一架日军飞机呼啸而来,越过城中众人头顶,机身上印着的膏药旗却清晰可见。
顾易中再不言语,几步从竹梯上下来,将梯子收回院里。
陆峥只作无事状:“晚六点老丹凤菜馆,有储蓄银行潘先生的饭局。”
顾易中移开目光:“我没空。”
“是商谈新银行大楼的设计方案,正事。”
顾易中却已往院子外头走了,闻言驻足,转头一笑:“我有更紧要的正事,表哥。”
顾易中急着赴约,一路行至临河桥。夕阳更沉,桥上桥下行者匆匆,戏台边上则用黑体字写着木桶大的标语:
“确立治安,改善民生。”
“第一期清乡胜利展开。”
确是“胜利”,顾易中想。国共两党的抗日力量都被清去不少,日军伪军得了意,往下不只是苏州,还要清江阴、无锡了。
一队日军骑兵纵马飞驰而过,踏得青石板砰砰作响。他皱着眉头,远远见了个女孩,穿着素净,站在石桥上,怀里抱着个布袋,正四下张望,显然是等人。
他神色便柔和下来,几步走到女孩面前。
女孩是他的女友肖若彤,原定是今儿从上海来苏州。她望见了他,眼中便露出笑,而后听他问道:“上海的火车不是五点才到吗?”
肖若彤压低声音:“我开车过来的。”
顾易中一惊,亦有兴奋涌上心头:“要动手了?君侠呢?”
肖若彤却刻意转开话题:“我饿了。”
这儿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顾易中左右看看,瞧见了面馆,随即去接肖若彤手上的布包。她双手一躲,没让他碰。
“什么东西,金贵的?”顾易中也不恼。
肖若彤将它抱得更紧,严肃道:“忘了组织纪律?不串线不打听。”
他便应下,极自然地绕开这话茬儿,拉着她坐在面馆里一个角落,点了两碗三鲜大面,便打发老板走了。
“信看了吗?”
顾易中笑着,神情却迫不及待。肖若彤早看出他心思,一面起了逗逗他的意,一面有些害羞,便只装傻,问:“什么信?”
“君侠没交给你?!”
顾易中甫听她问,便有些急了。问声落下,又见她泄出笑意,立即明白了:“你骗我。信看了?”
“什么要紧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写信?你不嫌累?”
肖若彤似笑非笑,摆明了在这事上游刃有余,要拿捏他。顾易中却拿她没办法:“ ……若彤。”
“好啦。”肖若彤从包里拿出一支派克牌金笔,递给顾易中,“ 以后再写信,用自来水笔。铅笔写的信,一擦,字就没了,作不得数。”
顾易中慌忙接过,极宝贝地拿在手里,拧开盖子,一眼见了里面刻着的“顾易中”三个字,胸口里一颗心脏登时狂跳起来。
“还刻上名字?”他压下声里激动,拧上笔帽,望向肖若彤的眼,“若彤,我能不能把这根笔理解成……你答应了我信中的请求?”
肖若彤却笑而不语。顾易中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若彤,此生……”
“两碗三鲜大面来喽!”
老板来得忒不合时宜。顾易中心底暗馁。两碗面搁在了桌上,肖若彤脸一红,不待他看清,便已把手抽出来了。
“快吃吧,”她低声道,“吃完还有‘正事 ’呢。”
“铁血行动组此次来苏州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中西太郎。”
出言之人正是方才顾易中话里的肖君侠。他正与其余四人一同挤在四通米店内,几人围在麻将桌前,以打麻将作掩饰,安排着营救任务。中西太郎是共产国际潜伏在日伪南铁之中的高级情报人员,一周前在苏州火车站被捕,现被90号关押在怡园。肖君侠将他的小尺寸黑白照片放在桌上,小蒲、大块头、双胞胎兄弟乔大乔二相互传递着照片,记着任务对象的长相。敲门声却在此时响起,虽不清晰,却如惊雷。几人皆警惕起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顿时充斥屋子, 肖君侠上前,眉头松弛, 目光却锐利,打开了房门。来人正是顾易中与肖若彤。
“老常。”
米店掌柜坐在前厅,瞧着模样亲切,闻声抬眼,见了是肖若彤,便点点头,引两人朝里屋走。柜台后的小伙计则替了老常的位子,守起门来。
顾易中跟在肖若彤身后,见那扇门打开一条缝,肖君侠的脸从里面露出来,认出是他,面上凝重顿时扫去几分。
几人进屋,反手将门关紧。肖君侠介绍道:“这几位是上海来的同志。这位是我苏州的朋友。”
顾易中望向几人,点头致意。 肖君侠则看向肖若彤:“家伙带来了?”
肖若彤将始终护在怀里的布袋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与杂乱的麻将混在一起。三把型号各异的手枪躺在那儿,被小蒲等人拿起检查,亦抬手比画了两下。顾易中不再出声,只打量着他们的动作,直至被肖君侠唤回神来:“你的东西呢?”
