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兴师问罪
林黎胜 吴荑 原作 程三晔改编2024-08-06 19:308,552

  胡之平不置可否:“日本人鼓吹和平运动,为了拉拢你爹,一直在讨好你家。对我们来说,顾园现在是苏州最安全的地方。”

  “我没脸回去,”顾慧中一字字道,“阿爸十年前就跟我断绝了父女关系。他不会收留我的。”

  胡之平望着她。

  “他恨的是我,不是你。”他轻声道,“既是为你想,也是为孩子、为组织着想。这电台,根据地还等着我们送过去呢。”

  两人拎着箱子下楼到门前时,胡之平看见的那两个特务还在盘查客店前台,见他俩下楼,下意识瞟了一眼,瞧见顾慧中挺起的肚子,终究没说什么。胡之平扶着顾慧中上客店前的黄包车,嘱咐道:“我回来之前,待在顾园,哪儿都不能去。”

  顾慧中抱紧箱子:“你也要小心。”

  胡之平点头,借着衣服,寻个空将自己防身的小手枪塞在顾慧中身上。黄包车随即消失在大街尽头,直至看不见影子,他方才转身,走进姑苏晨雾之中。

  连晋海本要去办公室同周知非报告,却在走廊上瞧见了他。周知非悠悠然捧着茶杯,垂头往窗外看。目光所及处是 90 号的操练场,近藤一身笔挺军服,耀武扬威,跃上自己最心爱的东洋马,副官跟在后头,他夹了下马肚,大摇大摆地出了90号大门。

  连晋海收回眼神:“听说近藤要去顾园。”

  周知非没搭声,甚至没看他一眼,吹了吹茶杯口,走进办公室。

  “吹子报告,昨晚黄心斋把顾易中的那支钢笔也要走了。这一年多来,近藤没少吃顾希形的冷面,还要再来一碗?”

  “你倒挺会打比方。”周知非觑他一眼,又笑一声,“近藤自以为是,黄心斋也跟在他屁股后头舔。顾希形保定军校出身,黄埔时期,连老蒋的面子都敢甩,北伐的时候是堂堂二十一师的少将师长,看得上你一个东洋少佐?”

  连晋海点头似啄米:“是啊,本来这顾易中至少值二十条黄鱼……估摸着,要让东洋人的和平运动给和平没了。”

  周知非轻轻搁下茶杯,坐在桌前椅子上。

  “晋海,拟个报告,即刻送清乡委员会驻苏州办事处,请秘书长李先生准许处决顾易中,马上执行。”

  “啊?东洋人要靠顾易中来和平他老子,站长你把他梯子撤了,近藤还不得跟你玩命啊!”

  周知非没再看他,也没搭茬儿,只道一句:“速办!”

  顾园是典型的苏式府邸园林,古色古香,亦不失气派风雅。因宅邸主人顾希形一贯喜清新草木,更时值盛夏,园中繁花尽开,溢满芬芳,顺小桥流水而上。

  管家富贵正打理着花草,抬眼便见家里的王妈慌慌张张地沿小桥跑来,直往屋里喊:“顾先生,回来了……先生,小姐回来了!”

  富贵闻声手上一顿,先将王妈截住:“哪家小姐?”

  “咱们家的大小姐呀!”

  “顾家大小姐早没了!”

  富贵没及答话,便听见一道浑厚声音传来。顾希形沉着脸色,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身后。他怔怔招呼一句“师长 ”,却未犹疑,又转向王妈:“慧大小姐在哪儿?”

  “就在花厅。”

  顾希形自也将这话听得清楚,怔愣一刹,厉声道:“让她走!鄙人十年前就登过声明了,顾某没这个女儿!”话音未落,即转身回屋里去,然而刚挪出一步,顾慧中便走进园子,慢慢到了他背后。

  “阿爸。”她望着顾希形仍旧高大、却难掩衰老的背影,唤了一声。

  顾希形站在原地,似一座山。

  “是我,慧中。阿爸。”

  顾希形猛地转过头,一眼落在顾慧中隆起的肚子上。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顾慧中避过父亲的目光,也望向自己的小腹,渐渐地,眼眶濡湿起来。

  “……姓胡的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顾慧中一愣神,尚未开口,又听得外面一声喊。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那个东洋人又来了!”

