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里逃生
林黎胜 吴荑 原作 程三晔改编2024-08-06 19:3018,188

  阊门外望树墩码头是90号的专用刑场。张吉平吆喝着,将卡车上的囚犯赶下车。顾易中被簇拥在其中,眉眼沉沉,神情漠然。

  天日阴沉,风却闷热。顾易中只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将衣服也黏在身上。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刘强宝,后者左顾右盼,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特务,又贴在顾易中身后,竟开始解他身上的绳子。

  “别回头。”刘强宝小声道,“你还有牵挂,不能就这么死了。一会儿老子拖住他们,你快跑,要是能逃走,一定要回根据地。告诉师长,老子十六旅新一团三营八连刘强宝,没有叛变,是好样的。”

  顾易中看了他一眼, 目光晦暗不明,开口:“根据地在哪儿?”

  刘强宝一愣:“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六师的也……”

  话音未落,张吉平已带着几个特务上来,强行推囚犯们站成一排,又按他们跪下。张吉平动作极快,随即走到第一个犯人面前,砰地开了一枪。

  犯人额头迸出灿烈的血花,尸体闷声倒在地上。第二个犯人怒目圆睁,对着张吉平的枪口,高喊道:“打倒汉奸卖国贼,打倒法西斯……”

  余音未落,便被枪响淹没。顾易中闭上了眼,血泊在他周围漫开,火药味与血腥味蔓延开来,他眼前忽而浮现褪去血色的流水、流水上石斑剥落的古桥—桥是苏州的灵魂,而那拱桥高处则站着……

  肖若彤回眸望向他,笑容盈盈,穿透烟雨,朝他而来。

  血溅在他的脸上。顾易中睁开眼,神色茫茫。张吉平站在他眼前,硝烟未散的枪口正对他的眉心。

  “做鬼别怪我,兄弟!”

  张吉平手指按在扳机上,没想到刘强宝骤然跳了起来,挣脱绳子,将他扑倒。刘强宝叫一声:“快跑!”后面的囚犯随之而起,有的同他一样扑在特务身上,更多的是四散奔逃。密密麻麻的枪声响了起来,顾易中身边的特务开了枪,正中一个逃跑者后心。顾易中趁他寻下一个目标时撞了上去,两人一同滚在地上。

  顾易中意在抢他的枪,两人却力气相持,纠结不下。砰一声响,特务开了枪,子弹洞穿了顾易中的手臂,鲜血直流,他痛呼一声,一脚踹在特务腹部,使对方松了手。

  顾易中挣扎着起身,朝远处逃去,身后枪声追着,碾在他踩过的泥土地上。

  顾家的轿车停在望树墩刑场前,富贵扶着顾希形下车,后者手中紧握一把开了保险的驳壳枪。其余几人一拥而下,揣着枪和手雷,推开看热闹的众人,奔进了刑场。

  刑场竟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乱七八糟堆起来的几具尸体撞进顾希形眼里,他两腿一僵,愣在原地,喃喃道:“易中啊……阿爸来晚了……”

  富贵扑上前去,哀唤一声“少爷”,在死人堆里一个一个地扒拉。顾希形蹲下来,仔细辨认,替一个仍怒目圆睁的人合上双眼。

  “志士…… ”他道,声音有些发颤,“都是姑苏城的英雄好汉。”

  富贵翻找了半天,满手是血,忽而高声叫道:“老爷!少爷没在这里头,少爷还活着!”

  顾希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四面一望,见了一道干涸血迹,顺着大路往远处去。富贵察觉,顺着那血迹,扶着他一路往前走,竟到了姑苏环城河边上。

  顾希形忽地笑了起来,拊掌道:“好,好啊!”

  一辆黄包车从大路另一面来,上面坐着肖若彤。她与胡之平分了两路,径直来找顾希形。她跳下车来,疾奔到顾希形面前,甚顾不得擦头上的汗:“顾伯伯,易中呢?”

  “尸体里头没有易中……血迹一路从刑场到了这里,有人受了伤跑了,易中从小水性就好,一进了河,肯定水遁了。”

  “老爷,富贵,那边的街坊说是有个穿西装的,顺这条路跑了。”

  阿七恰赶来报信,顾希形仰头,长叹一声:“天佑余庆堂。”

  富贵也松了口气,连话声都高了起来:“ 肖小姐,放宽心啦。易中少爷只要一见水,那就啥事没有了……”

  话没落地,几人却见远处腾起尘土,是近藤的副官岩井,骑着马,带着四五个宪兵狂奔而来。几人扶着顾希形躲在一边,见岩井下马,竟与富贵方才一样,挨个翻开底下的尸体。富贵皱起眉头,望向顾希形:“老爷,东洋人在玩什么花样?”

  顾希形摇摇头,亦是疑惑。

  顾慧中听见卧房外间有脚步声。

  透窗玻璃看去,是并行的两个人影。她悄悄将枪握紧了些,却见房门开了,王妈带着胡之平走了进来。

  胡之平望着她手里的枪,低声道:“慧中。”

  “……之平。”

  两人却没再说一句话。王妈会意,掩门而出。咔嗒一声响,胡之平疾步向前,动作却轻,将顾慧中抱在怀里。

  顾慧中像卸了力,靠在他胸前,声音疲惫:“碰头被人泄露了?”

  胡之平“嗯”了一声,顾慧中又问:“若彤呢?”

  “说是要去望树墩找易中。”

  “是老鹰?老鹰有问题。”

  “不应该怀疑老鹰,老鹰是绝对的老革命了,以前一直跟着陈老总、项政委在闽浙打游击。新四军一成立,就是军部项政委的警卫连连长,后来才到苏州做情报和交通工作。这回是江苏省委刘部长专门交代我来找他联络的。”

  顾慧中沉吟道:“这样经历的人是很难叛变,但问题是,如果他不是叛徒,那特务又怎么知道你们接头的事?”

  胡之平低头看着她:“这事慢慢再查。咱们还得转移。”他慢慢松开手,扶她坐下,又环视屋子,将顾慧中提来的箱子收拾好,拎起来便要出门,却见顾慧中仍坐在原处,认真望着他。

  “我得等我阿爸回来。我不能再来个不告而别。现在易中生死未卜,我不能离开我阿爸。”

  胡之平一怔,缓缓放下箱子,道:“是我毛躁了。”

  顾慧中尚未接话,门却开了,肖若彤踏入屋子,脸上竟有笑意:“易中跑了!跳水跑了,望树墩的老乡都看见了。”

  顾慧中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肩也落下来,叹了一句:“太好了。”

  胡之平走到她身边,冲肖若彤道:“我们要走了。”

  肖若彤十分诧异:“这么快就要走?”