顾易中愣了一刹,从怀里掏出一张工程图纸:“凭记忆画的,怡园我小时候常去,不会差太多。”他将图纸展开,露出里面极细致专业的建筑平面图线条,角落里还标注了大概的比例。
“怡园正门昼夜有东洋兵把守。你们可以从园北侧进,这儿有个小门楼,玲珑别致,特别是门前那对石狮,精雕细琢,是名家手笔……”
他讲解起古园建筑设计来,便如入无我之境,自行沉浸起来。这也难怪,怡园原本是清朝遗老的私园,设计精巧,典藏丰富。然而被日军侵占以来,遭受的破坏尤甚,园中古玩字画也被劫掠一空。
肖君侠揉了揉额角:“讲重点。”
顾易中眨了眨眼:“翻过这门楼旁边的围墙,便可入园中。”
“那围墙多高?”
“二点六二公尺。进园后是一座假山,穿过南雪亭是藕香榭,然后是碧梧栖凤、面壁亭,过了画舫斋,就是……”
“你就说,藏书楼在哪?”
“绕过范泉之水,就是藏书楼。藏书楼有三层。”
“ 内线说目标被关在二层最东头的房间。”
“那就是这儿。”
顾易中指了指图上一间房屋,指尖画了个圈。肖君侠盯着那个圈,盯着这张图纸,眉头却越拧越紧。
小蒲拿起图纸看,顾易中眉头也皱起来了—他拿得左右颠倒,说着上海话,一语道出肖君侠心声:“你这,画得太复杂了。”
顾易中把图正过来:“怡园在苏州十园里,本来就是设计最繁复的,复廊空窗、蜿蜒回环,我尽量按记忆中的尺寸原比例复原出来,大小可能差点,方位不至有错。”
乔大搭茬儿:“这全是横横杠杠的,阿拉弗晓得看啦。”
肖若彤圆场:“就不能画得简单点?”
顾易中却在这事上犟得厉害。他是学建筑设计的,容不得这样的图纸有半点差池。“画简单了,你们更找不着地方。”又转头看向肖君侠,“君侠你应该没问题,在学校学过。”
肖君侠哑然:“我要会看图,还不跟你留洋去了?”
“晚上天黑,地图又像碗鳝糊面,进去也得迷路。”
大块头又蹦出句上海话,教屋里陷入僵局。顾易中闭了闭眼,格外沉默,半晌,忽而道出一句,一字一顿地,格外清晰:“我给你们带路。”
“你只是外线人员,不能参加行动。”
肖君侠当即反对。顾易中偏头瞧他,语气沉沉:“君侠,又来了,不把我当自己人。”
“所有参与行动的同志都要提前跟老鹰报备批准的,这是铁血行动组的纪律。”
顾易中立时接话:“那你赶紧申请呀。”
肖君侠无奈:“老鹰是说见就能见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烦你们这个,抗个日还分个内线外围。告辞。”
顾易中从不是没脾气,自己的图受了嫌弃,又几次三番遭拒,早起了别扭,当下转身要走,被肖若彤伸手拉住。她神色间亦有纠结,然终究放轻声音,冲肖君侠道:“六哥,任务要紧。你就让易中带路吧。”
肖君侠抬手看了看表,又望向麻将桌上摊开的平面图,双手按在桌上,紧紧抿着唇。
石板街道行人稀疏,苏州城已浸入深黑夜色,肖若彤开着老式别克车,缓缓行在街上。肖君侠正坐在副驾位置,顾易中则与小蒲四人一同挤在后座里,他被塞在几个壮汉中间,几乎喘不过气来,远远望见了黑夜里林树郁苍的怡园和紧闭的小门楼,似看见救星。
肖若彤便在此时回头,见他点点头,在距小门楼不远处停了车。
顾易中伸手便要开车门,被肖君侠挥手止住,几人皆是寂静,半声不出,只听远处几声狗吠,又归于安静。不知过了多久, 肖君侠才点了头。
众人随即利索下车,长短衣衫掩着那几支枪。几人以肖君侠为首,朝前方园林后墙而去。顾易中甫要跟上,却被肖若彤拉住了衣角。
“跟紧六哥,别逞能。”
言简意赅。顾易中看着她,心下柔和几分:“带他们到藏书楼,我就回来陪你。”
肖若彤并未答话,大抵是默认。他回身要走,又记起来什么,转头向她,语速极快。
“你同意了?”
“什么?”
“我信里说的事。”
她便笑了,直教他有些怔愣,只听围墙那边肖君侠低唤一声:“易中!”
顾易中猛地回过神,匆忙拉住了肖若彤的手。她猝不及防,只觉他使劲握了握,便也紧紧反握回去,终究还是松开了。
她抬起眼,一直望至他消失在树丛掩映之中才慢慢回到车上,锁了门。
肖若彤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小心翼翼掏出信纸,就着街灯的黯淡光芒读起来。
其实无须翻阅她也能将其中字句完完整整背下来了。
信是用铅笔写的,画素描用的炭黑笔,极易被蹭花,与顾易中拿出的那张怡园图纸上的线条一模一样。她拈着边角,读了一遍又一遍,才又照原样折好,放进信封里。车外街上偶有的黄包车声、醉鬼的叫骂声都数次教她心惊,肖若彤紧紧扶着方向盘,眼神锁在了顾易中一行人入园的门楼上。
“允了?”