  家中用人阿七冲进园子,顾慧中霎时绷紧了身子,富贵则望向顾希形,后者挺起脊背,冷冷道:“不见。”

  话毕,顾希形即又转身,回到堂屋里去,亦没看顾慧中一眼。王妈扶着顾慧中,颇有些不知所措,刚要开口问,便瞧见富贵的眼神,忙将顾慧中也往屋里带。

  “先扶慧大小姐进屋,我去前面支应下东洋人,回头再跟师长报告。”

  王妈点点头,两人沿着走廊进院,直至西厢房前。这是顾慧中从前的屋子,随着王妈推开门,顾慧中脚步一滞,竟愣在了原处。

  屋中陈设半分未变,与她从前在家时候一模一样。桌椅床榻映入眼帘,恍然间竟似她从未离家—顾慧中眼中的泪闪了闪,终于一颗颗滚落下来。

  “大小姐,这些年,老爷都原模原样地给你留着,想着有一天你回来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家……”

  “十年了,我知道。”

  顾慧中踏过门槛,手轻轻落在书桌上:“我想了阿爸多少次,他就想了我多少次……”

  近藤心爱的东洋马就拴在顾园门外,由那卫兵护着,唯有副官岩井跟着他。他本人已在府中前厅正襟危坐,见顾希形拄着拐棍一步步进门,连忙起身相迎。

  “顾先生,近藤失礼了。”

  他心底清楚,顾希形就是因那支刻着顾易中名字的钢笔才肯出来见他一次,这着棋是走对了。

  顾希形艰难地挺直两腿,站在近藤面前,拾起自己当年在黄埔当教官时的锐利目光来。他本就身形高大,近藤站在他面前,尽管竭力挺起胸膛,也终究比他矮下一截。

  近藤皱起了眉头:“顾先生腿脚不好,不如咱们坐下谈吧。”

  顾希形岿然不动,咬出三个字:“有事说。”

  近藤压下心气,也不纠缠:“顾先生已看见那支笔了,这笔可是贵公子的?”

  清脆一声响,顾希形将钢笔放在桌上:“名字没错,至于是不是他本人的,就不一定了。”

  近藤也不纠缠,竟单刀直入:“贵公子近日,可有与共产党的叛乱分子有往来?”

  顾希形正色:“请不要不择手段地恐吓,我儿子他就是个画图纸的,不参与政治。”

  似是早料到对方会这么说,近藤一笑:“这就怪了,昨夜特工站抓了个共党,他承认是顾易中。”

  “绝无可能!”

  这话是脱口而出,然那坚硬底气之下确藏着一丝迟疑。近藤也不恼,又笑了笑。

  “顾先生,或请顾易中公子出来一见如何?”

  顾希形下意识看了眼富贵,管家尚未答话,又听近藤道:“想必是贵公子昨天一夜未归吧?”

  “昨夜,顾公子一行六人,图谋劫持我们扣押在苏州的一个日共分子,被我们人赃俱获,现押于特工站牢房。在下心想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今天特地打扰,想了解真相一二……”

  近藤话音未落,即被顾希形打断:“犬子的事你最好问他自己,顾某一概不知!”

  “那先不谈贵公子,谈谈先生之事如何?”近藤耸耸肩,“之前在下也和阁下讲过,自吴县知事郭景基被刺以来,吴县知事一直空缺。放眼姑苏,能当此重任的,唯有先生您。”

  “顾某人已声明多次,归隐之人不问俗事。”

  这话他也已听过太多次了,近藤道:“顾先生,您不为公子着想吗?攻击帝国,破坏大东亚团结,这样鲁莽的行为是要枪决的。”

  他今日的来意昭然若揭。顾希形怒极反笑:“ 阁下这是逼顾某做交易吗?”

  近藤却转过头,指着顾园上挂着的“余庆堂 ”牌匾,将话放软:“余庆堂顾氏乃姑苏南顾之魂,自明顾佐以降,已衍二十二代。顾易中如今是余庆堂唯一男丁,顾先生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余庆堂堂号不继?”

  牌匾旁衬着副对联—刚直清廉如包拯,积善为民有余庆。字字刚劲,古韵犹存,更映得顾希形脸色铁青。他咬紧牙关:“别跟顾某来这一套。”

  “你们支那最有名的作家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顾先生若不就职吴县知事,这事结局只能是个悲剧了,我只能枪毙令公子。”

  顾希形似不为所动:“好男儿为国捐躯,本色。”

  近藤终于被这般意料之外的决绝噎得哑口无言,顾希形随之摆手,叫管家送客。近藤上前,却要将那支钢笔拿走,未承想被富贵抢了先,把笔压在桌上,教他的手落了个空。刹那间,岩井已拔了枪。

  富贵直直盯着枪口:“既然说是我们家少爷的东西,就得留下!”