  “顾园现在有暴露的风险。若彤,其实我们这回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送电台去根据地。我们一直在等交通站老常安排船,现在老常牺牲,去不了根据地了。”

  顾慧中缓缓站起来,扶着胡之平的手臂,听他接着道:“现在老鹰也联系不上了,没人能安排我们过去。要是知道根据地在哪里就好了,我们就不用东躲西藏。”

  “不说了,之平,咱们跟阿爸去告个别吧。”

  肖若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胡之平拎起箱子,扶着吃力地往前走的顾慧中,一步步出了房门。 肖若彤目光落在他们背影上,也跟在了后面。

  “师长,喝口茶吧,喘喘气,我已经让阿七、老沙他们分头去打听少爷的下落了。”

  顾希形坐在前厅太师椅上,没动那杯茶水。他望着富贵,要说什么,却见顾慧中几人走了进来,胡之平就在顾慧中身后,拎着箱子,垂下眼避开他。

  顾希形气不打一处来,还没开口,先听顾慧中道:“阿爸。”

  顾慧中偏头,给胡之平使眼神,后者勉强抬眼:“……阿爸。”

  顾希形绷着脸:“不敢当!”转过身去,再不看胡之平一眼。

  “阿爸,是我不好,在这么个形势下回顾园,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我们……我们又得走了,跟您告别来了。”

  顾慧中攥着袖口,富贵上前,焦急道:“慧大小姐啊,外面这么兵荒马乱的,你这挺着肚子,能去哪儿啊?”

  胡之平没等顾慧中接话,放下箱子,走到顾希形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阿爸,我知道您不喜欢我这个姑爷,但我还是真诚地叫您一声阿爸。因之平缘故,让慧中负不孝之名。但请您相信,不管前途如何残酷,我都会用我的性命保护慧中,我胡之平向天盟誓。”

  顾希形一按手杖,怒道:“保护慧中。你还好意思说?!当年我看你《松江评论》写的时事文章,文采斐然,便推荐给乐益女校校长张冀.先生,请你来苏州当女中的国文老师。没想到你不顾身份,追求慧中,还演了一出私奔大戏。顾园在苏州的脸面,被你一扫而尽! 你们十年不见音信,现在让我女儿挺着大肚子回家避难……这就是你嘴里的,用性命保护慧中的安全?你跟条丧家之犬有何区别?”

  屋中死寂。肖若彤站在一旁,一声不出。她犹豫一会儿,拿起了一边的电话。

  顾慧中唤道:“爸 ……”

  “我不管你有什么信仰,也不管你从事多么崇高的事业。一个男人,保护不好自己的女人,就不是好男人。”

  胡之平垂着头,低声道:“阿爸您教训得是。”

  顾希形看着他,再骂不出什么,冷哼一声,看向顾慧中:“你就准备这样带着慧中东躲西藏?以后怎么打算?”

  胡之平道:“我会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这才是句人话。余庆堂顾家家训是四维八德,八德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孝字当头,可是你们这些干革命的,孝是很难,我也不指望了,其他七个字,悌、忠、信、礼、义、廉、耻,我希望你们每个字都牢记于心,既然有负于家,那就别有负于国。”

  夫妻二人一同答道:“是。”

  顾希形眼眶已湿了,他拄着拐杖起身,背过身去,道:“富连长!”

  “到!”

  “多送他们点盘缠。抗个日,也不至于搞得像要饭的叫花子。”

  顾希形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往屋后去。顾慧中下意识上前一步,望着父亲背影,眼里霎时溢满泪,顺着面颊滚下来。她知道这回一走,恐怕真是再难相见了。

  胡之平站在她身侧,又是一躬,久久没起来。顾慧中颤抖着声音,唤一句:“阿爸!”

  顾希形仍没回头。

  半晌,胡之平直起腰,握着顾慧中的手,与她一同出了门。

  周知非走至近藤办公室门前时,正见段文涛从里面出来。两人打了个招呼,段文涛道:“站长,近藤有点不高兴,若问顾易中的事,你要小心点。”

  周知非神色不变,拍了拍段文涛的肩,绕过他推开了门。

  “阁下。”

  周知非将门关上,站在近藤面前,看他抬起眼来,阴鸷如毒蛇,慢慢道:“顾易中跑了。”

  “阁下消息灵通。”

  近藤沉默片刻,冷不丁道:“他是你安插在共党的内线细胞?”

  周知非挑了挑眉:“正是。”

  “不,他不是!”

  近藤忽而露出怒色,厉声道:“你又没说实话!他不是你的那个内线,你放走他,是为了保护你的内线。”

  周知非一笑:“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此次大搜捕,虽然破获了新四军苏沪联络处的几个站点,可我们的内线细胞也面临着暴露的风险。”

  “你故意让张吉平放走了顾易中,让他当替罪羊。”

  “阁下高明。”

  近藤怒意更深:“抓住顾易中,本可以逼迫顾希形参加我们的和平运动,你却把我最重要的筹码搞丢了。”

  周知非挺直后背:“周某以为,顾希形不可能因为顾易中的生死参加和运。所以斗胆借用阁下这一棋子。周某保证用完之后,完璧归赵。如果他命够长的话。”

  “你不要忘了小林师团长的命令,新四军六师师部和太湖根据地的地址是90号的首要任务。华中清乡运动第一期苏常太清乡的成败,全在我们能不能找出这个根据地。”

  “清乡”五月便成立了委员会,汪主席是委员长,李先生是秘书长,七月就自苏南开了席。“军政并进,剿抚兼施”,“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口号喊得响亮,实绩却不多,怨不得近藤着急。太湖根据地是原来的“新江抗”,现在的新四军六师十八旅驻扎地,若拿下了这一片,清乡自能有极大进展。

  周知非道:“阁下,太湖面积两千多平方公里,大小岛屿五十多个。要找到六师的根据地,如大海捞针,需要时日。”

  近藤早已不耐烦:“现在说需要时日,你早就跟我保证过了!”

  “阁下请放心,只要我们不断地在苏州制造压力,势必会增加他们的往来,白色恐怖让他们没有藏身之地,共党就会撤回在苏州的特工人员。只有这样,我的内线可以跟随他们撤到根据地,才有机会……”

  “那么,周,”近藤站起来,往周知非的方向倾身,“告诉我,你的内线细胞到底是谁?”