顾易中一激灵,随即点头,听了肖君侠下面的话,笑意更甚。
“我这个九妹的心,早就属你了。”肖君侠拍拍他的肩。众人轻手轻脚,交错前行,顾易中带路,肖君侠指挥,以园中树木石凳作为掩护,绕开园中巡逻的特务。
不过多时,众人已到了藏书楼侧面。顾易中在前,看看墙上一排窗户,伸手推了推其中一个,恰有松动,几人随即合力,将那扇窗玻璃搬了下来,又依次爬了进去。
顾易中仍领着众人,蹑手蹑脚踏着楼梯,上了二层。走廊中时有巡逻的特务,肖君侠极有耐心,一直隐蔽在角落,待寂静无人,才向走廊尽头那道门看去,门关得一丝缝隙都不见,却隐隐约约听见日本歌曲轻柔的音调。
他回头与顾易中对视一眼,见后者点点头,比口型:就是那间。
然肖君侠站着不动,仍在张望,眉头紧锁,面色沉肃。
“不对。”顾易中听他道。
“这是藏书楼啊。”
顾易中有些急,再拖延下去,指不定真的要被巡逻回来的特务发现。
可他们一路潜入,未免过于顺利,作为看守之所,怡园也安静得过分,更毋论那诡异乐声。肖君侠所虑却也有理,他握着枪的手更紧了些,只觉如芒在背,见小蒲手上比出暗号,示意自己先进去看看。
肖君侠迟疑半刻,到底是点了头。小蒲几人从怀里慢慢掏出枪来,顺着墙边,前后相连,一步步朝走廊尽头走去。
肖君侠走在前头,到了门边,轻轻拧一下把手,门果然锁着。他回首看向大块头,抬了抬下巴,大块头当即抬起脚来,就要踹门。
“等等!”
出声的是顾易中,他伸手一挡,早看清那细雕门,痛惜道:“这是同治年间安徽名师所制,是稀有珍品。”
“快弄开!救人要紧。”
肖君侠已是心急如焚,顾易中也不拖沓,循着记忆中门锁的暗机关,弯腰操作几下,只听啪嗒一声,门便开了一条小缝。肖君侠几人端正枪口,前后相连,鱼贯而入。顾易中见自己任务已经完成,胸中填塞的一口气松下一半,转身便要悄悄下楼,却听得肖君侠一声喊:“ 圈套……快撤!”
音乐声未停,在黑暗的房中更显阴柔,房间角落摆着一张简陋床铺,上面被褥微微隆起,隐约间似有个人在里面。乔大在前猛地掀开被子,却见下面盖着的赫然是个假人。
“假人”两字尚未从他口中落地,房中灯已骤亮,连带整个昏暗怡园也霎时亮如白昼。肖君侠低喊一声,却有白色石灰随他话声从屋顶倾盆而下,在房中腾起缭绕烟雾,迷了众人的眼,浑身都染作白色,干涩雪白之间,几人早不能视物。肖君侠面色一凛,又听得一声枪响撕破夜空、穿透寂室,落在离门最近的大块头眉心。
鲜血飞溅,浸透层层石灰与地板,尸体滚在回至门外的顾易中脚边,他尚在茫然,低头看去,在石灰白烟之中,与大块头圆睁的环眼对了个正着,那额头的血洞便如第三只眼,直直盯着他,死不瞑目。
藏书楼对侧,怡园茶楼之中,望远镜的镜片在月色下闪着冷光,直朝藏书楼明亮的灯窗而去。汪伪特工总部苏州站侦行科科长连晋海站直身子,回身看向自己的上司,苏州站站长周知非。
周知非看上去比他悠闲得多,正坐在屋里的藤椅上,跷起腿,微微摇晃着,盯着自己崭新的三接头皮鞋尖看。
“几个?”
听话声是若无其事、漫不经心。连晋海却屏息凝神,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六。”
“能活,抓。不能活,杀。”
抬起的脚被慢慢放下了。连晋海立正答道:“是,站长。”随即迈开大步,领着手下诸特务踏出了门槛。
在他脚步远去时,周知非的皮鞋跟也终于砸落在地了。
肖若彤听见撕破夜空的枪声。
她下意识拧动钥匙,将车点火,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闭了闭眼,在心中默念数字如同鼓点:“六十、五九、五八……”
临行动前,肖君侠叮嘱过,她的任务就是接应,接应不成,首要自保,才是最大限度地保障组织。倘若在他们一行人进入怡园以后听见了枪声,便以倒数六十秒为限,时限一到,不论行动组是否成功出园,立即开车撤离。
她抬起眼来,定定望着那面矮墙。
直至肖君侠弯腰匆匆步至他身旁,用衣服掩着口鼻,焦急道一声“走!”的时候,顾易中仍僵立着,瞪视着地上大块头的尸体,和那一双尚未安阖的眼睛。肖君侠拽起他的衣服,把他的脸蒙上一半,匍匐在地,消失在一片苍白烟尘中。
枪声仍炸雷般响在顾易中耳边,他头痛欲裂,肖君侠示意方向的声音如响尾蛇,嘶嘶地穿透而来,他也趴在地上,朝那方向爬去。
“楼下有火力封锁。”
他听见乔大的声音,心底一凉—特务大抵已将藏书楼围了起来。肖君侠站起来,顺手拉了他一把,随即抬头,眼神在四周搜寻起来。几人站在屋内,而后听顾易中道:“外面走廊尽头有个空气窗,能爬上屋顶。”
肖君侠率先踏出一步,站在门口,往走廊望了一眼。没时间再犹豫了,他咬了咬牙,道:“带路。”
话音甫落,乔大乔二兄弟已冲出门去—外面已有特务埋伏,房门一开,密集如雨的枪声立时响起,子弹横飞,血雾飞溅,数个特务倒地。顾易中弯腰穿行于石灰白雾之中,不敢细看,疾步在前, 肖君侠几人跟在他身后,众人相互掩护,紧贴墙面,向外突围。
然而楼上楼下皆有特务包抄而来,直朝几人之间冲,随之响起枪声。乔大恰站在楼梯口,挡住了第一波冲来的特务,当下中枪倒地。乔二躲在墙角,将乔大胸口的血花看了个正着,他目眦欲裂,就要伸出手去拽兄长的身体,即听肖君侠一声低喝:“乔二,别动!”