  近藤深吸一口气,竟仍和气地开了口:“人传顾先生有三不,一不住租界,二不纳妾,这第三,便是不谈兵,别败了顾先生雅兴。”他朝岩井使个眼色,后者便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近藤摆出笑脸。

  “顾先生,知事一事,在下诚意邀约,还望考虑。若是改了主意,在下在90号随时恭候。祥符寺巷 90号以前是您老朋友蒋先生的别业,去的路顾先生您应该熟得紧。”不待顾希形再怒,他便点点头,快步离了前厅。

  顾希形尚未反应,却见顾慧中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她担心近藤来者不善,一直在后面偷偷听着,眼下已将顾易中的事情全弄明白了,只焦急等着父亲的应对。

  顾希形没搭话,径自坐下,看着管家:“富贵,去打听一下消息真假,易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连晋海动作极快,拿着上峰的回复便来90号提人。他跟周知非两人一块儿,盯着几个特务将牢房里囚犯赶上卡车后厢,顾易中正在其中。

  “站长,顾易中不能杀!”

  果然是黄心斋。周知非甚没正眼看他,只冷冷道:“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

  黄心斋喘着粗气:“近藤太君一大早去了顾园,为的就是顾易中的事。他为了让顾希形参加和平运动,花费了多少心力,这好不容易逮着他的儿子。站长,你要坏了近藤太君的好事,他……”

  “黄心斋,你他妈的到底听谁的?我这个站长还是东洋人顾问?”

  “我……”

  “亏你还是个中国人,”周知非眉眼间写满了嘲弄,“一天到晚地给东洋人拱着屁股哈着腰,太君太君的不停嘴,他生你养你了,喂你什么了?是想把我这个站长撸了赏你吧?”

  “哪有……哪有的事,站长!”

  “但愿!”

  周知非往前走了一步,皮鞋跟重重落在地上,敲在黄心斋耳朵里:“苏州站最近的工作在特工总部所属六个特工站排最后一名,比武汉站都差。长此以往,你这个副站长能不能当牢都不一定!你看看这些货,不招供不参加和运的,留着浪费伙食。不管他重庆还是延安的,不管他姓顾还是姓黄!拉出去全毙了!”

  他显然是意有所指,黄心斋额角冷汗直流,未及答话,又听周知非一声喝:“连晋海!”

  “全部押走!”

  连晋海紧接着下令,刻意瞟了一眼囚犯列里的顾易中,又看了眼他身后的刘强宝。刘强宝溜到顾易中后面,悄没声地念叨。

  “兄弟,咱们这是到头了。”

  顾易中冷着脸,看不出心绪,任凭张吉平带着几个特务将他与其余囚犯绑起来串成一列,像赶牲畜似的喝踢着,挤进卡车里。

  他听见渐渐响亮起来的歌声:

  为了民族生存,

  巩固团结坚决的斗争!

  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

  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

  前进,前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拥挤的车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唱起了这首歌。顾易中听见“新四军”三个字,不由瞥了刘强宝一眼,正与一直盯着他看的后者撞上目光。而卡车就在这一刻,轰隆隆地开出了 90号沉重的大门。

  肖若彤是被歌声惊醒的。

  她将车停在了街道一角,就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夜。她慌忙下车,顺着歌声方向去,上了大街主路,闪身几步混进熙攘人群里。

  一辆小轿车开道,后面跟着载满犯人的卡车。一排汽车碾过苏州街道,带起夹杂着雨水的泥土,《新四军军歌》飘在风里雾里,与人群嘈杂的议论声混在一块儿。

  “这一车人都要拉去望树墩刑场,造孽啊。”

  “听说车上全是这个,”答话人手比了个“四”,“四爷,新四军。”

  “四爷杀不光的。”