  “具体身份恕难奉告,我只能告诉阁下他的代号:八号细胞。”

  话音甫落,门外却有动静传来。近藤刚要开口,却见周知非一摆手,转而疾步朝门口去,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风声。周知非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

  姑苏又下起雨来。

  前日里石板路上积起的水还未散尽,清脆细响被摩托尾后的烟尘扫落。阴雨蒙蒙间,几个90号特务穿着黑色雨衣、戴着红色袖箍,骑着三轮摩托飞驰至顾园大门,领头的正是连晋海。然几人下了车,却只是站在院外,毫无进门之意。

  富贵早见了他们动静,急进前厅来报:“特务来了!小姐快走吧。”

  胡之平与肖若彤一块儿扶着顾慧中起身,朝顾园后门走去。肖若彤眉目凝重,行至园中小路,她终于开口,声音极低:“慧中姐,我可以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胡之平猛然抬头,紧紧盯着她。顾慧中亦满面诧异,两人未及答话,已听肖若彤道:“有个地下交通员,原先是我们家在苏州的佃户,是六哥介绍他入的党。行动前六哥跟我说过,万一苏州情况紧急,我们有一个撤退的通道,他能送我去太湖根据地。”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后门外,富贵在前开门引路,警惕张望,亦为顾慧中撑着伞。几人沿小路行至一条河道边,那儿正停着一条乌篷船,待三人都上了船,艄公一撑篙,船儿立时如一片枯叶般漂远了。

  富贵回至顾园时,顾希形仍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一言不发,见他进门,又问道:“狗特务呢?”

  富贵摇了摇头:“奇怪,他们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就在外头戳着当门神。又搞什么名堂?”

  顾易中冲进易中营造社的后花园时,陆峥正在里面优哉游哉地坐着,一面喝酒,一面欣赏花园里堆放的崭新木具—天日晴好,木具色泽光鲜,顾易中破烂的衣服和满身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陆峥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迎上前去:“跟谁打架了?怎么滴里搭拉浑身是血?”

  顾易中一个字也没说,只跟着陆峥进屋。他身上新旧伤交叠,又没能及时处理,看上去格外可怖,陆峥见此,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伤成这样!去我爸诊所吧。”

  顾易中没应,兀自用完好的手拉过桌上的工具箱,从里面翻出一把小刀来,撕开自己中枪那只胳膊上的衣料,又道:“把你的酒拿一瓶来。”

  陆峥望着他,快步出门,把花园里喝了一小半的威士忌拿了进来,又一眼看见顾易中裸露出的伤口,立时大骇:“枪伤?!谁打的你?”

  顾易中一把抢过酒瓶,画着圈往伤口上倒,酒精与血相融,顾易中咬紧牙关,额上青筋隐隐露了形。他抬眼看了看陆峥,终究还是自己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镊子,沾了酒精,插进弹孔里。

  陆峥晕血,早捂着眼不敢看,又往后站了两步,徒劳劝着:“真的不行,易中,我打电话叫我阿爸来一下吧。”

  顾易中哑着嗓子:“不连累姑父。”

  他手上全是绳子捆绑的青紫勒痕,镊子夹住弹头,被小心翼翼地拽了出来,冒头那一刻,镊子跟子弹叮当一声,全被扔在地上。

  顾易中浑身是汗,跟凝了的血混在一块儿,他扯过陆峥备好的白布,把伤口绑起来。陆峥又喝了一口威士忌,随即帮他往绑带上浇酒。

  顾易中夺过酒瓶,将里面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陆峥脸色惨白,神情却也严肃起来,紧紧盯着他:“告诉我,易中,你是不是招惹小鬼子了?”

  顾易中一字一顿:“90号。”

  “那些特务你还敢惹!比鬼子都坏。怎么开罪的他们?”

  顾易中不答,径自起身往外走:“我得走了,这儿不能待了,他们会找过来的。”

  陆峥一惊,立时挡在门口:“你走了,咱们营造社怎么办?储蓄银行还等着咱回话呢,还有李家的园子修了一半了,还等你出图呢。”

  顾易中看着他,面上闪过歉意,又回过头,茫然看了看满屋的画板。

  “……够不上了。我还有紧要事要办。”

  “那营造社怎么办?!”

  顾易中闭了闭眼,绕开陆峥:“关了吧。”

  陆峥追着他:“那可不行,顾易中,去年咱们才合的股,三千元的本呢,不能说没就没……你干什么我不管,图还得给我画。易中,易中!”

  他叫了几声,顾易中并没回头,直出大门,转眼便消失在夜色暗沉的街道上了。

  顾易中沿顾园屋顶往里行去,姑苏仍下着雨,积水入缝,或在琉璃砖瓦上映出漆黑的夜,他每一步似行在刀尖上。顾园门口仍有日本宪兵把守,他终于寻着一处空,慢慢爬了下去。他记得父亲书房里还有一把手枪。就在书柜的一个木匣里,然而找着了,却不知怎么卸弹夹。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压着手臂上的疼再使力,房中灯却突然亮了起来,房门随之而开。他浑身一颤,站了起来,再回头看,正见顾希形拄着手杖,慢慢走了进来。

  枪藏在身后,扯动了手臂,一阵剧痛。他声音也虚了,唤一声:“阿爸。”

  顾希形却走到他面前来,看着他的手,问道:“会用枪吗?”

  顾易中一愣,手便松了,将枪捧到父亲面前,摇了摇头。

  顾希形竟露出一丝笑:“枪不会用,就不如王妈的火钳子。”随即接过那枪,将手杖靠在一边,拆起弹夹来。

  “上膛,开保险,瞄准……多少年没用这老家伙了。”

  上子弹、重新组装、开保险……顾希形动作极为流畅,一副老军人派头,顾易中看呆了。他还在回忆动作,却见顾希形举起枪来,枪口霎时对准了他的眉心。

  “生死就在毫厘间,晚半秒,命就在别人手里了。”

  顾易中睁大眼睛,点点头。顾希形放下枪,竟抓住他一直往身后藏的绑了绷带的手臂,轻轻抬起来,看了一眼。

  “挂彩了?”

  顾易中仍是点头。

  “打穿了?”

  “子弹我给挖出来了。”

  “自己?好样的。”

  顾希形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医药箱,道:“你去换身衣服吧。”

  顾易中依言,再回来时,见顾希形已将消毒包扎的东西摆全在桌上,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在对面,解了他胳膊上那截乱七八糟的绷带,帮他重新处理起来。

  “你姐和若彤今天回来过,还有那个姓胡的。”

  顾易中心底一跳,却又松下半口气:“他们现在在哪儿,还安全吧?”

  顾希形苦笑一声:“刀尖上行走,有条命就不错。”

  “他们去哪儿了?”

  “若彤带着你姐他们走了。至于去哪儿,他们会告诉我吗?”

  顾希形倏地抬头,眉眼锋利,望着顾易中:“易中,你和他们是一个组织的?”