这话已晚了。尾音未落,乔二甫探出墙角的影子正入特务枪口,子弹射入眉心,他当场殒命。
肖君侠来不及再做反应。他比个手势,转身便与小蒲一同形成掩护,将顾易中护至空气窗下。顾易中踩着肖君侠的肩一跃而上,推开空气窗,几是连滚带爬地上了屋顶,随即去拽肖君侠的胳膊。
窗下枪声愈来愈密,又是躯体沉闷倒地的响动,顾易中心底一震,拽着肖君侠的手青筋暴突,愈加使力,眼见就要成功,却又听一声枪响,肖君侠霎时泄了力,整个人摔了下去,再站不起来了。
“上来!”
顾易中仍伸着手,他瞪着眼,望着肖君侠在地上挣扎,追赶的特务脚步杂乱,几已踏在耳边,他又喊一声:“君侠!”
肖君侠的腿中了弹,血汩汩流在地上,几个特务如压顶的乌云扑咬而来,他抬眼望着顾易中,咬牙道:“走!”
他的声音与残影顿时被淹没,顾易中头脑一片空白,踉跄着起身,顺着藏书楼顶瓦片飞檐一路狂奔,不顾磕磕绊绊,直往下檐跑。
“有一个在楼顶,别让他跑了!”
这吼声几使他心惊胆战,伴着穿透那些贵重琉璃砖瓦的枪弹火星,顾易中昏昏茫茫,一片低矮松树自藏书楼边撞进他眼里,正与他翻入时那片围墙相邻。他未再犹豫,朝树顶跳了下去,繁盛针叶扎过他沾了灰土和鲜血的头发、衣襟,最终迎来疼痛—他重重摔在地下。
数到“三六”之时,怡园内枪声已一阵密似一阵,穿透她的耳膜。
尖锐的哨声更胜利剑,在她本就颤着弦的心里拨出血来,一众军警朝怡园外围过来,几个伪警、特务围着她的车转了几圈,又仔细打开车门和后备箱查看,肖若彤将冰凉的手藏在袖里,作出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应声会立刻开车走。
“今天晚上这儿有大事。”那军警敲敲她的车窗玻璃,笑得颇不怀好意,“小姑娘家家的,别惹火上身。”
肖若彤脸上摆着笑,方才数的时间断了,她望着往怡园正门去的警察,机械地颤动嘴唇。
“九、八、七 ……”
顾易中他们会从那儿出来吗?但那儿已有特务守着……
“六。”
万籁近寂,唯有风吹摇叶,簌簌作响。
“……二、一。”
肖若彤骨血俱冷,她眼神钉在怡园围墙大门之上,下一刻,即见顾易中跃上墙头,狼狈身影在上面摇晃。
她一脚踩下油门,汽车飞驰而出,朝顾易中的方向冲去,却听得他喊:“别过来!快跑!”
随之而来的是炸开的枪声。大批特务追在顾易中身后,似要将他吞没。车窗裂开的玻璃碎片溅在肖若彤脸上,她扭转方向盘左闪右躲,混战之中,顾易中的声音愈加模糊起来。
“走啊!快走!”
时至如今,她已经无法停下,却也根本碰不到顾易中的衣角。她闭上眼,在几乎擦过耳边的枪林弹雨之中将方向盘拧到了底,刺啦一声,汽车急转弯,朝另一方向逃离无踪。
“追!别让那车跑了!”
连晋海话音未落,几个特务已经跳上两辆小轿车,踩死油门,朝肖若彤的方向疾驰而去。顾易中则松下半口气,他忽听得叮当一声,慌忙回头去看,原是跳下围墙时,肖若彤送他的那只钢笔掉在了地上。
顾易中立时止步,伸手去捡,然尚未碰到笔身,便被追上来的特务死死按倒在了地上。
他恍惚中从远处汽车的后视镜里看见肖若彤的悲怆神色,那车越来越远,直至彻底不见了。连晋海的脸摆在他眼前,顾易中目光霎时锐利起来,甚至带上几分恶狠狠的意味,连晋海却怔了神,又不确定似的,捡起那根顾易中死命去够的钢笔,仔细看了看。
他一挥手,顾易中的头便被按在地面,正对着刚被胡乱堆放的乔大乔二、小蒲几人的尸体。一辆轿车缓缓停在他面前,顾易中听见车门打开的清脆声,一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将将踩在离他手指一寸的地方。
连晋海弯下腰,拽着顾易中的头发,露出他的脸给周知非看。
“顾易中,顾家大公子。”
周知非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拿眼神把顾易中扫过一番,又看着连晋海递过来的钢笔,拧开笔盖,眯起眼睛看着刻字。
“难怪顾老爷子一直不愿意加入‘和运 ’,原来是这顾家少爷上了贼船了。”
顾易中随即被架起来押走。恰在此时,另有两个特务拖尸体一般拖过一个人来,浑身是血,与死去无异,他执拗立住,定神一看,正是肖君侠。
顾易中脑后一阵剧痛,原是被身后紧跟着的连晋海挥拳猛击了头。他只作无事,仍拧着脖子去看,又喊一声:“君侠!”