  肖若彤将这些全听进耳朵,她勉力不被人群簇拥带倒,踮起脚往卡车上望,眼神一寸寸一个个地扫过一众衣衫褴褛的囚犯,终于钉在浑身是血的顾易中身上。

  顾易中正冲她摇头,亦遮着身后其他囚犯的眼神。

  他是早看见她了,肖若彤愣愣地想。然这出神不过一瞬,她随即会意,脚步似有千斤重,又慢慢将自己掩在人群之中。

  她仍是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顾易中脸上的笑意。卡车终于劈开人群,朝更远处去了。

  她记起那封信来。铅笔印痕淡淡,然字字入心,仍在眼前。

  尊敬的肖若彤小姐,未遇到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之后,结婚这事我没想过和别人,我正式在此向您求婚。允,则易中此生之幸。

  民国三十年九月二十一日

  于姑苏

  

  

  

  “二十一日,晨起,赴站值班,午食堂,无外出。二十二日,整日站内值班,晚职员宿舍雀战,无外出。二十三日,站内值班……”

  “我让你查黄副站长行踪,不是让你夸他。”

  周知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往桌沿靠了靠,将情报科长段文涛流水账一般的汇报打断。段文涛收了手里的本子,道:“站长,黄副站长是站里老人了,通共的事他不敢吧。”

  “段科长,中西太郎密囚怡园,知情者唯近藤、黄副站长与我而已。你个搞情报的,该分析一下这个情报是谁泄露的,近藤,还是周某?”

  最末一句,字字坠地。周知非望着段文涛脸色,又转作语重心长:“文涛啊,我晓得你跟黄心斋私交好,但敌我还是要分的。”

  段文涛尚未答话,办公室门却应声而开,近藤冲了进来,脸上甚还挂着汗珠,饿狼一般死盯着周知非。周知非看见了他身后黄心斋的影子,近藤却一回手,砰地关上了门,把黄心斋撞在了门外。

  “段科长,请你先出去吧。”周知非道。又站直身子,朝近藤看去。近藤紧抿着嘴,直待段文涛出了门,方才开口,话声显然是暴怒。

  “顾易中呢?!”

  他一路自顾园回90号来,甫进大门,便听黄心斋说了周知非的动静,当即大惊,自要来兴师问罪。

  周知非神色不动:“拉去枪毙了。李先生批了的条子。”

  近藤闻言,强压下火气:“不要以为李先生有晴气中佐撑腰,就了不起了。别忘了李先生跟晴气都得听谁的!”

  “李先生听谁的,我管不着,我只听李先生吩咐。李先生让我杀,我就杀。”

  近藤脸色极可怕,他立在原处,倏地拔了枪,咔嗒一声按下保险,枪口正对着周知非的脑袋。

  “周知非,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黄心斋正从走廊里溜达过来,从门缝瞟见近藤拿枪指着周知非,得意劲儿几要从嘴角飞出来。段文涛还站在门外,瞧见他来,招呼一句:“黄副站长?”

  黄心斋干咳一声,一面拉开话头,一面熟络地搭上段文涛的肩,搂着他往外走:“老段啊,上次嫂子介绍的吴家二小姐怎么说?人家挺相中你的……”

  一声响从他们身后周知非办公室的门里传来,段文涛脚步一顿,看了黄心斋一眼,终究还是没回头。

  近藤到底没开枪,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椅子,逼得周知非后退两步,险些被砸到。

  “近藤阁下,影佐一个少将,就敢对汪主席指手画脚;晴气一个中佐,就能是我们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兼特工总部主任李先生的上司。我周某区区一个站长,在你们大日本帝国军人眼里,连屁都算不上吧,也就你动一下手指头的事。”

  周知非话声平静,听在近藤耳中却更阴阳怪气,他低骂一句,又听周知非道:“阁下,周某是按特工总部的规章办事的,特工总部所有涉及中国人的事务,皆由我们中国人自己处置。这个是影佐少将答应汪主席的。”

  近藤再次压下气:“顾易中不行。有了他,才能逼迫顾希形参加我们的和平运动。”

  “周某以为,顾希形不可能因为顾易中的生死参加和运。他是老军阀了,跟吴佩孚一样,要脸不要命……就算阁下要用,可否先借我一用,周某保证用完之后,完璧归赵。”

  近藤皱起眉头,忽然想起进门之前,黄心斋在他身后嘟囔的话。

  送去望树墩的囚犯里有他的人,黄心斋亲眼看见了。周知非不可能认不出、不知道,看来方才这番话……

  他看了周知非一眼,一言未发,转身出了门。

  岩井一直等在他办公室里,见近藤进来,连忙上前,愤愤道:“ 阳奉阴违,支那人实在是太可恶了。周知非这明显是仗着有李先生撑腰,和阁下您过不去。”

  近藤阴沉着脸:“你马上带队去望树墩。”

  岩井一愣,又听近藤道:“支那人一直在玩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猫腻!现在就去!”