  顾易中没出声,在父亲眼里自然算是默认。顾希形打完最后一个结,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望向别处:“你们姐弟但凡有一个像你们母亲,我也不至于这么操心。”

  顾易中眼眶忽有些酸,他吸了口气:“我一早就没想瞒您,我知道,做这些阿爸您不会反对的。听富贵管家讲过,当年爷爷想让您继承纱厂、米庄生意,您不也一样跑出去,报了保定军校。”

  顾希形竟没动怒,声音反而更低:“当时以为革命了,北伐了,中国就会翻天覆地变化了。没想到近三十年了,国事仍然一片烂糊,还招来隔壁的饿狼。”

  顾易中握了握拳头:“找上门的架,不打不行。”

  顾希形偏头看着他,又是笑,笑容隐去,叹一口气。

  “是啊,你一个画图纸的,要拉去枪毙。你姐怀着孩子,东躲西藏。普天之下,哪有净土。”

  挂钟叮当敲了七声,顾易中下意识抬头看去,顾希形却仍望着他。

  “你走吧。”顾希形说,又拿起那把枪,放在顾易中的手里。

  顾易中一下站起来,走至门槛,又停了脚步,顾希形就坐在他身后,甚没回头看他的背影。他长出一口气,踏出门槛。

  “东院的窗户坏了,小子,记得回来修。”

  顾易中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然终于教他压进眉目之下、骨血之中。他匆匆往外而去,似是追着什么。他看见眼前模糊的、父亲枯坐的身影。

  

  

  

  水陆相接之处薄雾更浓,码头无雨,也似雨丝缭水陆相接之处薄雾更浓,码头无雨,也似雨丝缭绕,将景与人都映得朦胧不清。肖若彤站在岸边,直朝水中停着的几条乌篷船上张望,终于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朝她走来,正是她同顾慧中提起的地下党员刘水生,他的儿子大龙跟在后面,少年身量未足,眼睛却明亮,笑起来露出还未长上的门牙。

  他带着肖若彤绕进个角落,低声问:“九小姐,你怎么来了?”

  肖若彤往身后指了指:“我要送这二位同志回根据地。”

  刘水生立时摇头:“没有上级的命令,不行。”

  “水生,她马上就要生了。是顾易中的姐姐……都是自己人。”

  肖若彤回头为他指了指,刘水生顺着看过去,正见胡之平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扶挺着肚子的顾慧中。刘水生抿了抿嘴。

  “走吧。”他说。

  顾慧中接过刘水生的妻子吴冰梅递来的水,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又听肖若彤道:“我们有重要情报要向组织汇报,必须尽快撤回根据地。水生,帮帮忙。”

  “我们手上还有电台,也是根据地着急想要的。刘同志要不方便,我们想别的方法吧。”顾慧中接话。

  刘水生皱着眉头,神色凝重。大龙抬起头看看父亲,也看着几个客人,听父亲开口:“这事我得回去,向根据地当面申请。”

  “要多长时间?”

  “最近查得紧,不出意外的话,也得三五天。”

  胡之平叹了口气:“我理解组织规定,但是我们等不了这么久,苏州联络点出叛徒了,如果不及时向组织汇报的话,损失不可估量,还有这电台根据地急着要。”

  “我做不了主。没有组织批准的话,谁也不能去根据地。这是死规定。不能暴露根据地的所在。”

  顾慧中忽然道:“我可以用电台发电报向根据地请示。”

  胡之平摇头:“用电台太危险了,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我用最快的方式发报,特务的监测仪测不到具体地点。”

  肖若彤看向刘水生:“水生,事情紧急。这样你也不用跑一趟……行吗?”

  刘水生顿了顿:“行。如果今晚能有回电的话,我们在凌晨三点出发,太湖这边鬼子的检问所一般那个时间段换防,巡逻会松懈些。”

  顾慧中道:“之平,你是领导,你决定。”

  胡之平望着她,神情严肃:“事急从权,发报。但你要保证时间要短。”他随即取出箱子里的发报机,安装好放在桌上。 肖若彤却起身:“我得进城一趟,找易中。”

  顾慧中一怔:“现在城里风险很大……”

  “他没有跟鬼子斗的经验,留在苏州我不放心,姐,我得找到他,带他一起去根据地!”

  见她心意已决,顾慧中实则也心存犹豫,其他人则都没说什么。吴冰梅也站了起来:“那我送你到路口吧,我们这儿路太绕了,你一个人走不出去。”

  90号电讯科陈刚拿着记录单走进了黄心斋的办公室,此时已是深夜,90号楼中许多房间却仍亮着灯。黄心斋见他进门,拿过记录单便看,又听陈刚道:“黄副站长,查到陌生电台,短时间内突然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出现信号后,我让他们把西区、北区都停电了,结果一个小时后,第二次又出现信号。”

  “电台位置在东区跟南区?”

  “南区这几天一直停电。只能在东区,也就是我们一直怀疑共匪太湖交通站所在。大概就在这个区域。”陈刚话毕,在黄心斋桌上的地图上用手圈出一个区域,小字赫然标着“肖家庄码头”。

  肖若彤仍等在她前日和顾易中相见的大面店外,夜已深了,又下着小雨,街上仅有的行人皆脚步匆匆。她躲在一处房檐下角落里,眼神不断朝四周看去,更多集中在面店门口。忽然,她察觉身后有人,急回头要动作时,却被轻轻握住了手。

  她一怔。“易中。”她轻声道。

  顾易中眉眼中闪过柔和,只牵起她的手往外走,问道:“你去过营造社了?是陆峥跟你说我还活着?你是不是很意外?”

  “我去过望树墩了,顾伯伯说你跑了。我哥呢?”

  顾易中神色黯淡下来。

  “他……差一点我就拉他上来了,可是敌人一枪打中了他……他吼我走、快走……后来我看着他们倒拖着你哥,一地都是血……若彤,我没救出六哥。”

  肖若彤泪流满面,她声音发哑,却仍是稳的,望着他的眼睛问道:“……其他同志呢?”

  “都牺牲了。”顾易中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怡园没什么中西太郎,就是90号的一个圈套。”

  “你姐和姐夫的联络点也暴露了,米店的老常牺牲了。我们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易中,我们内部一定出了叛徒。”

  “我知道。”顾易中拧着眉头,“是谁?”

  “说不准。”

  “若彤,都这会儿了,你就别不串线不打听。”

  “是真的。你姐怀疑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老鹰,但我……”

  顾易中脸色更难看了:“你哥还让我今晚八点去跟老鹰接头。”

  “可能又是陷阱,不能去。”

  顾易中却摇头:“那我更得去。你哥牺牲之前让我无论如何要跟他见面。老鹰要是叛徒,我们正好除了他,你看这是什么?”他身子一侧,掀开外套,亮了亮腰间的枪。

  肖若彤的车停在了路边,“良友咖啡 ”的牌子就挂在不远处,在夜幕下雨帘中显得愈加模糊,店里人不多,大都是洋人。两人却没进咖啡店,而进了对面的弘文书店,隔着这家书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能将咖啡店里状况看得一清二楚。顾易中假装翻书,肖若彤假装同他闲聊调情,将话隐在下面。

  “你认识老鹰吗?”顾易中问,“咖啡店这么多人,我们怎么知道谁是老鹰啊?六哥也没给我接头暗号啊。”

  肖若彤露出为难神色:“老鹰是我哥的上线,一直是和我哥单线联络。”

  顾易中还未答话,却见肖若彤变了神色,直盯着刚刚进入咖啡店的一人看。

  “怎么了?”