肖君侠并无回应,甚无半点声息。黑夜下起雨来,不见黎明的影子。
连晋海又狠狠打了顾易中一拳。
“死光了,”他冷冷道,“你的同伙。”
雨越下越大,将祥符寺巷90号的门牌淋得濡湿,上面字迹虽已有年头,却仍显得锋利崭新。汪伪政府特工总部苏州站正位于此,这机关起初设在府前街福民桥弄1号,之后才搬迁过来。
扫清抗日力量、抓捕间谍的工作务须保密,因此该站向来只被称为“90号”,内部特工的公开身份也是诸如新闻记者、政府职员之类的体面名号,其自建立以来,“政绩”颇丰。此时90号大门紧闭,两个警卫立在门前,各牵着一条有半人高的狼狗,见了迎面而来的小轿车,两人立即行礼,将沉重大门左右拉开。
门里头却开出一辆边三轮,后面紧跟着一辆使军用篷罩紧的大卡车,车上插着日军旗,篷里站满了穿着军用雨衣的日本宪兵。
小轿车立即倒退避让,周知非坐在轿车里,透过车窗雨幕,看着渐远的日本宪兵车队,又转向连晋海,眼中显然是询问意思。后者忙答话,却也纳闷:“没听说鬼子宪兵队今天有什么行动啊。”
宪兵队的车已看不见影了,小轿车慢悠悠开进 90号停车场,远处碉堡洞口里的一排排机枪口闪出冷光,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又被直射进车窗的探照灯盖过。轿车后座门打开,顾易中被推搡着摔下来,押往审讯室。
小楼窗帘之后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他默默看着顾易中等人消失在楼里,背影劲直。
宪兵队的边三轮寂无声息,开进一条七拐八绕的石库门胡同,随即停在一户门前。宪兵队队长岩井做了前进手势,后面卡车上十几个穿着军用雨衣的宪兵便跳下车,仍旧一言不发,甚无生气,朝那户大门而去。
90号副站长黄心斋迎面跟上,指了指小楼二层仍亮着灯的窗户。他们正要上楼,却见灯倏的一下灭了。
岩井慌忙一挥手,一队日本宪兵迅成散兵突击队形,朝楼上快速相掩突进,然一个楼中住客恰巧下楼,见了这阵势,慌忙要喊,即被岩井上前捂住了嘴,其余宪兵仍按队形,小心上楼,岩井走在最后,一个手刀砍晕住客,随手将人扔在了楼底下。
“有狗,赶紧转移。”
顾慧中本在熟睡,被丈夫胡之平轻轻摇了几下,又闻此言,立即清醒过来。她已近临盆,肚子高高隆起,转头去看窗外,而后起身,与胡之平一同紧张收拾起来。
胡之平是江苏省委特派员,顾慧中兼任译电员及会计。日本宪兵队特务找到这里来,他们无疑已经暴露,当下紧要,是清理机密,立刻离开。
屋外雨声愈大,噼啪作响。胡之平打开阁楼暗门,又将顾慧中扶上阁楼,随后迅速回身,从床底下抽出装电台的小皮箱,最后看了房间与门窗一眼,关死了阁楼门。
二楼小屋门外,岩井屏息凝神,抬起马鞭,其余宪兵抬起枪口,皆已蓄势。岩井一脚踹开房门,诸人霎时一拥而入,屋里却空无一人。
黄心斋最末一个进门,当即嗅见一丝火药味。他隐约间望见地上滚着一个被拉开了拉环的手雷,急匆匆高喊:“卧倒!”
然已是晚了。两个日本宪兵仍在屋中,手雷炸开,如天崩地裂。
轰隆一声巨响,胡之平并未回头,仍一面扶着顾慧中,一面拎着那个要紧的箱子,小心翼翼走在里弄小楼屋顶上。雨雾迷蒙,半遮视线,两人却走得沉稳,步至尽头,胡之平将顾慧中抱下楼台,消失在长街尽头。
不过半刻,岩井一行人便冲上屋顶,将瓦片踩得吱呀作响,碎瓦顺着房檐摔在地上,落出刺耳声音,更多则掉在岩井几人眼里,至于他们追击的目标,则早无影无踪了。
“八嘎!”