  顾希形坐在前厅太师椅上,手边挨着那支派克钢笔,冰凉笔身些微滚着,冻着他的手。父亲仿佛一下子老去十岁,顾慧中站在他身边,抿了抿唇,终究开口。

  “阿爸……你得救救易中—”

  “易中做的事体你知道吗?!”

  顾希形猛然抬头,面露厉色。顾慧中蹙眉,不再言声。

  “你知道。”顾希形说。

  “还在替你弟弟打掩护。当年让他念的建筑,就是不想让他过问政治,他还一头栽里面了?”

  顾慧中再也忍耐不住:“日本人把中国糟蹋成什么样了?躲又能躲哪去? 国难当头,谁能置身事外?一味逃避是不能改变国家命运的!”

  顾希形的手紧紧扣在桌沿:“你是在教训我吗?!”

  顾慧中一字一句道:“慧中不敢。”

  “聚一帮穷学生,天天谈什么国家啊、理想啊、抗日啊……这不叫抗日,叫送死。不懂策略,不懂战略,手里连把枪都没有。这不是抗日,这是送死!”

  “送死也比做寓公当亡国奴强!”

  顾慧中喘了两口气,眼睛发红:“学生们之所以会这样,还不是我们的父辈们,我们的军人们,没把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要是我们也什么都不做,将来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呢?他们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你—!”

  话音未落,富贵正从外面进来。见了父女俩对峙模样,忙扶着顾希形坐下。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大小姐吵嘴?得赶紧想办法救少爷呀!”

  顾希形长出一口气。

  “救,你告诉我怎么救?”

  “师长,您忘了高冠吾,前几天还给您递帖子呢,我把帖子找出来,好歹他也是江苏省主席。再不成,就找陈群。北伐时您救过他的命,他不会知恩不报。”

  顾希形厉声道:“那是汪精卫给的,算屁省主席—你糊涂!这都是些什么人?是汉奸!去求他们?那顾某岂不跟他们成了一丘之貉?!富连长,你这是也要逼顾某下水吗?”

  “师长,小的不敢。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落难却不救啊!”

  “我不心疼易中吗?他们这是明摆着拿易中的命,逼我去当吴县知事,当汉奸!可出卖民族、国家的勾当,能干吗?”

  富贵也急了:“那咱们跟他们打!小鬼子霸了姑苏城这么多年了,我早受够了这些鸟人。师长,咱去90号劫狱……阿七!”

  花匠阿七应声上前,富贵高声:“人齐了吗?都喊上来!”

  阿七往后一招手,十来个用人打扮的人立时进了门,手里拿着各式长短枪,还有歪把子的,都是顾希形的旧部,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阿七扔给富贵两把老式镜面驳壳枪,道:“连长,夯八啷汤,一个班的兵力。”

  富贵左右两手拿住双枪,喊道:“走,咱们现在就去90号救少爷!”

  “站住!”

  顾希形甫一出声,屋里诸人都住了步。“进去一个还不够,还要把大家都搁进去吗!富连长,你以为是打阵地战,带个敢死队猛冲就行了?”

  “咱们不能……”

  “关门!今天顾家的人谁也不准出去。”

  “师长!”

  富贵没依言去关门,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这样少爷真的没救了!”

  “阿爸,90号那批人心狠手黑。现在不去救易中,他会……牺牲的。”

  顾慧中也红了眼,顾希形不为所动:“牺牲?抗战以来,举国男儿牺牲何止千千万万,凭什么我们顾家就不能牺牲?为国捐躯,男儿本色!”

  他敲了敲手杖,沉声令道:“关门。”

  谁也没有挪步。顾希形一狠心,撑着手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去关大门。

  富贵与阿七对视一眼,束手无措,只得站起来扶回顾希形,又跟阿七一块儿去关门。

  未承想两人刚到门前,肖若彤冲了进来。她满身尘土,进院便喊:“顾伯伯,慧中姐,易中被绑去了望树墩,快救救他吧!”