  “那人,穿灰色大衣那个,眼熟。是我哥的同学。”

  那人坐进个角落里,似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翻看—像是报纸。他看了一会儿,又把报纸推到一边,往咖啡里加了东西,轻轻搅拌。总之,一副悠闲模样。

  “我看清楚了,就是我哥的同学。叫段文涛,上海人,我哥还带我去他家玩过。”

  顾易中有些迷惑:“他不会就是老鹰吧?”

  话音未落,两人却见连晋海带着几个特务进了咖啡店。顾易中立即认了出来,声音也变冷,道:“90号的人。”

  肖若彤有些急,“有特务在,老鹰也许就不会露面了。”顾易中随即看了看书店里的挂钟,马上就要到八点了。

  连晋海本要装作没看见段文涛,可见后者拿起《江苏日报》要走,连忙跟了上去,叫一声:“段科长。”

  段文涛住了步:“这么巧,你也来喝咖啡?”

  “我可没有这品味,西洋人这玩意儿喝多了,晚上睡不安稳。”

  连晋海话里有话,段文涛更是阴阳怪气:“干咱们这行的,谁能睡得安稳呢。”

  “也是。”连晋海打着哈哈,听段文涛反问道,“你跟着周站长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十年了。”连晋海应着,又往旁侧了侧,挡住段文涛去路。

  “十年,是够久的。怪不得大家都说,虽然黄心斋是90号的副站长,可你连科长的地位,比副站长还要高。”

  “周站长之前也是很看好你的,”连晋海目光逐渐锋利起来,手也摸在了腰间的枪上,“没想到你却投了共党,可惜啊……”

  段文涛竟没动作,反而仍如石碑,直直立在他面前:“可惜?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反倒替你有些遗憾。”

  “为什么这么说?”

  “你很有能力,业务水平极高,不管之前跟周知非在中共,还是后来去了中统,你都是一名很出色的特工人员,竟然跟周知非这种人下水当了汉奸,实在可惜了。”

  “我没什么信仰,我只信人。当初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有站长的提拔,我什么都不是。做人要讲良心,你说对吗?”

  “良心?出卖国家、出卖自己的汉奸有良心这东西吗?”

  段文涛声现怒意,余音未落,却突然一把将连晋海推倒在地上,大步往外跑去,手里那份《江苏日报》也掉在了地上。

  连晋海从地上爬起来,一面开枪一面喊:“抓住他!”

  咖啡店内枪声四起,乱作一团,客人们争相躲在角落或往外跑,书店里的肖若彤和顾易中也冲了出去,正见满身是血的段文涛跑出咖啡馆,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顾易中当即拔枪,往连晋海等人身后射去。

  他刚学会用枪,光后坐力就使他失了大半准头,却足教特务们慌作一团、四处躲闪。肖若彤早将轿车开了过来,在街上横冲直撞,将特务又冲散大半,她一个流畅的甩尾,将车停在顾易中面前。顾易中拉开车门跳进后座,从窗口继续放枪,再看段文涛时,却见他已经倒在了地上,后背绽开一片片已近凝结的血迹。

  人已经没气了。

  肖若彤一脚踩油门,顾易中将车门关紧,任凭被子弹打碎的车窗玻璃崩在身上,两人逃离了街道。在他们身后,连晋海眼睛一亮,手一挥:“停停停,别开枪了,别开枪啦!”

  他们随即离开街道,往另一方向的90号而去。咖啡店内渐次平静下来,客人们有的向外张望,匆匆离开店面。一个清洁工趁乱混入其中,捡起了那份沾着段文涛血迹的《江苏日报》,竟正是白日里在醉八仙外闪过的伤疤男。

  他将报纸带回了住处,在火上烤了一会儿,望着其上字迹。

  “五人牺牲,两人生逃, 内部有叛徒,代号:八号细胞。”

  肖若彤一路驾车疾驰,顾易中紧握着枪,手心几乎压出青紫的痕迹,不停往千疮百孔的后视镜看,然并无特务追来。肖若彤一路开至离肖家庄码头不远的横石街,带着顾易中跳下车,几乎是逃至刘水生家。

  顾易中甫踏进简陋房门,便见了坐在里面的顾慧中。姐弟两人今日重逢竟是此情此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顾慧中艰难地站了起来,步至顾易中面前,看向他的手臂。

  “易中……你受伤了?”

  “姐。”顾易中没答话,只点点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又看向她身后的胡之平,“你没事吧?这是—胡老师?”

  胡之平便也起身上前:“易中,我和慧中正式结婚了……但现在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你先说下情况?”

  顾易中点头,道:“君侠牺牲前,嘱咐我晚上去良友咖啡找老鹰碰头。但没见着他,只见了……”

  肖若彤接话:“见着一人,是我哥的大学同学,叫段文涛。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牺牲了。”

  顾易中问:“姐夫,段文涛是老鹰吗?”

  “老鹰是谁我不能透露,但他肯定不是。”

  顾慧中一直没插话,只掏出手帕,替顾易中擦着脸上手上的血污。胡之平问了问两人路上的状况,神情更加凝重:“横石街离这儿不远,敌人早晚会查到这儿。交通员同志,我们能不能提前出发?”

  刘水生望着地面,像是正思虑。吴冰梅道:“这会儿水上检问所的警察还在湖面巡逻呢。”

  几人便都沉默。半晌,刘水生站了起来。

  “横竖横①,晚上湖面雾大,看勿差。咱们分两条船出去,我前面探路。走。”

  大龙也拽着他的衣角:“爸,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

  吴冰梅帮着说情:“让大龙去吧,上次王科长就让我带大龙去,在根据地那头他可以上小学。”

  刘水生低头看了看儿子:“那好吧。”

  周知非这夜是难得在家,正教儿子写字临帖。他儿子周幼非已九岁了,依他吩咐,照着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拓本写“大 ”字。写了一晚上,周知非却怎么看怎么不满意:“说多少遍了,颜体横画略细,竖点捺略粗,这才能显得大力,有筋骨。再捺一下我看看!”

  周幼非还未起笔,客厅电话铃响了,周知非的妻子纪玉卿先接了起来,又叫丈夫来。

  电话是连晋海打来的,周知非撂了电话便去穿外套要出门。纪玉卿有些忧虑:“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的事?”