岩井勃然大怒,周围却无可发泄之人。他跺了跺脚,甩手而去,黄心斋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也用不地道的日语跟着骂了一句。
街道之上,大雨之中,驶来一辆有弹痕的汽车,车内正是肖若彤。她急刹在四通米店门外,跌跌撞撞地冲下汽车,使劲拍上米店大门。
“老常! ”她低声喊道,“老常,开门啊!”
连敲了十几下才有动静。两扇门张开一条小缝,老常挤在那条缝里,木偶一般,呆呆看着她。
肖若彤被慌张和雨帘蒙了眼,什么端倪也看不出,话只顾冲出口来:“老常,出事了……”
然她话声未落,便见老常脸色骤变,转为死人似的苍白,嘶哑喊声从他齿间溢出,只一个字:“走!”
枪声与那话一同坠地。肖若彤瞪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暗红血色洇进暴雨,老常胸口开出血洞,子弹穿膛而过,滚烫地掠过肖若彤身侧。她跳上汽车将油门踩到底,朝街道尽头开去。在她身后、汽车尾部,枪声与沉钝的砸门声一阵高过一阵,几乎在她心底捅出窟窿,她甚至能看见老常紧堵着门,却不肯放手的画面。
她和她的车再次消失在大雨之中,直至苏州城中不知何处、不知何名的小巷。巷中空无一人,肖若彤慢慢停下车,愣在驾驶座里,记起这一夜间情景,记起唯有顾易中一人出来却又被捕,记起老常的死……她趴在方向盘上,捂着脸抽噎起来。
雨声重又盖过她的哭声。不知过去多久,天仍未亮,她抹了一把脸,顺着被打湿的挡风玻璃往外看去,这街中只她这孤零零一辆车,又是半晌,街头亮起一点提灯光,巡警踩着军靴,疾步朝她走来。
肖若彤立时大骇,赶在巡警拍车门之前,迅疾点火,踩下油门,冲了出去。
小楼昏暗走廊之中,连晋海跟在手下后面,正押着顾易中往审讯室去,迎面撞上被雨淋个半湿、垂头丧气溜回 90号的黄心斋。
“黄副站长……”
连晋海这一声拐了个九曲十八弯。黄心斋只装作听不出,眼望向背着身的顾易中:“连科长啊,捕了条大鱼。瞧这打扮,有钱人家的主儿,有横财了。”
却听连晋海哼了一声:“是个戆货,跟他老子一样臭硬。”
“这谁?”
“顾易中,顾希形的公子。”连晋海似是不想多提,矛头又转向他,“黄副站长,你这大半夜下着雨还带着太君去吃夜宵?”
黄心斋苦笑:“连科长说笑了。没捉着人,还玉碎了一个。”
他边低声倒苦水,边朝楼下指。雨尚未停,远远看见岩井带着日本宪兵列队的动静,他们正围着刚被抬下卡车的兵士尸体,垂头默哀。
那兵士便是在小楼里被手雷炸死的。连晋海瞟了一眼,开口便道:“你说这东洋人也真是,死个扛枪的,又是念经又是火化,还得捡骨头装罐子,运回日本,瞧着我就生气。”
黄心斋却没作声。连晋海脑子一转,反应过来,连忙找补:“……黄副站长,我这些话,你不会跟东洋人说吧?”
“连科长,你这什么话!黄某是如此寡廉鲜耻之徒吗?”
黄心斋神色端正,教连晋海摸不清真假,亦只能笑呵呵地含糊过去。两人便擦肩而过,猜着对方心里头怀了什么鬼胎。
黄心斋极慢地挪着步子,贴着墙边走进一间办公室里。屋里窗前站着的,正是望着周知非一行人回到 90 号的男人,苏州站日本顾问近藤正男。
近藤大抵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仍背着身,纹丝不动,更使黄心斋心底打鼓。他抖着嗓子:“太君。没……没抓到人,惭愧。”
“还牺牲了一名帝国的勇士。”
近藤声色比深厚雨夜更阴沉。黄心斋额头几乎垂到地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更惭愧。”
“就你这能力,还妄想替代周知非,当苏州特工站的站长。”
“属下惭愧!”
黄心斋腰压得更低,却向前两步,又开口道:“有个情报,太君还不知道吧?周知非抓到顾易中了,顾希形的公子。”
近藤闻言,终于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斯文眉目间透出几分固执,死死盯着黄心斋,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方才窗下一闪而过的青年身影。
“顾希形的儿子。”他重复道。
黄心斋原以为近藤会恼怒于周知非尚未汇报,或至少有些喜色,未承想他仍没反应,心不禁重又慌了起来,随即找话道:“还有,侦行科连晋海诋毁大日本皇军的默哀仪式……”
近藤往楼下小广场看了一眼,然并没接话。
“黄桑,”他忽地叫了一声,黄心斋下意识站直,听他道,“我们需要和平,与支那的和平,日支和平。”
“是是是,太君。和平运动,和平运动。”
黄心斋摸不着头脑,也只能连声附和,又听近藤道:“ 四年,战争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帝国的勇士不能再这样平白地牺牲了。和平才是日支关系的未来。”
黄心斋心底一动,应道:“是,和平……和平好,和平好。”
顾易中被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
90号警卫队队长张吉平走了进来,坐在他面前桌子的另一边。张吉平绰号“吹子”,照苏州话讲,是“疯子”的意思。他相如其名,一双眼在白炽灯下更显凶光,正一样样往桌上摆东西:本子,一杯水,一叠宣纸;还有顾易中身上原本带着的,一些钱,钥匙,最后是肖若彤送他的那根钢笔。
台灯被拧得更亮,光圈移到钢笔之上,牢牢聚着顾易中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皮鞋跟撞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顾易中抬起头来,周知非进门,自暗影之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坐在桌子另一头, 目光像蛇,紧紧盯着他。
又是半晌,周知非挥了挥手,并未言声,张吉平随即上前,解了顾易中的手铐。
“顾易中?”