  顾慧中忙上前去接,握着她的手,掏出帕子来为她抹泪,急道:“望树墩是什么地方?”

  “90号枪毙人的地方,在阊门外!狗日的小鬼子,诈我们!”

  富贵痛骂一句,立时望向顾希形。顾希形坐在原处,沉静半晌,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院外走:“富连长,备车,上望树墩。咱们跟小鬼子拼了!”

  富贵匆匆跟上,护着顾希形上了早已备在顾园门口的小轿车。顾慧中眼睛一亮,也扶着隆起的肚子跟了上去。顾希形回头,皱眉道:“你不要去了!”

  顾慧中顿了顿,并没争辩,转而拉住也要同去的肖若彤。待顾希形一行人出了门,她低声问肖若彤道:“昨天我在营造社见过易中了。你们什么行动?”

  肖若彤一怔,迟疑道:“……姐?”

  “我知道你跟你六哥的身份。”

  肖若彤下意识退了一步,犹豫一会儿,咬了咬牙,道:“易中就是因为这个行动被捕的。”

  “那你六哥呢?”

  “没消息,不是被捕,就是……”

  肖若彤声音低了下去,顾慧中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别着急。你们的行动指令是谁下达的?”

  “我不能说,我们有纪律的。”

  “我知道有纪律不能串线,但是这节骨眼上,我们需要对一些信息。若彤,交通站四通米店被破坏,老常牺牲了。”

  “我知道,慧中姐。老常是为了保护我,才……”

  顾慧中适时接上话:“昨晚我们住的地方暴露,你们行动中了埋伏,还有四通米店被破坏,绝非巧合。苏州地下组织肯定出叛徒了!而且他对我们两边的事都很了解。谁是你们这次行动的指挥?”

  肖若彤却不再言语。

  “我觉得这次行动的指挥有问题。若彤,这事关许多同志的生死。若彤,相信我,我是易中的姐姐,我不会害你的!形势紧急……”

  肖若彤打断她,语速极快:“老鹰。整个行动都是他安排的。”

  顾慧中脸色一白:“不好。我先生一早去和老鹰碰头,我得去通知他。”她猛地站起来,却因一早这场大乱动了胎气,腹部一阵剧痛,跌坐椅子上。 肖若彤慌忙扶住她:“姐,你这身子不方便?我替你去吧。”

  “醉八仙。”顾慧中喘了几口气,捋下手腕上的镯子,“你认识我先生吧?戴上这镯子,他就会相信你。”

  肖若彤应声而去,脚步匆匆。顾慧中缓了一会儿,回西厢房,关上门,正襟危坐,将胡之平给的小手枪拿出来,紧紧握在手里。

  胡之平坐在醉八仙二楼角落里一张茶桌上,面前摆着一壶碧螺春,外加一盘子瓜果。戏台上一对母女正唱着评弹,咿咿呀呀声盖在茶楼嘈杂言谈里。他已等了一个多小时,楼下有一桌三人,嗑着瓜子,他却瞧着可疑,时不时便瞥一眼。

  九点十五,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胡之平抬眼,又看一眼那三人,起身下楼,却恰在楼梯上撞见肖若彤。

  肖若彤眼神一动,立时拽住他的手腕,亮出顾慧中的镯子,低声道:“跟我走!”

  胡之平见了镯子,便没再多问。然两人刚要下楼,却见楼下那桌人走了上来。

  正是连晋海与他手下的两个特务。肖若彤一惊,想起自己昨夜里险些被追上的事,多半是连晋海认出自己来。胡之平反应快,拉住她回到二楼,随手握住个茶杯,扔在要来盘问的特务脸上。

  茶楼大乱,二楼客人见特务拔出枪来,纷纷往楼下逃去。连晋海其余的人手却早已堵住了茶楼正门。胡之平与肖若彤一路往里,寻见个无人的包厢,冲了进去,锁上门,又推个柜子将门抵死。连晋海的踹门声随即响起,胡之平推开窗户,两人一前一后,翻窗而下,顺着街道一路奔逃而去。

  待连晋海撞开门时,只顺着窗见了两人模糊的背影,再去街上追,又哪里能寻得见。一行人皆未注意,街道对面,一人身着中山装、戴着礼帽,脸上一道巨大疤痕在礼帽下若隐若现。他躲在暗处一闪而过,也离开了街道。

  

继续阅读:第三章 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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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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