  周知非没答,只望着书房里的周幼非:“让他再临三十个‘大’字,写不好不许睡觉。”

  周知非与连晋海一同进了90号会议室,里面却只坐着黄心斋,说近藤去医务室了。

  周知非挑了挑眉,看向连晋海:“有皇军玉碎了?”

  连晋海摇头:“死的是段文涛,伤了几个弟兄,都在医务室呢。”

  黄心斋搭茬儿:“段科长打得跟马蜂窝一般,流了好多血,哎哟,我闻着就恶心想吐。”

  周知非瞥他一眼:“黄副站长,段科长平时跟你交情不薄,即便他是个共党,也别这么羞辱人家。”

  “站长,冤枉啊,他听的可全是你的使唤,当时也是你从上海把人调过来的。”

  “你不还给人家介绍太太呢吗?”

  黄心斋结结巴巴的,再说不出什么话了。近藤恰在此时推门而入,几人随他入座。黄心斋先怯怯叫了一声:“太君。”

  “新四军把人都插到特工站来了,你们无能。”

  黄心斋仍是捧着:“可不是,太君。”

  周知非冷着脸:“不出三日,苏州的共党,全部会撤回根据地。”

  近藤不接他话,直直盯着他,目如毒蛇:“周,你在他们那边的内线八号细胞是谁?”

  周知非皱着眉头,半晌没答话,黄心斋先站了起来:“站长,这样吧,我和连科长先出去。你总不至于对近藤太君也要保密吧?”

  “这是当时我答应主持苏州90号的条件,中国人的事情,我有权做主。这件事李先生同意,晴气中佐也是同意的。”

  “别提李先生、晴气,我不想听到他们的名字!”

  近藤吼出声来,众人皆寂。周知非紧紧绷着唇角:“阁下,新四军六师根据地的位置,八号会找到的。”

  却未承想黄心斋先开了口:“站长,用不着你的八号了,我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线索,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找到六师到底藏在哪个岛了。”他望着周知非难得迷惑的神色,得意模样几乎写在脸上:“陈刚查出来,电台就在太湖肖家庄码头附近,晚上肯定进太湖。湖面上全是我们跟水上检问所的人,他们逃不掉了。”

  “你在跟踪他们?”

  “太君亲自指挥的。”

  “这会破坏我的计划。”周知非吐出这几个字,又转向近藤,“请阁下立刻取消行动。”

  近藤却没看他一眼,将椅子拉得刺啦作响,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周知非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正读着李士群寄给他的信。连晋海正坐在他桌子对面剥橘子,递给了他一半,却送了个空。

  连晋海也不恼,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全没受方才会议室中事情影响:“岩井的小分队屁都没捞着一个,近藤气坏了。”

  周知非弯起唇角:“东洋人要能搞得定咱中国人,汪主席的国民政府还开张做什么?”

  连晋海跃下桌子:“共党那边能轻信顾易中就是那个叛徒吗?”

  “共党搞工运起家,不信任读书人,他肯定是头号嫌疑人。再说,八号也不是省油的灯。”

  连晋海惯性奉承:“站长,要说搞打入,还是您高明啊……苏州新四军窝点,76号万里朗他们都没一点办法,这才半年,您就埋下这么好的一颗棋子。”

  “他们也在我们这里埋了个段文涛,只算个平手。”

  “我们赢。姓段的已经死了,咱们的八号还能用。”

  周知非不接茬儿,只盯着那信:“电讯科的陈刚,让他卷铺盖滚蛋。”

  连晋海诧异:“陈刚可是监听的大行家啊,军统无线训练班出来的老人了。”

  “他瞒着咱们把情报给了黄心斋,再大的行家也不能用。”周知非折起了信,一点一点、极耐心地撕成碎片,“我请李先生从76号调来新的,今天晚上就能到。”

  顾希形书房里挂了一张全家合照。

  那时他的妻子尚在世,顾易中则还未长大,顾慧中袅袅婷婷,一家人笑脸盈盈。

  他正出神,富贵却忽进了门,说有个自称顾易中“未过门的媳妇”的人来访,赶都赶不走。顾希形一愣,站在原处想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来。

  前厅里站着两个女人,年轻姑娘面容清秀,一直怯生生的,低着头,站在她表嫂身后。那表嫂则眼珠子滴溜溜转,扫过屋里大至匾额桌椅,小到茶壶瓷碗,瞥到富贵时,被瞪了一眼。

  顾希形眯着眼看完手上的信,说:“是我当年跟玉泉兄立的盟亲誓纸,没错。”

  话音刚落,那年长女人便拉着姑娘跪下:“海沫,快给你公爹磕头!”

  顾希形赶忙上前扶起。“使不得,使不得。”说罢,又喃喃将女孩名字念了两遍,“海沫,张海沫。”

  主客入座,顾希形问了情况,自始至终皆是海沫的表嫂连珠炮式地接话,一句也没教姑娘插上。说她丈夫早逝姓翁,自称翁太,又将她与海沫一路颠沛抹着泪哭诉一遭:张玉泉是唱苏州评弹的,因不为日本人献艺,摔了三弦,在枪口下没了性命。

  海沫垂头坐在一边,端着窄肩,眉眼哀伤,眼圈儿微微发红,一声也不出。

  顾希形叹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玉泉兄的风骨。你们别担心,玉泉兄的家人,就是我顾希形的家人。”

  顾希形在黄埔军校便认得张玉泉了。彼时正是民国十五年,事变频发,国共反目,广州暗杀成风,连顾希形也被人出十万大洋悬赏人头。危难之际,是张玉泉舍出命来,将他藏在家中整整十七日。顾希形也是因这救命之恩,定下了顾易中与玉泉之女张海沫的娃娃亲,以翁太带来的盟信为证。

  “后来顾某随军北伐,解甲姑苏,多年颠沛流离,断了与玉泉兄的音信。没想到如今已阴阳两隔了啊。”

  顾希形说着,声音也渐低下去。他也曾多次派人到广州寻访,皆是无果,却未想到是张玉泉因他升了官职故意躲着他。他又叹两声:“顾某之过,皆顾某之过也……海沫,过来,到我这儿来。”

  海沫本有些犹豫,翁太催促两句,才起身站到顾希形面前。顾希形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姑娘,脑海中慢慢浮现起当年躲在张玉泉家中时,每日为他送鱼蛋汤充饥的小女孩的眉眼。热汤雾气蒸腾,将他视线也模糊了。

  “海沫,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在顾园先住下。”

  海沫还未答话,翁太先眉开眼笑起来:“你看你看,我早说了,人顾先生是姑苏名门,一诺千金,不会不管我们的。海沫,还不谢谢顾先生。”

  海沫屈膝行了个礼,细声细气:“谢顾先生。”

  顾希形握着她的手:“千万别客气,我是受过你的恩的人呢。”

  “顾先生言重了……”