周知非慢悠悠开口,对面则是意料之中的沉默,他便自顾自往下说。
“民国五年生人。民国十六年,入江苏省立苏州中学学习。民国二十二年,政府公派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建筑。民国二十六年学成回国,谋事于上海冠盖建筑事务所,深受主事者陈琛器重。民国二十九年辞冠盖工作,回苏州创办易中营造社,专事古建筑设计及修复……”
周知非念资料的机械声陡然断裂,急转直下:“顾公子,你这大晚上潜入怡园,不会是为了欣赏藏书楼吧。”
顾易中眼皮微动,仍是沉默。
“我喜欢跟读书人打交道,不想动粗、请你吃生活(吴语方言,挨打)。两条路,一、合作,二……”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顾易中不搭理,径自跑神,不自觉看了那支钢笔一眼。
周知非露出点笑:“这支钢笔,对你很重要。”
见顾易中不应声,他便捡起那支笔来,绕在指间:“这种新款派克笔大丸百货要卖四元五角,还请人刻了名字……”
他却仍望着顾易中,见后者眼神发飘,冷不丁又问一句,短促尖厉:“老鹰在哪儿?”
顾易中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过来。
藏书楼中,危急之下, 肖君侠的声音响在耳畔:“晚八点,良友咖啡,找老鹰!”
他闭了闭眼,挤出眼角流进的汗。
“谁是叛徒?”
周知非被问得一愣,顾易中紧接着道:“你们知道行动的目标是藏书楼,但不知道我们从哪个门进怡园;我们中了埋伏后,藏书楼二层忽然冒出七个特务,我相信是藏在杂役间不足二平方米的空间;90号离怡园最快也要十分钟的车程,枪响不到一分钟,我们便遭受里外夹击。这一切说明,有人提前告诉你行动时间及地点。所以,叛徒是谁?”
周知非不答。他扑哧笑了一声,抬眼看着顾易中:“你在问我话吗?”
顾易中皱眉,微微抬起下巴,显然默认。周知非声色凌厉:“我看你不了解90号,也不了解我。吹子!”
话音甫落,张吉平便鬼魅般现于灯下,一手将顾易中拎木偶似的提了起来,一手向他腹部猛击两下。顾易中倒吸几口气,呼吸紊乱,又被扔回椅子上。他忍不住蜷起身子,心底乱糟糟几句骂,汗将衣衫头发打湿第二回。他呼出一口气,影影绰绰中,望见周知非起身,朝他走来。
“这才是开始。顾公子,后面比这要更痛一百倍,一千倍。90号开张两年,吃生活这儿,还没有一位能挨过三轮的。”
话既至此,威胁之意已毫不掩盖,周知非逼得更紧:“鄙人对希形先生印象不错,你就别让我为难了。”
顾易中又喘一口气,唯觉被这几个字死死缠住心肺:“这是我的事,与家父无干。”
“那就说点跟你相干的,老鹰是谁,他的联络点在哪儿?”
周知非不着急下这步棋,似是笃定顾易中熬不到那一步,而后听见应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们这次行动,是由代号老鹰的人指挥的。实施救人的是上海过来的铁血行动组,组长肖君侠,是你在苏州中学的同学。跑掉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你的相好,这支钢笔是她送给你的吧。”
顾易中神色不动,周知非顿了顿,继续道:“相信你也是一时受了共党的蛊惑,才糊涂入伙的。早点跟我们合作吧,一旦在90号过了夜,出去后,哪怕浑身是嘴,你也说不清的。”
顾易中仍蜷缩在椅子里,将脸埋在灯影暗处。周知非极轻地笑了一声:“那我换个问题,吴县知事郭景基是不是你们暗杀的?你们犯了个大错,郭景基死了,会给苏州带来无休止的麻烦,包括你们顾家。”
他俯下身,伸手将顾易中扒弄起来,只听对方轻轻啐了一口,道:“你真唠叨,可不如那位痛快。”
周知非一怔。
顾易中只直直盯着审讯室桌面,当周知非不存在。周知非不恼反笑:“名门之后,有种。张吉平。”
那名字却念得字字坠地,正如张吉平给他双手戴上的皮手套里嵌着的钢钉。寒光折过台灯白炽光,扎进顾易中眼里,教他余痛未消的胃又是一阵抽搐,他喉咙用力滚动了一下。
痛呼未及出口,便已化作麻木融在神经里。顾易中虽绷紧了身子,却仍觉自己像个软烂的皮囊,在这顿击打里任人宰割,胡乱抽搐。他隔着嘴唇咬紧牙关,里里外外都尝到血的腥味。
周知非坐回椅子,微微皱起眉头,似是又生出几分不忍来,用手帕捂了捂嘴。他眯眼,刚要开口,却听审讯室门被砰一声撞开,黄心斋晕晕乎乎地冲了进来,左右看看,当即喊道:“不打了,不打了,别打坏了!”
周知非斜眼看他,跷着的腿晃了晃:“黄副站长,你还真是同情共党。”
“不是不是,是近藤顾问的意思。太君专门交代,别对顾公子动粗,太君另有安排。”黄心斋疾步上前,拦住张吉平动作,把顾易中按回椅子上,周知非则只冷眼旁观,见他对两人点头哈腰:“住手,张队长,住手……顾公子,误会,误会。”
张吉平仍掐着顾易中的衣领,理也不理黄心斋,只望着周知非,见后者点头,才扔垃圾似的松了手,教顾易中险些摔在地上,黄心斋忙伸手去扶,却被他躲开。
“人归你了,黄副站长。”
周知非看也没再看他两人一眼,径自拉开椅子,起身出门。黄心斋瞥他背影,随即又不死心地去扶顾易中。顾易中撑着桌角站起来,腹部脏腑碎了样地疼,然只将黄心斋的手甩开,一寸寸往前走。
“都站着干吗?赶紧送顾公子进大牢歇息。”
这话既是明示,亦算挽尊。屋外跟进来的人依言架住顾易中,一路往牢房去。周知非也顺势出了审讯室,连晋海急忙迎上前去:“黄心斋带着岩井去观前街抓人,不过啥也没捞着,还死了一个宪兵。”
“目标是谁?”
“中共江苏省委的特派员。”
周知非愣了一下,竟暴怒起来,险些踹在连晋海腿上:“你是干什么吃的?90号这么重大的行动,你是侦行科科长,一点也不知情?是情报科老段给的情报?!”
“段科长也不知情……说是上礼拜黄灾星去了趟上海,听说他在丁部长家打了一个晚上的牌。这情报或许是老丁送他的。”
周知非喘了口气:“特工总部现在是李先生当家,老丁去了社会部,还能拿到这种情报?”
“听说老丁跟近藤早年就在日本认识了,又在上海的特工总部一起干过,是老熟人。这灾星攀上了老丁,又有近藤关照……是要谋这90号站长位子。”
他本将这当作重要警示报给周知非,未承想后者冷笑一声,竟抬腿就走:“一个破站长,他个江北佬要就拿去好啦,周某才不稀罕呢。”
顾易中一行人进了焊铁大门,两边人听见动静,纷纷抬眼往外瞅,直到顾易中被推进靠里的一间大牢房,咣当一下,特务锁上了门。
既是牢房,自然没什么金尊玉贵的待遇。顾易中弯着腰、避着伤,在一片阴冷潮湿地界里找了个角落容身。他刚缩着脖子坐下,便被屋里几个人围了起来。
“这帮人下手可够狠的。”
“你还不知道这几条狗? ……喝点水吧。”
顾易中抬头,瞥了狱友递来的盛满水的碗一眼,眼神在碗边几块乌黑上瞄了瞄,摇摇头。
几人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牢房门又开了。伴着骂骂咧咧、牢门乱撞的吵嚷,一个穿着破烂军装的犯人被特务推了进来,他额角上还流着新鲜的血,似是被特务用枪托打的。顾易中听清了,什么“根据地”“师长”的字眼,他往那犯人处看了看。
“同志,你是新四军的?”
方才给他端水的人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了。那犯人下意识整了整军装:“老子是六师十六旅的,叫刘强宝。你们是?”
“我们是江抗的。”
“我也是。”
几个人便围成一圈,终于离远了顾易中。然他将这些话也听得一清二楚—“江抗”,江南抗日义勇军,是新四军的主力部队,他有所耳闻。刘强宝又望向他:“怎么了?”
顾易中听见了,不吱声。刘强宝擦了擦血,直直盯着他。
“重庆那头的?”
顾易中缩成一团。刘强宝皱起眉头。
“不管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进来了都一样,抗日!”
他声音还是响亮,跟在外头骂特务的时候一样。顾易中仍没应。他移开目光,眼里空空,望向牢房的铁栅栏,切作锋利形状的暗光从走廊里透过来,映在水渍零落的地上。
夜里不知何时雨停了,然黎明之后,天仍阴沉得厉害,厚重烟雾将行人、房屋都遮得严严实实。顾慧中甫听见敲门声,急忙将手里检查过的电台塞进被子里。
幸而只是胡之平探听消息回来。两人昨夜里逃到新苏旅社,开了间客房,权当个落脚之处。胡之平一大早便去四通米店看了, 自知状况,便回来告知顾慧中改变计划。
四通米店是个重要交通站,两人原本打算以其为中转到根据地去,如今看来是难以实现。胡之平仍打算按原计划行事,九点去与“老鹰”接头,只不过换在了备用地点。
“太危险了。”顾慧中道。
“若是不去,才更危险。怡园行动可能出了问题,现在只有老鹰才能带咱们回根据地。”
顾慧中默然不语。
“下面来了特务,这里不能久留。现在就得转移……”
“去哪儿?”
这便是默认他的决定了。胡之平沉声道:“现在能保证你绝对安全的只有一个地方。”
顾慧中避开他的眼神。
“顾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