  她话音未落,翁太又嚷出了声,似是刚记起海沫与顾易中的婚事,喊着要见少爷,要让顾少爷见见新媳妇。顾希形手一僵,示意海沫先坐回去,又看了富贵一眼,后者随即进了后厢房,不久便取来一大叠法币来,交到顾希形手里。

  他看看海沫,又看着翁太,将钱递了过去。

  “这是顾某的一点心意。”

  翁太站起来,连声音都尖利了:“顾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顾希形诚恳道:“不瞒你们说,当年的亲事是和我玉泉兄一起定下的,我顾某不会不认。只是这失联多年,孩子们都长大了,易中已有了心上人,顾某虽属老朽,但也新社会了,婚姻之事不能勉强。易中和海沫小姐的婚事,怕是要悔约了。顾某汗颜,也代犬子向二位赔不是了。”话毕,他深深鞠了一躬,拄着手杖的手臂和腿都有些颤抖,却久久没有起来。

  翁太对其视若无睹,只冷笑一声:“瞧瞧,瞧瞧,都瞧见了吧,什么桃园结义、伯牙子期,那都是戏文里唱的,人是富贵眼,难顾三家穷。海沫,你说句话!”

  海沫没出一声,却上前去,将顾希形扶了起来。

  翁太怒道:“你哑了?!顾先生不但悔婚,还要赶咱们走!你吐口话。”

  海沫看她一眼,轻声道:“表嫂。”

  顾希形却急着开口:“不不不,你误会顾某的意思了,我只说孩子们的婚事不成,万万没有要赶你们走的意思。若是要留,把顾园当自己的家就是了,我也定会把海沫当亲生女儿对待。”

  翁太这才留下几分好脸色。听顾希形口风,这亲的确是结不成了,然能在园子里长长久久住下,也算合她的意。她斜睨海沫一眼:“你说我们千里投亲亲不认。海沫,你的事,你说了算。”

  海沫不抬头:“一切全凭表嫂做主。”

  翁太便毫不犹豫,拎起来时带的红皮箱:“那我们先住着。不过这婚事,顾少爷怎么也得给我们一句准话,得让他亲口跟我家海沫退婚……”

  富贵在前头领路,后面有仆人帮着拎另一个柳条箱。翁太身后跟着海沫,大摇大摆地进了后厢房。

  凌晨太湖水波极冷,雾也似结了寒霜,扑在人脸上、渗进单薄的夏衫里。刘水生独自一人划船在前,左右看看,不见巡视的人,便拿出手电往后照了照。吴冰梅在后撑着另一条船,见了水面上映星似的一点亮光,眼睛也亮了起来,用力朝前划去。

  船篷之下,胡之平将自己的外套垫在顾慧中身后,又轻轻拥着她,忍住顺胸腔而上的几个寒战,顾慧中握住他的手。

  肖若彤坐在船尾,外侧是顾易中。她似自言自语般,断断续续说着,顾易中从中听见比晨霜更凉的一点哭腔。

  “我们家兄弟姐妹九个,我是老九,上面有八个哥哥。四哥君亭,三三年在喜峰口牺牲。三七年八一三淞沪会战,二哥君义跟着营长姚子青战死在上海宝山。去年,七哥君武,在昆明死于空战……六哥,是我们肖家兄妹抗战以来牺牲的第四个了。”

  顾易中与肖若彤相识这样久,甚互诉了心意,却从未自她口中听过这些。她说,这是父亲的意思:“父亲说,他老了,在上海租界当寓公,孩子们精忠报国,他无条件支持。”

  顾易中垂下眼,望着荡开一点波浪的湖面:“若彤,跟你和你们家比起来,我只知道画图,测量古建筑,实在惭愧。”

  肖若彤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

  “易中,你留过洋,是真正的读书人。六哥说,你这样的人应该专注专业领域,未来把日本人打跑,国家需要你这样的建筑家。”

  顾易中嗓子干涩,回过头去,正望进肖若彤的眼睛里,唤了一声:“若彤。”

  “六哥说过,我们没法改变我们的过去,但可以改变未来的命运,个人如此,国家亦是如此。”

  顾易中深吸一口气。

  “我就喜欢六哥精神,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要不是为了掩护我,君侠就不会牺牲。他那么积极、乐观、向上,没有战争,他会是一位杰出的摄影家。”

  肖若彤却没有接话。不知过了多久,似连东方水面尽头都亮起晨光,他听见她道:“去了根据地,我想申请上战场,去打战,杀鬼子。为六哥报仇。”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一起参加新四军。”

  他见她眉眼间泛起笑意,却是苦的,连带她凝在唇角的泪珠一块儿。她像终于卸了壳,轻轻倚在他怀里。

  “易中,”她念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旭日初升,雾气也弥漫,船篷下几人却忽然听见吴冰梅的慌乱声。

  “短棺材的鬼子跟上来了!”

  话音未落,众人便听见了日本宪兵船的小马达声。刘水生划得更快,直朝芦苇荡深处而去,两条船在苇间会合,情形已明,必然要照先前计划,使一条船做诱饵去引开宪兵了。

  刘水生叫自己船上的大龙跳到了吴冰梅身边,又一篙将船撑开,吴冰梅却没动,两条船间荡开愈加轻浅的水波。

  她唤了一声:“水生。”

  大龙跟着叫了一句:“爸爸。”

  “再不走来不及了。”刘水生冲儿子一笑,又是一篙,船便深深埋进层叠芦苇,看不见影子了。

  吴冰梅也朝着另一方向拼命划起桨来,冷风愈烈,胡之平、肖若彤与顾易中三人分列船侧船尾,将顾慧中护在中间,眼珠不错地看着周围。顾易中抓紧了船沿,忽然,芦苇间荡起了苏州评弹的调子。

  是刘水生的声音,是《战长沙》。

  “当时发炮队营起,马不停蹄日夜行,到那一天已抵长沙郡,关公先战老杨龄。”

  声音愈来愈远,直至天崩地裂般的一声枪响。

  “他后敌英雄黄汉升……”

  唱词戛然而止,被比暴雨更密集的乱枪淹没。吴冰梅双手一软,彻底瘫坐在船板上。她的眼泪落在大龙衣襟上,儿子正紧紧抱着她。

  “妈妈,爸爸怎么了?妈妈?”

  无人应声。胡之平握住了顾慧中的手,帮她擦去眼中湿意。肖若彤上前来帮吴冰梅撑船,船离弯曲水路之后的血迹与子弹愈发远了,朝着太湖深处、荡开弥散的晨雾,一路而行。

  冲山岛位于西太湖,虽不足三平方公里,却有厚重芦苇环绕,是个绝佳的隐蔽的新四军根据地,新四军六师一部指挥部驻扎在此。吴冰梅等人的船靠岸时,天光已经大亮,晨曦铺遍岛屿,顾易中甫踏上地面,便见了朝阳下正操练的五六十名新四军,水边亦有几个小战士一面洗衣,一面哼唱着军歌:

  为了社会幸福,

  为了民族生存,

  巩固团结坚决的斗争!

  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

  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

  前进,前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前进,前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前进,前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这是新四军的军歌,”胡之平对顾易中与肖若彤说,“陈毅将军写的词,叶挺军长改的。”

  “易中,他们有女兵!”

  顾易中顺着肖若彤视线望去,正见操练队伍中一列英姿飒爽的女兵,便想起肖若彤说过的话。迎面又有四五名军士朝他们走来,看样子是认识吴冰梅,她将船安置好,叫了领头的一声“小栓”。

  “嫂子,水生哥怎么没来?”

  “……没了。”

  小栓一愣,还未细看吴冰梅神情,又听胡之平沉痛道:“在湖上,水生同志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

  吴冰梅断续沉闷的哭声传来,几人见母子二人已抱在了一起,小栓忙上去安慰,吴冰梅压下眼泪,道:“这几位是苏州转移来的同志,水生向根据地报告申请过的,你带他们去指挥部吧。”

  小栓又拍了拍大龙的肩,见他扶着母亲站了起来,才回头看胡之平几人,脸上也换了一副神色:“对不起,搜查。”

  顾易中的枪本别在腰间,当即被摸了出来。见小栓要收父亲给的枪,他有些急了:“凭什么交枪?”

  小栓皱眉:“哎,我说你这同志,懂不懂纪律啊。”

  胡之平冲小栓抱歉地笑了笑,又凑到顾易中耳边:“这是组织纪律,新上岛的同志不能佩带武器,审查过关后,会还给你的。”

  顾易中这才松了手。顾慧中一直护着的装电台的箱子也被小栓查了一番,而后拎走,她看着着急,在后头喊了一句:“轻点,别碰坏了。”

  胡之平揽住妻子,和颜悦色道:“同志,我们有紧急情况汇报,得见你们的领导。”

  小栓仍冷着脸:“我得到的命令是把你们安顿下来,其他的事,不归我管。”

  顾易中愈加不满:“怎么能这样,我们是来参加抗日的好不好?”肖若彤忙掐他的手,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他跟上小栓步子,往根据地里头走了。顾易中到底好奇,一路上打量周围房屋,又被路过的新四军军士多瞅了几眼,也就暂且消了气。小栓领着几人进了一间小院,指着院里几间简陋空房,说是必须单人单间,甚至没有他的许可,连门也不能出。

  直至坐在自己房间里,顾易中也没想明白,为何他是来抗日的,是参加了组织行动、还九死一生的“自己人”,都要被当俘虏、当犯人一样看管。他把自己的命豁出去,在90号经了一回生死、与父亲诀别,怎也不是想落得这般境况。原本小栓连顾慧中与胡之平都要分开,最终见顾慧中身子实在不方便,恐一个人要有危险,才放了行,更教他心中憋闷。

  胡之平告诉他,党内的纪律就是这样。根据地斗争过于残酷,为了保障红区的安宁,只要是从白区过来的人,都得适应这一套。肖若彤也是这样的话,教他听从组织安排,学习组织纪律,改了从前的公子哥脾气。

  倒不是别的,他想,他最不喜欢被人怀疑。尤其是将自己的心、自己的命都献出去,还免不了让人怀疑。

  小栓站在院里守着几间屋,亦为他请了军医再处理手臂上的枪伤。军医进屋,却跟小栓是如出一辙的冷淡:问了伤口状况,消了毒,又说没有麻药,名义上是问,实则怎么都得他自己忍着。

  顾易中跟在营造社似的,要了酒,自然是没有,最后咬着绷带卷,硬生生缝了十针,好容易让太阳晒得松快些的衣服,又被冷汗湿透了。军医似早看惯了这些,缝衣服似的,一针针往皮肉里穿。

  “一个礼拜,别沾水。”

  顾易中点头。他不是冷淡性子,下意识开口扯几句闲谈:“这是冲山岛?我小时候来这里玩过,全变了样。岛上那座老庙还在吗?”

  军医正给他包纱布:“我只负责处理伤口,不负责你的问题。”

  顾易中再压不住从上岸开始便往外冒的火气:“你们这儿的人怎么说话都这么硬?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是来汇报工作的,等了一上午,连个人影也没看见。”未承想军医竟径直出了门,半个字也没说,反倒是肖若彤的声音透着墙传来:“易中,你手没事吧?”

  顾易中深吸一口气:“手没事,但脑子受不了,简直快疯了!”

  小栓终于将胡之平几人引进会议室,屋里已经有师政治部敌工科的几名党员在等候,两面相互做了介绍,敌工科科长王明忠看了胡之平递来的省委联络部的条子,随即请几人入座。

  “委屈各位了。自清乡以来,‘敌顽伪’加强对我们的封锁和进攻,我们驻苏沪联络处几乎遭到全面破坏,牺牲了不少同志。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加强保卫措施。省委已通知苏南区委和师政治部,同意你们紧急撤回根据地,说说情况吧。”

  胡之平看了看顾易中,解释道:“‘敌’‘伪’你都明白,‘顽’说的是顽固执行反共政策的国民党军队。易中,你先说吧。”

  顾易中点了点头,道:“营救日本人的行动被泄露了,我们中埋伏了。除了我与若彤,上海铁血行动组所有成员都牺牲了。”

  胡之平补充:“我的住处和四通米店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暴露,我们怀疑组织里出了叛徒。”

  “怀疑就不说了,还是把这些天你们所有的经历都一段一段告诉我们吧。”王明忠道。

  仍是顾易中先讲,听到他从刑场逃脱这一段时,王明忠伸手打断,面上显然是困惑:“你是在刑场被我们自己的同志给救走的?救你的同志叫……”

  “刘强宝。新四军六师十六旅新一团三营八连的。”

  “这么详细?那他没逃出来?”

  顾易中轻声道:“牺牲了。”

  王明忠摇摇头:“这事蹊跷。90号的刑场,岂是说逃就能逃的,这个刘强宝现在牺牲了,谁能证明你呢?”

  顾易中又听出其中怀疑意味来,他绷着脸,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有人证明现在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内部有叛徒,得先把这个叛徒抓起来,只在这儿审我是没用的。”

  “那在你看来,这个叛徒是谁呢?”

  顾易中看向肖若彤:“老鹰嫌疑最大。”

  肖若彤点头:“我也怀疑老鹰。因为只有他知道所有的行动及住址,四通米店,还有慧中姐他们的住处。”

  顾易中刚要接话,却见会议室门忽然开了,胡之平下意识回头,几要起身,却停住了动作,叫一声:“老鹰!”

  

继续阅读:第四章 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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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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